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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一

    一

    由陜西入隴西,第一個名城,要算“秦鳳路”上渭州州治的平?jīng)隹h,西倚崆峒,南控隴坂,涇水支流,縈繞其間,是有山有水、宜牧宜耕的好地方。兼以地當沖要,南來北往的仕宦客商,車馬紛紛,不計其數(shù),市面越發(fā)顯得熱鬧。

    這平?jīng)霾坏皇比A,且是邊防要地。涇原經(jīng)略安撫司衙門,就設在平?jīng)觯L官姓種——“山西種家”是巨族,也是武將世家,從真宗朝至今,一百年間,他們祖孫父子兄弟的功名事業(yè),大半成就在這與西夏接壤的秦隴邊疆上?,F(xiàn)在第三代的昆仲兩位,尤其出色,老種經(jīng)略相公師道是哥哥,坐鎮(zhèn)延安,威名久著;弟弟名叫師中,官拜涇原經(jīng)略安撫使,上馬領軍,下馬治民??此绺绲拿孀樱沧鹚宦曅》N經(jīng)略相公。

    安撫司衙門有個極緊要的職位,稱為提轄,專管各營人事賞罰,以及督捕境內(nèi)盜賊,必得選個能干可靠的才能稱職。種師中拜命受職以后,特意去跟他老兄商議。老種經(jīng)略相公,特意把個得力軍官魯達撥了給他。

    魯達原籍山東,儀表非凡。他生就疾惡如仇的性情,那些軍營中頂名吃空、冒功舞弊的勾當,從來不做。說到督捕盜賊,且不提他一身驚人的拳棒功夫,手到擒來,只那八尺高的身材一站出去,彌勒佛似的一張大圓臉上,絡腮胡子一炸,鸞鈴一般的兩眼一瞪,就把那些毛賊嚇得不敢動彈了。

    此公樣樣都好,就是喝不得酒,受不得氣。喝酒必醉,醉了必鬧事。受了氣定要發(fā)作,一發(fā)作難免闖禍。

    這天清晨,他就是裝了一肚子氣,要找人去發(fā)作。

    魯達在平?jīng)鍪俏挥忻宋?,一路行來,不斷有人“提轄”“提轄”地招呼。他有事在心,懶得搭理,放開大步,直奔狀元橋下。

    狀元橋在西城,南北走向。橋下兩岸,一色大青石板鋪成的街道,是平?jīng)龀莾?nèi)有名的鬧市,百行交易,無所不有。魯達由北上橋,放眼一望,然后下橋,裝得安閑自在地踱向一家rou鋪子。

    這家rou鋪好大的店面,并排四副rou案,杠上雪亮的鐵鉤,吊起整爿的豬,整爿的板油,肚里貨心、肝、肚、肺,一應俱全。十來個刀手,忙忙碌碌地做著買賣。魯達上門,誰也不曾看見。

    店堂內(nèi)卻有個生得一雙鼠眼、一臉橫rou、手里捏個佛手的胖子看見了,慌忙站起,急步迎上前來唱個喏,賠著笑說:“提轄!今朝怎得有閑,到小店來坐?”

    魯達也不還禮,只說:“鄭屠,你的買賣倒興旺!”

    “這都是托經(jīng)略相公的蔭庇,靠提轄你老的照應。”

    “對了!”魯達笑一笑說,“俺正是來照應你買賣。奉經(jīng)略相公的鈞諭,要十斤精rou,切作臊子,不要半點肥的在上面。”

    鄭屠心內(nèi)奇怪,這等瑣碎小事,遣個小廝來知會一聲就是,何勞他提轄親來囑咐?是了,必是他打著經(jīng)略的招牌,想白吃十斤rou。這好,平時想巴結(jié)還巴結(jié)不上呢!于是,一迭連聲地答應:“是,是!提轄請坐。”然后轉(zhuǎn)臉大聲吩咐:“伙計們,快選好的切十斤!”

    “怎的?”魯達把臉一沉,“你就動不得手?叫那些人切?腌臜不拉的!”

    呀!鄭屠心想,莫非有意來尋事?須得小心。忍氣答道:“說得是。待我來!”

    撂下清香撲鼻、玲瓏可愛的佛手,系上血污斑斑、“腌臜不拉”的圍裙,鄭屠往rou案下的踏腳木臺上一站,恰如社祭賽會的一尊開道神。他的個子有魯達般高,這兩年油水甚豐,身上又平白長起百把斤rou,所以一站出來,格外顯眼。

    “咦!”街上有人望見,大為不解,“奇事!鄭大官人如何親自下手做買賣?”

