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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一

因此宋江嘆口氣,雖有心向善,卻成虛愿,依然“天子萬萬歲,小人日日醉”了。

    這一天他收到濟(jì)州衙門所下,分到刑案上的文書,打開來一看,大吃一驚。張文遠(yuǎn)見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臉色青紅不定,心內(nèi)驚異:師父出了名的深沉,常有處決七八條人命的大案,也只不動聲色,從容勾押,何以此時卻有失魂落魄的模樣?

    于是他踱了過去,湊到宋江身邊,低聲提醒:“師父,你老臉色不好看,莫如回去歇一歇?!?/br>
    一面說,一面瞟著他那雙風(fēng)流桃花眼,去偷覷那通文書,只看得一行“牌仰緝拿梁山泊賊人晁蓋等名”,心里便有些明白了。

    “你且去。容我暫歇?!彼谓盐臅畔拢]目養(yǎng)神,好久,臉色才見正常。

    文書自然不能壓置,壓置也無用。他吩咐張文遠(yuǎn)照敘原文,行下所屬。明知是官樣文章,不生作用,而心里總覺得堵著塊鉛似的,十分不快。思量著哪里靜悄悄去獨酌數(shù)杯,借酒澆愁,同時也好盤算盤算切身的利害禍福。

    于是他略略料理了緊要公文,一個人離了衙門,信步往州橋行去,走得不多路,聽得有人大喊:“押司,押司,請留步?!?/br>
    宋江轉(zhuǎn)臉看時,身后兩個婆子,一個不認(rèn)得,一個是做媒的黃婆。

    宋江還不曾招呼,黃婆已指著他向同行的那婆子說:“好了,好了!撞得著宋押司,便是你的造化。天大的事,都在宋押司身上?!?/br>
    “你休替我大包大攬!”宋江笑道,“有甚話,且先講了再說?!?/br>
    說著,便走到路旁的茶店,當(dāng)門坐下。兩個人跟了過來,黃婆先作引見——那個老婆子姓閻,一家三口,老夫妻倆帶著個女兒,名叫婆惜,是從東京來的。

    閻老兒年輕時,原是東京錄事巷里的一名閑漢。那條巷子猶如長安的平康坊,盡是些勾欄人家。閻老兒便在那里廝混,做個幫閑的篾片,日子久了,聽得多了,記下百把支曲調(diào)在肚子里,只是嗓子五音不全,不能唱,卻會教。閻婆惜從小便受他的教導(dǎo),到了十六歲,送入東京第一家大酒店“樊樓”去賣唱,頗有些聲名。

    那閻婆惜不但唱得好,而且長得體態(tài)妖艷,性情風(fēng)流,因此招蜂引蝶,不時生出是非。半年前頭,兩名惡少為了閻婆惜爭風(fēng),鬧出一件命案。開封府衙門要捉她去問罪。閻老兒得知風(fēng)聲,帶著妻女,連夜逃了出來,就在鄆城落腳。

    這段經(jīng)過,閻婆自然不肯跟人說,所以黃婆完全不知:“這一家三口,從東京來投奔一個官人不著,流落在鄆城縣。昨日閻老兒害時疫死了,無錢葬送。母女倆商量完了,央我來做媒,把女兒嫁了,收些聘金,好葬閻老兒。押司請想,一時哪里去尋這個主兒?正在這里走投無路,不想撞著押司。如今沒話說,押司做慣了好事的,可憐她母女兩個,做成一具棺材?!?/br>
    “我道何事?這容易!”

    宋江向茶店借副筆硯,討張白紙,提筆寫道:“見字即付中等棺木一口?!毕旅婢呙恰靶贪杆巍?。畫了一個花押,順手交付黃婆。

    “你帶著閻婆到東門陳五郎家,憑條取棺材。”宋江又問,“別樣花費(fèi)使用,可曾有了?”

    閻婆答道:“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哪里來的別樣花費(fèi)使用?”