    “老哥!”另有人悄悄指點,“看!魯提轄在‘鎮(zhèn)關西’店里坐著。這兩人邪正不容,怕的有把戲好看?!?/br>
    眾口相傳,人同此心,三三兩兩都圍攏過來,看“鎮(zhèn)關西”切rou——鄭屠綽號“鎮(zhèn)關西”,從發(fā)了財,自有人恭維,當面都稱他鄭大官人。他的發(fā)跡,起于走門路在經(jīng)略府做了承應軍需的包商,不但領了經(jīng)略府的本錢來做買賣,還仗著經(jīng)略府的勢力,架弄是非,包攬官司,慣于欺騙硬詐,欺侮善良。只兩三年工夫,便混成了一個財主,照舊開著rou鋪,不過遮人耳目,無事在店里一坐,只當消遣,內(nèi)宅三房美妾爭著獻殷勤,不斷地有丫頭小廝來送時鮮果子、細巧點心。鄭屠何曾想到有如此享用的一日?得意忘形,早記不起當年做何營生!店堂里穩(wěn)穩(wěn)坐著,還嫌生rou腥氣熏人,要弄個佛手解穢,那rou案上的刀,自然早就不碰了!

    因此,這鄭屠親自cao刀,重理舊業(yè),便成了狀元橋頭的一件新聞。有些人要來看看他,緣何降尊紆貴?有些人要來看看他的本來面目,與鄭大官人的氣派有何不同?也有些人要來看看,他“鎮(zhèn)關西”的威風何在?自然,還有些人是沖著魯達來的,倒要看看這位性如烈火喜動不喜靜的魯提轄,斯斯文文坐在鄭屠店里是為了什么?

    俗語說:“看殺衛(wèi)玠?!毕矚g贊嘆看美男子,尚且如此,何況是來看失盡威風的“鎮(zhèn)關西”的笑話?鄭屠臉上羞慚,心里懊惱,萬般無奈,只得垂下眼皮,細細在那塊豬rou上下功夫。

    切臊子是件最磨人的事。整塊的rou,批薄切條,再細細切成rou丁,一刀歸一刀,取巧不得,不然牽絲搭筋,與亂斬一氣的千刀rou便無區(qū)別。鄭屠當年原是他同行中的一把好刀,只是手藝撂下得久了,身子發(fā)胖,手上也不靈活了,十斤rou的臊子,費了半個時辰才切成。喘口大氣,拿油手抹一抹頭上的汗,扯張干荷葉包好,拈個蒲草捆扎停當,提了來向魯達回話。

    “提轄!你老自己帶了去,還是叫人送到府里?”

    “送什么!”魯達又說,“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

    “噢,噢,好!”

    “也要切成臊子!”

    鄭屠一愣,然后問道:“方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

    “誰知道何用?經(jīng)略相公吩咐下來,誰敢問他?”魯達睜圓了雙眼直吼。

    鄭屠看出端倪,多半是魯達在搗什么鬼!無奈他左一聲經(jīng)略,右一聲相公,拿大帽子壓人,無可分辯對證,只得忍氣答道:“是合用的東西,我切就是了?!?/br>
    看熱鬧的人原已散去,見鄭屠又站到rou案前來,便有些人去而復轉(zhuǎn),望著不走。他們也跟鄭屠一樣,不知要肥臊子何用?不免相顧詫異,紛紛議論。鄭屠聽在耳中,越發(fā)火氣直沖頂門,恨不得拿手中那把快刀,平頭砍去,切下幾個腦袋來方消得這一早晨的骯臟氣。

    心里煩躁,手上越發(fā)欠利落,滑膩膩的肥rou,又難得把握。這十斤肥臊子,把鄭屠累得通身是汗,好不容易才算切成,照舊用干荷葉、蒲草扎好,連那十斤精臊子捆在一起??纯慈沼耙颜簧衔绻し蚨冀o交代在魯達手里?!爸划斢鲆娢辽駩荷?!”鄭屠在心里罵著,“趁早拿了滾!”

    且慢,鄭屠又想,這二十斤rou可不能讓他白吃,得拿句話點一點他。

    “提轄,二十斤臊子在此??墒堑礁镱I價?”

    “怎么?你承應府里的軍需還不知何處領價嗎?”

    就這時有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冒冒失失地闖進店堂,剛張嘴待喊“鄭大官人”,猛抬頭望見魯達,頓時臉色一變,泥塑似的定身得紋風不動。

    魯達認得他。此人青巾裹頭,穿一件皂布短袍,舊革帶上系一條大手巾,一副店小二的打扮——正是東關招賢客店的伙計。他的嘴唇腫得翹了起來,門牙掉了兩個,這也正就是這天一大早,惱了魯達,一指頭戳將過去,戳成的這鬼相。

    他們倆心里都有數(shù)。鄭屠卻只看出事有蹊蹺,疑惑魯達的來找麻煩,與住在招賢客店里那姓金的父女有關。倘真如此,今天怕還有一場大禍,不知可躲得過去?

    且不說鄭屠心里嘀咕,小二溜之大吉。那魯達慢慢磨了一上午才磨下去的火氣,讓店小二這一照面,想起金家父女,就像待滅的火頭,忽又澆上一瓢油,頓時黑煙彌漫,平地卷起好長的火焰!

    “鄭屠!”魯達壓著嗓子一喊,“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作臊子,不要見些rou在上面!”

    鄭屠氣得渾身發(fā)抖,一股無名火從腳底直沖頂門,將要發(fā)作,想起偌大家私,三房美妾,一個兒子才得三歲,只要一動上手,說不定家破人亡,就在頃刻!

    這一轉(zhuǎn)念,鄭屠氣餒了?!芭d興旺旺的好日子,何苦自己斷送在這瘟神惡煞手里?”他在心里這樣子對自己說,但那股忍火所化的忿毒,在胸中排蕩游走,卻是始終消除不了。忍了又忍,總覺得連句氣話都不能說,就此拿起刀來,細切從未聽說過的什么“寸金軟骨的臊子”,無論如何,于心不甘。

    總得要說句話!就算受得下氣,也是找個臺階好下。

    于是鄭屠強笑著,斟酌再三,用那種既像埋怨、又像自嘲的語氣說了句:“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

    他要連這句沒氣力的話都不說,才算是陰險不測的狠人。說這一句,前功盡棄!

    魯達就要他有句沖撞的話,才好動手——手法來得好快,只見他身子一長,三腳兩步跳了過來,撈起那兩包rou臊子,劈面打去。鄭屠連想都來不及想,但見沉甸甸一團當頭砸到,慌忙起手一格,戳破荷葉,撒落紅白鮮艷的滿空“rou雨”,滑膩膩地掉得鄭屠滿頭滿臉,差點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他用手背把雙眼一抹,“噗”一口吐掉落在嘴里的生rou,把牙咬得咯咯地響,胸頭一陣陣血氣翻騰,再也按捺不住,搶起rou案上一把剔骨尖刀,望著魯達,眼里冒得出火來!

    魯達早已嚴陣以待。鄭屠不動,他也不動,只雙眼凝視著那把尖刀。就這時,突聞哭喊紛然,人聲雜沓,鄭屠的親人和手下,一擁而上,來奪他手中的刀。

    魯達冷笑一聲,推開閑人,揚長出店,走到街中心,聽見后面有人大叫:“提轄當心!”

    魯達身材魁偉,卻不笨重,“心”字余音猶在,倒已轉(zhuǎn)過身來,只見刀光耀眼,鄭屠正挺刃直刺。魯達往左滑開一步,讓掉正面鋒勢,同時右手反撈,一把握住了鄭屠的手腕子,順勢擰轉(zhuǎn)。門神似的鄭屠,頓時矮了半截,疼得臉色大變,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

    一動上手,魯達就管不住自己,且又恨他背后偷襲,所以右手一松,左手醋缽大的拳頭已當門打到,“砰”的一聲,如擂戰(zhàn)鼓。鄭屠上身向后,腳下飛快,連連倒退。他身后是淹得死人的河!

    為了雨后不致積水,河邊的青石板路面,里高外低,略成坡勢。鄭屠原已收不住腳,哪經(jīng)得起再是倒退下坡,越發(fā)腳步錯亂,眼看非掉入河中不可!看熱鬧的人圍成了一圈rou墻,卻都是眼睜睜替他捏一把汗,誰也不曾上前拉他一把。這倒不是因為鄭屠惡聲遠播,所以故意見死不救,實在是救不了他——那么臃腫的身胚,又是由高向低的勢子,誰要去擋一擋、拉一拉,必定受他的連累,一起沖入河中,同歸于盡。

    這時所有目光都注視在鄭屠身上。突然間,為人所忽視的魯達闖入視界,只見他疾趨數(shù)步,伸臂如猿,夾胸一把抓住了鄭屠的衣服,跟著沖走了兩步,到底一凝勁,把他自己的雙足釘在地上。

    圍觀路人暴雷似的喝一聲彩!彩聲未落,轉(zhuǎn)為瞠目無聲的驚愕——魯達救了鄭屠,卻又饒不過他,伸出手來,左右開弓,一連在他臉上掃了兩個嘴巴,把他那個笆斗似的腦袋,打得歪過來、歪過去,嘴角一絲鮮紅漸漸沁出,不用說,是打掉了他的牙了。

    “狗賊!”魯達厲聲罵道,“可知道俺為何打你?”