    “既這等,我再與你十兩銀子。”宋江從隨身所攜的招文袋中,取出十兩一錠庫平銀子遞了過去。

    閻婆感激萬分,黃婆面有光彩,兩個人千恩萬謝,說了無數(shù)承情的話。自拿了宋江的便條,到陳五郎家選中了一口中等棺木,把閻老兒盛殮了,送到火葬場焚化。次日檢了骨殖回家,算一算還剩下五六兩銀子,閻婆惜要了一半去,自己上街,剪了些素色絹布,做了兩身夾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每日里倚立在門口,哼著小曲閑張望。

    有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閻婆惜的皮膚極白,穿著那一身裁剪稱身的孝服,別有一股異乎庸脂俗粉的天然風(fēng)韻;加上眼波流轉(zhuǎn),似笑似嗔,招惹得那些游蜂浪蝶,轉(zhuǎn)過來,走過去,只想覓個機(jī)會上來搭訕。

    閻婆一看這情形不妙,東京的官司尚未了斷,不要在這里再弄出事來,硬生生把她女兒拖了進(jìn)來,實騰騰地關(guān)上了大門,不住口埋怨女兒不懂事。

    “這等關(guān)在家里,好人也悶出病來。”閻婆惜冷笑著對她母親說,“休逼得我急了!人急懸梁,狗急跳墻,到那時卻休怪我?!?/br>
    這一說閻婆慌了手腳!素知女兒潑辣任性,說不定真?zhèn)€跟著個浮華弟子雙雙潛逃,那時海角天涯,哪里再去尋她?

    左右盤算,打了一晚上的主意,依然得要去求教黃婆?!袄蟡iejie,”她說,“女大不中留。你那侄女兒的終身,全在你身上。多說你眼皮子寬,人頭熟。我女兒,自覺也還不丑,莫非就做不成一樁姻緣?”

    “你說到這話,我可不得不說了,說了你休動氣。”

    “哪里的話!”閻婆急忙接口答道,“想是婆惜有不中人意的地方——老jiejie便當(dāng)她是自己的女兒,打也打得,罵也罵得,說兩句算得了什么?”

    “既如此,我就說。你家婆惜的終身,恰恰合著一句俗語:高不成,低不就。你道我不曾想過?實在是有些難處。”

    “有難處盡管說?!?/br>
    “大戶人家講門第,小戶人家又養(yǎng)不起你那一朵花似的女兒——她自己也未見得肯。算來算去,只好與人做二房。”

    閻婆一聽這話笑了:“老jiejie,我道是什么難處?如果為此,一點不難。說句不識羞的話,我們這等人家,莫非還想替女兒討一副五花誥封?”

    “就與人做二房也難?!秉S婆恨恨地又說,“這兩年梁山泊的強(qiáng)人越發(fā)張狂,有些身價的,遷地為良,早都逃散了。與人做二房,自然是貪圖個茶來張口,飯來伸手,日子過得舒服。倘或是那普通人家,一般也要漿洗衣裳、生火做飯,便你母女肯委屈,我也不肯?!?/br>
    看來倒真是有些難處!閻婆怔怔地望著,半天不作聲。哪知黃婆卻喜滋滋地笑了起來。

    “老jiejie!”閻婆急急問說,“想著主兒了?”

    “有倒有一個,不知成不成?”黃婆很沉著地說,“成了最好,不成卻休怪我!”

    “不怪,不怪!你先說,是哪一家?”

    “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便是發(fā)送你家老兒的宋押司!”

    閻婆一聽大喜,站起身福了福:“老jiejie!這頭親事,我再無話說,全要仰仗?!?/br>
    于是黃婆又把宋江妻死未曾續(xù)娶,以及如何疏財仗義,如何在鄆城縣中有名,都說了給她聽。閻婆越聽越中意,當(dāng)時逼著她,立刻去覓宋江,自己就在她家坐等回音。

    這樁姻緣撮合成功,照宋江的手面,至少也得二十兩謝媒。所以黃婆也是精神抖擻地匆匆趕到衙前,在劉老實茶店里尋著了宋江,一把拉了就走。

    “咦,咦!”宋江笑道,“有話好說,如何這等硬拉?莫非要招我做女婿?”

    “我女兒丑,押司看不上。我另有話,要一說了,包管押司喜心翻倒,睡都睡不著。”

    “有這等好事,何不快說?”宋江站住了腳。

    “快說?”黃婆做個賣關(guān)子的樣子,“押司須先請我老婆子一頓酒再說。”

    “這不在話下,我便請你吃酒?!?/br>
    “原是與押司說笑?!秉S婆笑道,“等我替押司出了力,有吃不完的酒。閑話休提,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問押司,須得個清靜的地方,才好細(xì)談?!?/br>
    “既如此,我下處不遠(yuǎn)。到那里坐一坐,可使得?”

    “最好,最好!押司先請——我記得押司的寓處,就在衙后?!?/br>
    一點不錯,宋江為了上衙門方便,就在縣衙后街買了一幢房子。這原是當(dāng)?shù)匾幻簧痰漠a(chǎn)業(yè),原主犯下重罪,家產(chǎn)籍沒入官,作價變賣。宋江略略假了一番手腳,繳了官價,承受了這幢房子。其中原有些花木之勝,也有些亭臺池沼。水邊一座小樓,樓前柱子上懸一副黃楊木鏤刻的對聯(lián):“青鳥飛相逐,烏龍臥不驚?!庇心谴侏M的,便把這幢屋喚作“烏龍院”。俗稱黑狗叫烏龍,起這名字,原有個菲薄的意思在內(nèi)。宋江度量極大,絲毫不以為忤,反覺飛鳥相逐,狗臥不驚,是個過太平日子的景象,便任由他們喚去。

    當(dāng)下宋江把黃婆領(lǐng)到了烏龍院,坐定點茶。黃婆只顧四下張望。宋江便問:“黃婆,你看些什么?”

    “可惜了,好整齊一座院子,只得押司一個人住。”

    “是?。 彼谓鸬?,“原是糟蹋了屋子。想賣,卻又覓不著主顧。你替我留意,若是有人要,便領(lǐng)了來看,做成了交易,除了中人錢,我另有酬謝。”

    “我慣與人做媒,做不來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我也不勸押司賣屋,只勸——”說到這里,黃婆突如其來地問道,“押司娘子故世幾年了?”

    “前后五年?!?/br>
    “押司怎的不再娶一房娘子進(jìn)門?!?/br>
    宋江何以不肯續(xù)弦?其中原因他自不肯與人說,笑笑答道:“一個人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倒不好?”

    “難道不嫌寂寞?”

    “我的朋友多。”

    “朋友怎比得身邊人?而且也可惜了好一座屋子!”

    “那也是無奈之事?!?/br>
    “說甚無奈?只怕押司無意?!?/br>
    宋江笑了:“看這光景,這真是說媒來了。我勸你死了心吧,不怕你能說得太陽打西邊出來,只說不動我!”說著,便挪一挪身子,欲待站了起來。

    黃婆急忙一把將他拉住?!把核?!”她說,“你且坐了。我有句話,若不中聽時,再走不遲。押司好客,須有個精致去處,吃茶吃酒,任客人隨意來去,便講幾句話也方便。像這等精致一座屋,再有個人來照管,用個廚娘,買兩個小廝,把個場面熱熱鬧鬧撐起來。押司,似你的身份,要這等才相配?!?/br>
    果然,媒婆的那張嘴利害,一席話說得娓娓動聽。尤其是“講幾句話也方便”這一句,直打入宋江心坎——有些朋友,他人見不得;有些話,他人聽不得。若照黃婆的話來辦,就再不必怕茶店酒樓,眾目昭彰之地,會得泄露秘密。

    于是他沉吟了一會兒,問道:“黃婆,與你實說了吧,續(xù)娶的話,一時休提。如有能干會應(yīng)酬,相貌也還見得人的,弄一個倒也不妨?!?/br>
    語聲未終,黃婆拍手拍腳地笑了起來:“這才是天緣湊巧,恰恰有這等一個。押司,幾時看人?”

    “八字不見一撇,哪里就談得到看人?你且先說一說,再作計較。”

    “就為的難說。原是十分的人才,我照實說了,押司當(dāng)我是媒婆的嘴;如只說得五六分,卻又委屈了人家。如今說也是白說,只請押司看人,不中意時,一切休提?!?/br>
    聽她說得如此有把握,宋江的心思也活了,當(dāng)時約定第二天午間,在劉老實茶店里見面。

    黃婆告辭回家。閻婆已等得焦急了,一見了便問:“可曾說成?”

    “哪里有這等快?”黃婆答道,“宋押司是有身份的人,做事不肯草率,要先見了面再說。論你女兒的相貌,足有把握。只是我說句不怕你動氣的話,千萬休擺出本來面目來!總要穩(wěn)重,像個大家人,這頭親事才談得成功。”

    閻婆臉一紅,也不必做什么辯解了,深深受教,約定了明日見面的時刻,急忙又趕了回去與女兒細(xì)說其事。

    把閻婆惜嫁與人做妾,原是她自己答應(yīng)了的,但那時是為了賣身葬父,情勢所迫,不允不可。此刻事過境遷,她的心思又不一樣了。聽閻婆說了經(jīng)過,她只是對著鏡子,不言不語。

    “知女莫若母”,閻婆見此光景,便冷笑一聲,點醒她說,“你休起那糊涂心思!在外頭拈花惹草的那班浪蕩子弟,曾見過誰有良心?有家業(yè)的,三妻四妾,厭了把你一丟,閑茶淡飯養(yǎng)你一輩子,你守得了這個活寡?”