    鄭屠不能也不敢作聲。魯達的兩巴掌,又打醒了他的妻財子祿。剛才一尖刀不能搠他個窟窿,那股拼命的勁兒,立即消泄無余。此時自知作惡多端,哪件事提起來都值得一頓打,拼著受他一場羞辱,且保住眼前,何愁不能報仇雪恨,找回今天的面子?

    打定了這個主意,鄭屠只是閉目不語。魯達就看不得這副窩囊相,“唰”地又是一巴掌,喝道:“說!裝死抵不得事?!?/br>
    鄭屠到底沉不住氣,張開眼冷笑一聲:“哼!姓魯?shù)?,你須記得朝廷王法!?/br>
    “王法?”魯達縱聲狂笑,“你也知朝廷王法?俺問你,你欺侮金家父女投親不遇,看看流落在此,硬要娶姓金的女孩子做妾,這可也是‘官家’的法許了你的?”

    此話一出,四周立刻嗡嗡聲起,相顧驚嘆,明白了魯提轄何以要打“鎮(zhèn)關西”的道理。那鄭屠,啞巴吃餛飩,肚里有數(shù),倒又不敢作聲了!

    一看四周人人稱快的臉色,魯達越發(fā)想起鄭屠平日jian詐陰狠的種種行徑,手上緊一緊,把他那虛胖身子使勁搖撼了兩下,高聲向四周喊道:“這狗賊!逼人做妾不從,列位道他如何惡毒?竟做下三千貫一張假契,指使東關招賢客棧看住了金家父女,不照契還他的錢,不得脫身,竟似被監(jiān)禁了一般??纯?,這狗賊,目無王法到這等地步!不宰了他,涼州還有善良好人過的日子?”性如烈火的魯達,越說越氣,扭過頭來,又是一頓嘴巴,打完了喝道:“你自己說,可該打?”

    鄭屠連連冷笑,不斷點頭:“打得好,打得好!”說著眼中毒焰漸起,那樣子叫人想到赤練蛇窺伺噬人,看著會背脊發(fā)冷。

    連魯達都打了寒噤!剛烈漢子最看不得jian相,咬著牙橫起心打出一拳——這一拳打在鄭屠臉上,就像兩百斤的一個鐵錘砸了上去。“咕咚”一聲,鄭屠仰面而倒。魯達收不住勢子,趕上前去一腳踩在他小腹上。

    這一腳下去,猶如打了個鐵樁,鄭屠自然被制伏,但應知疼痛,有所掙扎,而他居然不吭一聲,一動不動。魯達便又罵道:“詐死也沒用,再吃俺一拳!”

    握拳松腳,彎下腰去,一瞥之間,魯達大驚!鄭屠臉色發(fā)紫,雙眼泛白。正待細察究竟,突又見他手腳抽動,倒把魯達嚇一大跳,以為他要反撲,趕緊滑腳閃開一兩步,蓄勢等待。

    哪里是什么反撲?鄭屠亂抽了一陣,腿一伸,不動了!魯達猛然醒悟,退后一步,指著罵道:“狗賊!你真會詐死。且饒你這一遭,倘再作惡不改,哼,哼!”他把拳頭揚一揚,高聲冷笑著,撒開大步,回頭就走。

    沒有哪個敢攔他,閃開一條路,容他揚長而去。出了人叢,上得橋頭,聽見呼天搶地的哭聲,回身一望,但見鄭屠被圍在一圈人墻之中。另外有男有女七八個人,正伏跪在鄭屠身旁,哀哀痛哭??磥磬嵧勒娴臄鄽饬?!

    魯達心內(nèi)十分不是滋味,急步下橋,閃入小巷,盡揀那冷僻的地方走。一路走,一路思量,怎的兩拳頭就打死了“鎮(zhèn)關西”,是他膿包,還是自己下手太重?如今禍已闖下來了,該如何料理?倒得好好想一想。

    說不得了!只好自己去投案。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無話可說。只是自覺堂堂正正一條血性漢子,不死在疆場,卻把條性命賠與齷齪小人的鄭屠,未免冤枉!

    想想氣不過,魯達把自己的拳頭舉了起來,狠狠地打了兩巴掌,咬牙罵道:“你個闖禍胚!”然后跺一跺腳,直奔經(jīng)略安撫司衙門。

    天天要到的衙門快到了。呀!魯達驀地里想起,斗毆致死,并無死罪。每月巡視軍營,考查紀律,像這樣的案子,見得多了,不記得有誰因此斬決。

    于是魯達站住腳,雙眉緊鎖,苦苦記憶,終于想起來了:“因毆致死者,杖六十,不刺面,配鄰州牢城編管?!弊锩恢亍?/br>
    壞就壞在這罪名不重。魯達站在那里發(fā)愣。死罪不怕,千刀萬剮也不過一時痛苦,獨獨這“發(fā)配鄰州牢城”的活罪,可真?zhèn)€難以消受。

    牢城的配犯,苦楚說不盡。魯達心想,配到遠州,哪怕是十去九不還的登州沙門島,都也還罷了。鄰州的牢城,也歸涇原經(jīng)略司所管,往日勾當公事到了那里,上上下下如捧鳳凰般,“提轄”“提轄”喚不??冢蝗缃竦搅四抢?,拉下地來,褪落底衣,先打六十屁股再說,這番羞辱,如何受得?

    而況素常不賣情面,牢城里有克扣囚糧、虐待配犯等等不法之事,不知便罷,知道了一定嚴辦,以此結(jié)怨甚深。一旦落入他們手中,擺布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照自己的脾氣,只怕還要打死幾個人,闖場大禍!

    這一想,魯達翻然變計,繞路回到寓處。幸喜兩名服侍的士兵都不在,于是急忙忙打開箱籠一看,三日前關下來的餉銀,除去還過酒賬,送了金家父女二十兩作回鄉(xiāng)的盤纏以外,還剩下七八兩散碎銀子。他一把抓在手里,又胡亂揀了幾件替換衣服,連銀子一裹,打成個包袱,往背上一背,隨手取根棗木包銅的齊眉短棍,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門就遇見右鄰的一個老婆子,孤苦伶仃,??眶斶_周濟,這時攔住了他問道:“提轄,哪里出差?”

    “嗯,嗯,”魯達支吾著說,“去見老種經(jīng)略相公,有機密公事稟告?!?/br>
    “哎!提轄,你就這好腌臜的一身軍服,去見老種經(jīng)略相公?”

    魯達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也沾了好些rou臊子,還有些油漬,實在不雅。

    “去換,去換!”老婆子托大,說話倒像督促晚輩,“趁早把油漬去掉,我替你漿洗壓平,一回來好穿?!?/br>
    “好,好,俺換,俺換?!濒斶_滿口答應著,隨即回身入內(nèi)。

    身上的軍服是換了,但換的是一件紫花布衫,一頂形似竹笠的席帽——魯達被她無意中提醒了,一身軍服,是個幌子,要換了便衣,才不會惹人注目。

    老婆子哪知其中的緣由?眨一眨眼問道:“提轄!怎的又是這等打扮?”

    莽漢不善撒謊,看一看左右無人,一把把老婆子拉了進來,掩上了大門,悄悄說道:“干娘!俺有句話說出來,你休吃驚。俺,兩拳頭打死了個人!”

    老婆子怎能不驚?急急問道:“打死了誰?”

    “狀元橋下的鄭屠?!?/br>
    “鄭屠!”老婆子一聽這話,跌足嗟嘆,“提轄,你這件事大大做錯了!成全了他,葬送了自己?!?/br>
    魯達把眼睜得滾圓,偏著頭問:“怎的成全了他?”

    “鄭屠作惡多端,王法不容,原該由官府判下死罪,綁到市曹,一刀斬訖;如今提轄兩拳頭打死,叫他逃過王法,不算有罪,卻不是成全了他?”

    原來還有這層道理!魯達呆了半晌,才說了句:“俺不曾想得到此!”

    “話雖這等說,卻無死罪。提轄又何苦做個逃犯?”