    “誰稀罕有家業(yè)的?我只要一夫一妻,廝守過活,也強(qiáng)似與人做小。”

    “話倒說得好!只怕心口不應(yīng)。你是拈得起針線,還是上得了爐灶?居家過日子,樣樣都不會。沒家業(yè)的養(yǎng)你不起;有家業(yè)的,誰會娶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做正妻?我早就替你前前后后想過七八十遍了。你啊,女兒,只怨你投胎得不好,天生就是這般與人做偏房的命!”

    一頓排揎,把閻婆惜說得啞口無言。閻婆卻又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苦苦相勸,說宋江妻死未娶,嫁過去,猶如正室,且又不與宋太公住,門戶獨立,不受拘束;又說宋江手面極闊,花錢散漫,嫁過去便可享福;兼以朋友極多,人來人往,也不寂寞,真正是打著燈籠無處覓的一頭好姻緣,錯過了會悔恨一輩子。

    說來說去,終于把閻婆惜的心思說得活動了,心想,不管如何,且先圖個眼前風(fēng)光再說。于是點點頭算是應(yīng)允了。

    閻婆大喜,便又叮嚀:“明日見了宋押司,須放穩(wěn)重些?!?/br>
    “哪個不穩(wěn)重了?”閻婆惜瞪了她母親一眼。

    “可也不必太裝得不曾見過世面似的,盡低著頭不說話,看得你不會應(yīng)酬?!?/br>
    “都是你一個人的話!”閻婆惜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不用你嚕蘇,我自省會的?!?/br>
    到了第二天,閻婆惜一早起身,著意修飾了一番,等到日中時分,徑投劉老實茶店而來。

    做媒是黃婆的營生,不敢怠慢,早早到了,把她們母女倆接了進(jìn)去,在最后那間小閣子里安頓下來,說著閑話,等宋江早衙散了來相看。

    黃婆嘴里說著話,一雙眼睛只顧去偷覷閻婆惜。她家世代做媒為業(yè),黃婆自己干這一行也已三十多年,閱人甚多,別具只眼??茨情惼畔ВL眉入鬢,發(fā)黑如漆,薄薄兩片紅唇,包著一嘴極整齊的白牙,雪白的手卻生了一雙燦然如霞的朱砂掌,越顯得嬌艷。

    好一副美人胚子!黃婆暗暗喝聲彩——可惜,一雙眼生得不好,初看勾魂攝魄,再看人盡可夫,三看更令人吃驚,流轉(zhuǎn)秋波中隱隱含著殺氣。黃婆心想:除卻身在刑案、手判生死、煞氣特重的宋押司,她嫁不得別人,嫁了便非克夫不可。

    就這替閻婆惜在看相的一刻,聽得外面紛紛招呼:“宋押司今日遲了!”“宋押司這里坐!”知是宋江來了,黃婆便使個眼色。閻婆便扯一扯她女兒的衣袖。閻婆惜抬眼看時,走進(jìn)來的宋江,又黑又胖,貌不驚人,心里便不甚歡喜。

    這時黃婆和閻婆已慌忙站了起來,雙雙叫了聲:“押司!”閻婆便轉(zhuǎn)臉叫道:“女兒!快來拜謝了宋押司。不是押司高義,如何得能發(fā)送你爹爹?”

    閻婆惜原是低著頭的,這時便大大方方地抬頭站了起來,迎著宋江福了福,口中喊聲:“宋押司!”然后無緣無故抿起了嘴,仿佛要笑不敢笑似的。

    宋江的眼光極厲害,一看便知她的來路,點點頭說:“小娘子請坐!”