    “就因為并無死罪!”魯達哭喪了臉說,“俺受不得那個活罪!只好學高太尉見了金兵那個樣——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了?!?/br>
    “也罷!提轄快去吧。”

    魯達點點頭,解下包袱,取了塊碎銀,約莫有二兩重,塞到老婆子手里。她平日受惠已多,此時見他逃命的本錢,一共不過七八兩銀子,何忍再用他的?所以說什么也不受。他只得罷了,一拜作別,棄家亡命。

    魯達家住南城,就近出了南門,投東而去。一路上茫然無主,只揀人少的地方走,也不知越過幾重山、渡過幾條河。餓了吃干糧,渴了飲冷水,走倦了時,挑那野寺荒廟,倒頭便睡。好在他體魄壯健,風塵奔波之苦,絲毫不以為意。

    就這樣走了有個把月,一日中午出了山,遙遙望見一座極壯麗的城池,似曾相識,苦苦思索,陡然想起,自己倒覺得好笑了,原是極熟的地方——代州雁門縣。昔日隨老種經(jīng)略相公巡邊到“偏頭”“寧武”“雁門”三關,路過不止一次;三年前奉命來買馬,一住兩個月之久,怎么就想不起來?

    想起買馬,魯達馬上念及一個好朋友,姓李,是買賣馬匹的牙行經(jīng)紀,“代馬”天下聞名。官軍用馬,都用內(nèi)地茶葉來交易,朝廷特許茶馬司的官員主持其事。但以茶易馬,一定要靠牙行經(jīng)紀。這姓李的朋友,就是他們這一行中的首腦,為人義氣,錢又來得容易,所以極其慷慨好客,與魯達一見投緣,惺惺相惜,交情極厚。

    這才是天無絕人之路!魯達心想,有限的盤纏,已快花光,正好去投奔他,先痛痛快快醉他一場,再弄幾兩銀子走路,豈不甚妙?

    打定主意,更不遲疑,精神抖擻地直奔雁門。魯達記得,進南門筆直一條大路,遇十字路向東,北面第二條巷內(nèi),頭一家就是“馬牙李家”。

    一走走到十字路口,只見一簇人聚在一座牌坊下面,仰頭看榜。魯達生性愛熱鬧,又好管閑事,遇有這等場合,忍不住要去看個究竟,于是也朝人堆里擠。

    其實并未去擠,只在人背后一站。無奈他身上那件紫花布衫,晝夜不脫,骯臟不堪,猶在其次,汗水滲在上面,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何止“九蒸九曬”?直把這件布衫泡制得異味撲鼻,連狗聞見了都要逃走!

    因此,用不著他去擠,前面的人便已讓出路來。讓是讓,臉色可不好看,一個個吐一口痰唾,捏著鼻子,側(cè)目而視。

    魯達平生何曾見過這等臉嘴?絡腮胡子一炸,雙眼一瞪,正待發(fā)作,猛然想起狀元橋下,到底把握著的拳頭又松開了。

    打架是不敢打,這口氣還是咽不下,于是起了個惡作劇的念頭:“你們這些狗鼻子,嫌俺身上臭?偏叫你們聞聞臭氣!”這樣想著,把齊眉短棍,往左臂彎里一靠,一抽帶子,解開衣襟,雙手提著,亂扇了一陣。扇出來的氣味,把左右的人熏得愁眉苦臉,東倒西撞地走避不及。

    童心猶在的魯達哈哈大笑,笑聲未終,忽然有人從后把他攔腰一抱,旋即有個蒼老的聲音喊道:“張大哥!可叫我尋著了!”

    魯達納悶,不要是認錯人了吧?但聲音又有些熟悉。轉(zhuǎn)臉一看,真正萬萬想不到,恰恰是那個在平?jīng)鰹樗蛩懒肃嵧赖慕鹄蟽骸?/br>
    不容他說話,金老兒便又拖又推地,只要他離了那里。魯達不明緣故,任他擺布。剛走得兩三步,聽見有人小聲在說:“這廝,倒像個牢城里逃出來的賊配軍!”

    魯達耳朵尖,聽了大怒,暴吼一聲“你待罵誰?”,要轉(zhuǎn)回身來與那人理論,禁不住金老兒死拖活拽,總算讓他避開了是非之地。

    到得一條冷僻小巷,站定了腳,金老兒看看兩頭無人,壓低了聲音喝道:“恩公,你好大膽,好糊涂!竟是不知死活了!”

    “怎的?”

    “怎的!”金老兒手一指,“牌坊上掛著榜文:‘捕捉打死鄭屠逃犯魯達,懸賞花紅一千貫!’”

    魯達這才明白金老兒叫他“張大哥”的道理,倒抽一口冷氣,暗叫一聲僥幸。

    埋怨完了魯達,金老兒才抒他自己的歡欣:“天可憐我!叫我撞著恩公。諸事休管,且請到舍下說話?!?/br>
    魯達此時作不得主張,亦無主張可作。金老兒如何說,他如何依。倒是有一句話,想想必得先說出來。

    “老丈,如何得先覓個處所,讓俺好好洗上個澡!”