    他叫閻婆惜坐,黃婆偏不叫她坐。“婆惜!”她支使她說,“取窗臺上抹布來,這里有水漬。”

    閻婆惜聽見這話,隨即轉(zhuǎn)過身去,裊裊娜娜地走向窗臺。黃婆向宋江使個眼色——她原借故叫閻婆惜走幾步路,好讓宋江看一看她的極細(xì)的腰。這一個自然省會的,宋江一眼不霎地把她從頭看到底,心里已經(jīng)中意了。

    但宋江做事,一向神出鬼沒,令人難測真意。等閻婆惜拿了抹布走過來,拭一拭水漬,把她自己的那一碗茶,移到他面前時,他突然站起身來,做出一驚一愣的神氣:“啊呀!這便怎么處?”

    “怎的?”黃婆問說。

    “剛剛想起,今日午間有約,不赴不可。虛約了你們?nèi)?,于心何安??/br>
    這一說兩個老婆子也都愣住了。倒是閻婆惜穩(wěn)得?。骸凹热谎核居屑s,休為我們延誤了。盡管請便!”

    “這如何過意得去?”宋江略略躊躇了一下,望著黃婆說道,“我有份見面薄禮,待送與閻小娘子,卻要拜托你領(lǐng)路去取?!?/br>
    閻婆母女還待假意客氣一番,黃婆卻已代為滿口稱謝。于是宋江到柜子討筆硯寫了張簡帖,囑咐黃婆領(lǐng)著她們母女,到鼓樓前孫銀匠那里,憑簡帖由閻婆惜自己去挑一副頭面首飾。

    見面說不到三句話,椅子也還不曾坐熱,便是如此豪闊的出手,把閻婆樂得眉花眼笑。她女兒原有些不中宋江的意,此時看在珍珠金翠鑲嵌的首飾分上,也就無話可說了。

    哪知一連兩天,竟無下文。黃婆以為宋江心熱如火,一定會刻不容緩地把她喚了去商議這件好事,所以沉著等待,準(zhǔn)備著宋江情急求教時,好好索一筆媒禮。這時消息沉沉,不免心旌搖蕩;又加以閻婆一天兩三次來探問究竟,只好收起那個待價而沽的念頭,先去看宋江問個明白再說。

    宋江當(dāng)然已料準(zhǔn)了黃婆會來問話。這兩天的擱置,一半是有意要顯得冷淡些,一半也是因為做這件事,通前徹后,著實要費(fèi)一番思量的緣故。

    因此,等黃婆尋著他時,他把她領(lǐng)到烏龍院,好從容細(xì)談。自然是她先探問他的意思。宋江先不做可否的表示,一句話就把她問住了。

    “黃婆,你可知閻家的女兒,究竟是何來路?”

    閻家的來路,黃婆也有些疑心,看宋江這等神情,又知他交游極廣,或者已知底細(xì),所以不敢支吾。

    愣了半天,黃婆反過來問:“押司道她是何來路?”

    “論她人品,不當(dāng)委屈在這鄆城縣小地方。莫非犯下了什么案,借此隱避?”

    這話有理!黃婆一顆心有些冷了,看來不是好相與!媒禮還在其次,莫要惹一身是非。有此警覺,說話便處處留著退步。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實不相瞞,究竟是何來路,我一概不知。好在人是押司看過了。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押司看中了,少不得有我現(xiàn)成媒人的好處,看不中時,我取了那副頭面來還。”

    “笑話了!頭面首飾是我送她見面禮,便做不成這件事,又如何要她還?黃婆你說話欠思量?!?/br>
    “原是我的錯。如今只聽押司吩咐?!?/br>
    見黃婆不敢承擔(dān)責(zé)任,宋江越發(fā)慎重,繞屋徘徊,取舍兩難。黃婆便站起來要告辭。

    “咦!”宋江笑道,“我不曾見過這等的媒婆!”

    黃婆說了實話:“押司不比別人。這頭媒若有差池,說起來是我的來頭,吃不了兜著走,我怕!”

    “你這話又不對了!果真出了差池,難道我還賴在你身上不成?”

    這一說,黃婆放心了:“既如此,我還是聽押司的吩咐。媒婆賣的是一張嘴、一雙腿,我只跑得勤快、說得實在就是了。”

    到這地步,須有一句爽快的話。宋江所顧慮的倒不是閻家母女在別處犯了什么案,是閻婆惜不像個肯守婦道的人,怕鬧出笑話來。但要割舍,卻又似乎不肯,逼到最后,口中沖出一句話:“只依得我一件,她要怎的我都依?!?/br>
    “押司請說來看,是怎等一件事?”

    宋江指一指門口答道:“進(jìn)了我這里的門,若無我的允許,日常不得出門。你問她,可依得我這話?”