    金老兒忍笑答道:“自然,自然!不消恩公說得?!?/br>
    于是轉(zhuǎn)彎抹角,來到城墻下極干凈的一條巷子。走到第四家,金老兒站住腳敲門。魯達看那門燈上大書一個“趙”字,心里納悶,并不說破。等門開了,出來一個小廝,說得一句“太公回來了”,卻只直著眼看魯達。

    “休得無禮!”金老兒喝道,“快快燒起水來,伺候貴客沐?。 ?/br>
    聽說是貴客,小廝慌忙往后去了。金老兒把魯達領入宅后一間閣子,親自張羅茶水、擺設果盤,忙個不停。魯達看得不耐煩,大聲說道:“茶就免了也罷,有酒弄兩碗與俺喝!”

    “有酒,有酒!”金老兒趕緊答道,“且等沐了浴,一身輕快,那時再替恩公擺上酒來,才吃得痛快?!?/br>
    “既如此說,等俺快快洗了好喝酒?!濒斶_說著站起身來,只問,“在哪里洗?”

    金老兒領著魯達來到浴室。水剛燒起,不過微溫,魯達等不得了,脫得精赤條條往浴桶里一泡,泡了一會兒,跳出浴桶,叫金家的小廝,拿洗衣服的棕刷,蘸了稠稠的皂莢水,渾身上下,使勁擦遍,又自己動手洗了頭發(fā),然后夾頭夾腦淋了幾大桶水,多日來的垢膩盡去,真?zhèn)€如金老兒所說的“一身輕快”,異樣舒服。

    那一身衣服,自然上不得身了。金老兒取來一套七成新的山東繭綢衫褲,一件半舊藍緞背心,試一試,尺寸稍小了些。魯達哪顧得這許多,胡亂套上,趿雙涼鞋,“踢拖、踢拖”地走回閣子。

    閣子中已設下酒食,一盤釀鵝、一碗肘子、數(shù)碟雜樣小菜,另外一盤白煮雞蛋,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進門條幾上擺著一小壇汾酒,金老兒親自揭開蓋子,頓時香聞一室,令人口角流涎。

    魯達好不高興!兩足一甩,甩掉了涼鞋,爬上大方杌子盤腿坐下,流星趕月般,先拋了幾個白煮雞蛋在嘴里,正干噎得慌,小廝送上酒來,一把接過,大大地喝了口,把滿嘴的蛋黃蛋白送下喉去,才笑著說了三個字:“好痛快!”

    “恩公慢飲?!苯鹄蟽鹤匀∫恍”K酒,隔席相陪,“現(xiàn)買的熟食,不成敬意。到晚來,再為恩公洗塵。”

    魯達不會說客氣話,大吃大喝,約莫有八分飽了,才放下筷子,摩一摩肚腹,望著金老兒點一點頭,意思是可以談談了!

    金老兒先不說自己,開口便問:“恩公如何取了鄭屠的性命?”

    “原非故意取他性命。不道他號稱‘鎮(zhèn)關西’,全不濟事,俺只打了兩拳,不知他如何腿一伸,便自去了?!闭f著,把當日狀元橋下的經(jīng)過,略略說了一遍。

    “原來還是從我父女身上起的禍!連累恩公到這等地步,不知何以為報?”

    金老兒一面說,一面要下座來行大禮,慌得魯達赤腳跳下地來,急忙攔住。等金老兒重新坐下,他才問道:“卻不知老丈因何又到了雁門?”

    “這,說來話長?!苯鹄蟽翰莶萁淮核菛|京府祥符縣人,在大相國寺前做個販賣冠帶的生意,消折了本錢,存身不住,不得已投親到渭州。不想時運不濟,所投的親戚搬移到南京去了,以致父女流落。

    “這些個,俺早已全知?!濒斶_不耐煩地打斷,“老丈只說,如何不投東卻投北到了代州?”