    黃婆領(lǐng)了這句話,離了烏龍院,剛走出巷口,與人撞個滿懷,抬眼看時,彼此都道了聲:“咦!”這人正是宋江的徒弟張文遠(yuǎn)。

    “小押司,哪里去?”

    “我待覓我?guī)煾赣性捳f?!睆埼倪h(yuǎn)問道,“黃婆,你從哪里來?如何走得這等慌慌張張的?”

    “原是從你師父那里來?!秉S婆與他是說笑慣了的,此時便拿他開心,“替你覓個師娘,好多個人疼你?!?/br>
    師父要娶師娘了,這是個有趣的喜訊,張文遠(yuǎn)驚喜地問道:“此話當(dāng)真?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品貌如何?”

    “此時不得告訴你。事要成時,極快,你自然會看得到?!秉S婆說罷,隨即邁動腳步,急著要去傳話。

    “且慢!”張文遠(yuǎn)一把拉住了她,“黃婆,你許我撮合一頭好親事,這話有三年了,卻是幾時才得成就?”

    “難,難!”黃婆搖著頭說,“大家閨秀,你不配她;小家碧玉,她不配你。又要人才出眾,又要有幾千貫家財陪嫁!小三郎,你且再耐心等一等,有那大宅門里不為嫡室所容的偏房放出來,手里有些私房的,我一定叫她姓張。”

    “你也只是說得好?!睆埼倪h(yuǎn)笑笑走了。

    望著他輕搖折扇、瀟瀟灑灑的背影,黃婆心里隱隱不安。她自然理會得宋江說那句話的意思——已看出閻婆惜風(fēng)流成性,只怕她在外頭勾勾搭搭,壞了他的名聲,所以預(yù)先聲明:“不得允許,不準(zhǔn)出門?!比缃窨磥恚慌麻惼畔щm不出門,宋江一樣也不得放心。

    因為如此,黃婆對這一個媒,便不甚起勁。到了閻婆那里,實話直說,約定了第二天等她回話,隨即告辭回家。

    閻婆母女商量了一夜。做娘的千肯萬肯。做女兒的又嫌宋江不是年少俊美,又怕進(jìn)了烏龍院,不得自由,但禁不住閻婆苦勸,再看宋江財勢的分上,只得權(quán)且應(yīng)承了再說。

    于是母女倆又商量要多少銀子的身價,要多少首飾衣服,又要養(yǎng)閻婆的老。第二天說了給黃婆,傳話到烏龍院,宋江無不答應(yīng)。

    辦喜事要人,宋江不愿鋪張,只把張文遠(yuǎn)喚了來,說知其事。做徒弟的立即趴在地上磕了個頭,給師父道喜。

    張文遠(yuǎn)今年二十三歲,原是宋江的小廝,跟了他有十一年了。因為生得聰明伶俐,宋江便收了他做徒弟,把律例中輕重出入的關(guān)鍵,辦案時閃避羅織的竅門,都教了給他。當(dāng)然,宋江的許多秘密,無不在他肚子里,所以名為師徒,實同父子,是禍福相共的。

    “我也早就想弄個‘身邊人’了。”宋江在張文遠(yuǎn)面前,才說了心里的話,“有這么個人,撐起一個場面,接待朋友也方便些,只是我不能弄個累贅,若有什么危急之時,須不費(fèi)我的心;倘或牽絲扳藤,縛住了我的身子,那就不是好相與了?!?/br>
    原來是個臨時湊合之局。張文遠(yuǎn)替他未來的“師娘”擔(dān)心,不要一片深情落在師父身上,將來他撒手時,那日子必不好過。

    “這個婆娘姓閻,不知是在東京犯了什么案的。那倒不去管它。我所取者,正以她出身不高,將來便丟開手,也算不了什么。不過一日在我身邊,一日頂著我的姓,不能叫她剝了我的面皮。以后,你要替我留意!”

    所謂“留意”自然是留意那個婆娘在外的行動。張文遠(yuǎn)心里奇怪,人還不曾抬進(jìn)門,倒已防備著她會偷漢子了!照此看來,姓閻的婆娘,不知是如何一個風(fēng)流人物?所以口中答應(yīng)著,心里已動了好奇的念頭,急于想看她一看。

    “如今事已說成了。一切都托你去——該辦何事,黃婆盡知,你與她去商斟。不必過分驚動,卻也不必委屈人家,用銀子,盡管到我這里來取?!?/br>
    當(dāng)下宋江交了二百兩銀子,另外一張親筆所擬的買妾的契約。張文遠(yuǎn)接在手里,取張皮紙包好,興沖沖地尋著了黃婆,說明來意。

    “小押司!”黃婆想了想說,“我是做媒,你是辦喜事,職司不同。契約立了,人進(jìn)門了,便沒我的事。你且先說,何時立契?”

    “等到閻家談了再說!你看如何?”

    黃婆點點頭,領(lǐng)著他直到閻家來叩門,卻先提醒他:“你師父那人比你還小兩三歲,但說來總是師娘!”

    “不消囑咐,我自理會的?!睆埼倪h(yuǎn)笑道,“閻家小娘子,我叫師娘;師娘的娘,我叫外婆?!?/br>
    看他油腔滑調(diào)的神情,黃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理會得她的意思,但這話不便往深處去根究,也只好聽其自然了。

    敲開門來,是閻婆站在門里,看見黃婆帶著個俊俏后生同來,不覺訝然,“老jiejie!”她指著他問:“這位官人是——?”

    黃婆還未答話,張文遠(yuǎn)卻已滿面堆歡地唱了一個喏:“這位老人家想來就是我張文遠(yuǎn)的外婆了?”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閻婆慌忙避開,“怎當(dāng)?shù)眠@等稱呼?”

    “你休客氣?!秉S婆淡淡地說道,“他是宋押司從小收在身邊的徒弟,跟兒子一般。宋押司是‘孝義黑三郎’,他便是‘小三郎’?!?/br>
    一面說,一面把小三郎領(lǐng)進(jìn)了門。他來得殷勤,搶著關(guān)好了大門,又一定要讓“外婆”走在前面,拉拉扯扯,讓冷眼旁觀的黃婆覺得十分可笑。

    閻家的住處狹窄,一進(jìn)大門,便窺堂奧。在他們交談禮讓時,閻婆惜在自己房間里已經(jīng)聽見了,只覺張文遠(yuǎn)“外婆、外婆”的嘴極甜,不過一個伶俐少年,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哪知掀開門簾一望,竟是比自己還長數(shù)歲的美男子,頓時便看得呆了。

    張文遠(yuǎn)倒還好,心里原有底子,不曾失態(tài),但也不免訝異,斗大的縣城,出了這等一個尤物,自己竟無所知,說來慚愧。

    這時閻婆已在招呼了:“女兒,你出來!見一見押司的愛徒——好俊的人物!”

    “外婆說得好!”張文遠(yuǎn)應(yīng)付了這一聲,轉(zhuǎn)過臉來,迎門一揖,極親熱地喊道,“師娘!請出來見禮。”

    這一聲喊,也不知他聲音中具有何種魔力,閻婆惜陡覺臉上發(fā)熱,心頭突突亂跳,一縮手,門簾放落,身子退了回去,倚壁悄立,只定不下心來。

    這個舉動,令人不解。特別是閻婆,不解以外,更有不安,怕張文遠(yuǎn)有所誤會,所以在外大喊:“怎的?快出來,快出來!”

    閻婆惜自己也覺得行動突兀,禮貌有虧,但實在出于無奈。欲待重新掀簾出見,又怕自己臉色有異,難以遮掩,引人猜疑,因此只有心里著急,卻不知何以自處。

    這時閻婆喊了兩聲,不見她答應(yīng),便邁動一雙鲇魚腳,沖了進(jìn)來,小聲埋怨她女兒說:“張三郎雖是晚輩,總是新親,人家一口一個‘外婆’,一口一個‘師娘’,叫得好不親熱!如何我們倒像不識抬舉似的,豈不叫人笑話?”

    “就是叫人‘師娘’,叫得人不好意思。”閻婆惜訕訕地笑道,“你不想想,人家多大,我多大?”

    “這怕什么?俗語說得好:‘搖籃里的公公,拄拐杖的孫子?!篱g多得緊!”說到這里,閻婆略停一下,壓低了聲音,提出警告,“你休得福不知!偏房的身份,卻有他的徒弟叫你做‘師娘’,便如扶了正一般。你不受他這稱呼,卻不是不識抬舉?”