    提到這一層,金老兒不免內(nèi)慚。原來魯達拳打“鎮(zhèn)關西”的那日早晨,未到狀元橋下,先至招賢客?!鸺腋概脏嵧赖闹甘?,被軟禁在那里。由于魯達一指頭戳掉店小二兩粒門牙,招賢客棧不敢阻攔,金家父女才得脫身,受了魯達所贈的二十兩銀子,重回東京。

    一出平?jīng)鰱|門,金老兒變了主意,怕鄭屠追來糾纏,所以覓了便車,投北而去。旅途中遇見一個東京的鄰居,要到河東去做買賣,結(jié)伴同行,直來代州。也是這鄰居的來頭,結(jié)識了一個大財主趙員外,看中金家女兒,養(yǎng)作外室,初成好事,還只五天的工夫。當初原是不肯與鄭屠做妾,才惹出一場偌大風波,哪知到頭來依舊與人做了外室!金老兒自覺這話在魯達面前說不出口,所以一直在心中嘀咕,這時被他逼緊了問,只得略略敘了究竟。

    魯達聽了自然不會覺得痛快,問道:“你女兒跟這趙員外,你父女可是自愿?”

    如說不是出于自愿,眼看又是一場禍事!金老兒慌忙答道:“自然是自愿!”

    “自愿就罷了!俺且喝酒!”說著,又干了一杯,抓了一把杏仁塞在嘴里。

    “這趙員外可不是鄭屠那等人!”金老兒又作解釋,“生得厚道慷慨,也喜愛弄槍舞棒。聽我女兒說起恩公,只是贊嘆,說無緣得會。誰知還是有緣!恩公見了,便知其人。”

    “嗯,嗯!好,好!”魯達隨口敷衍著。

    “恩公,我還有句話動問。恩公是在此路過,還是特意投奔雁門?”

    “原是誤打誤撞了來的。想起有個知己朋友,待去探望——如今自然是不去了,何苦連累人家?”

    “既如此,這里便是恩公的家。”金老兒極懇切地說,“好歹先住個一年半載,等我父女略報恩德?!?/br>
    “使不得,使不得!”魯達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俺不肯連累朋友,如何又連累你?”

    “恩公若說這話,便是見得我父女的心不誠。恩公請看,”金老兒手向窗外一指,“小女來也!”

    魯達轉(zhuǎn)臉望去,只見兩名丫頭擁著個盛裝麗人,裊裊娜娜地正走了出來——遽然一見,倒有些不敢相認了,但見她珠圍翠繞,體態(tài)豐腴,眉梢眼角,一團春意,正是那嫁了稱心夫婿的新娘子模樣。魯達記得在平?jīng)鏊姟S黃的臉,瘦瘦的身材,雖還生得清秀端莊,看去卻是一股苦相。哪知個把月不見,仿佛脫胎換骨,別是一人,俗語所說的“女大十八變”,竟不是騙人的話!

    就在他沉吟的工夫,金家女兒已走進閣子。魯達要下地來見禮,叫金老兒一把撳住,他女兒便盈盈下拜,行了大禮。

    “休這等,休這等!”魯達叫道,“俺不慣受人大禮。這等是捉弄人!”

    金家女兒不由分說,管自拜了六拜,一面拜,一面說:“若非恩公,何得今日!正在燒香還愿,祝禱恩公長生不老。我爹著人來喚,說恩公到了!卻不是菩薩有靈?”

    魯達還未答話,金老兒搶著開了口:“女兒!我正在勸恩公,稍住一年半載。恩公只說使不得,你幫著我勸勸!”

    “實在使不得!”魯達也搶著說,“你父女剛得有幾天好日子過,何苦容留俺這個見不得官的人?說實話,等俺好好睡一覺,向晚再叨擾幾斤汾酒,弄幾兩銀子,俺自走路。”說著呵欠連連,把雙眼睛眨個不住。

    金家父女見此光景,彼此使個眼色。金老兒便說:“恩公困了,且先歇息。到晚再作計較。”

    魯達真是困了,見旁邊有張木榻,走去向下一倒,頓時鼻息如雷,睡得好沉。

    一覺醒來,紅日平西。魯達揉揉眼坐了起來,急切間想不起身在何處,轉(zhuǎn)臉一望看見自己的包袱和齊眉短棍,方才記起金家父女,也記起自己向金家父女說過的話。弄幾兩銀子做盤纏,不在話下;走向何處,卻費思量!

    就這時,金老兒親自捧了衣帽送來,說是他家趙員外新做了還未上身的。試一試也還穿得。然后請到后樓飲酒,整整齊齊一席酒樓外賣的肴果。魯達上座,金老兒側(cè)席相陪,他女兒親自把盞,一連勸了三杯。

    魯達殘醉猶在,汾酒性子又烈,三杯下肚,頭上有些發(fā)暈,正扶著頭想閉眼先息一息,突然聽得人聲雜沓,紛紛大喊:“拿將下來!”

    魯達暗叫一聲“不好”,圓睜雙眼,跳將起來,顧不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