    “哪個不識抬舉?”閻婆惜心情平靜了些,便不服氣似的說,“我就做一個‘師娘’與你看!你先出去,我就出來。”

    等閻婆走出了門,她三腳兩步奔向床前一張小桌子。桌上一架銅鏡,鏡上套著個舊錦袱,她一伸手把它褪掉,另一只手便去刨花缸里摸著了刷子,蘸滿刨花水往頭上去抹,把一頭青絲抹得又黑又亮又平,然后又用冷手巾擦一擦臉,雙手使勁抹平了衣服,方才走到簾前——卻又不即出門,定一定神,調(diào)一調(diào)呼吸,扯一扯衣襟,理一理腰帶,看一看腳上,諸事妥帖,出得去了,陡又想起一件事,踩著碎步,回到床前,從枕下取出一塊手帕來。整方白羅,用黑絲線繡的一百只蝴蝶,是她最心愛的一樣衣飾。

    門簾一掀,那方炫目的百蝶帕先揚(yáng)了出來,然后纖腰一閃,張文遠(yuǎn)頓覺眼前一亮,不由得在心里喝聲彩:“好身段!”

    閻婆惜是賣唱出身,招呼客人,慣會言語,一出簾子,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在黃婆臉上停得一停,隨即順勢轉(zhuǎn)向張文遠(yuǎn),同時甜甜地、略微害羞地笑了。

    “好了!”黃婆在一旁發(fā)話,“這不需我引見了。小押司,你師父吩咐你的,你就說吧!”

    “且慢!禮不可廢,外婆和師娘請上坐,等我拜見了,卻再說話。”

    這自然有一番推讓。無奈張文遠(yuǎn)執(zhí)意要行大禮,到底讓他跪倒在地,拜了四拜。拜罷起身,又不肯坐,只站在下方說話。

    “師父囑咐我,今日要辦兩件事,第一件——”張文遠(yuǎn)想了想說,“送個師父聘師娘的帖子……”

    聽他把買妾立契說成聘親送帖子,黃婆責(zé)任有關(guān),便即大聲打斷他的話說:“慢,慢!小三郎,你待怎講?”

    這一問太不識趣,不但張文遠(yuǎn)神情尷尬,閻婆母女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幸好張文遠(yuǎn)素有急智,不答她的話,管自神色自若地說了下去:“且說第二件。師娘喜愛怎等樣的首飾衣服,師父命我陪了師娘,揀中意的自己挑。喏,有二百兩銀子在此?!彼哑ぜ埌旁趲咨?,卻又急忙聲明:“銀子不夠也不礙,去熟人家揀了再結(jié)賬。只要師娘看得好,盡管取了來?!?/br>
    這番話說得閻婆母女滿心喜悅。黃婆心里在罵:“這個畜生,拿師父的錢不當(dāng)錢,只顧討師娘的好!不知安著什么心?待我說破了他。”正待開口,轉(zhuǎn)念又想,他們師娘徒弟,說起來總是一家人,何必要外人出頭,自討沒趣?只要立了契,收了媒錢,便天塌下來,也不關(guān)我的事。且隨他去。

    “請師娘示下,”張文遠(yuǎn)又說,“可就是此刻,便先到孫銀匠那里看一看?”

    “好?。 遍惼畔沧套痰卮鹫f。

    “既如此,請師娘去添一件衣服。今日風(fēng)大。”

    “說得是。我便少陪了!”閻婆惜隨即起身走到自己房里,借著掀門簾的勢子,順便又回身看了一眼,恰好與張文遠(yuǎn)的眼光撞著。

    兩人都吃了一驚,慌忙各自別轉(zhuǎn)頭去。張文遠(yuǎn)扭過臉來,正好看見黃婆冷冷的眼色,心中頓有警惕:這個積世老虔婆,不是好惹的,須得敷衍她。

    “師父說過,這頭好姻緣,多虧黃婆撮合。如今有甚話,還是請你與外婆說吧!”張文遠(yuǎn)一面說,一面把宋江手?jǐn)M的那張契約遞了過去。

    黃婆不肯接,淡然笑道:“我又不識字,遞與我作甚?說是撮合了好姻緣,這話不錯,我老臉先索謝禮——宋押司那里,我素常受他的好處極多,暫且不提,女家如何說?”

    閻婆對她確是心感,一聽這話,立即很慷慨地答道:“但憑老姐妹吩咐?!?/br>
    “我要一成。”

    說定了的身價銀五百兩,一成便是五十兩。閻婆點點頭答應(yīng)了。

    “多謝,多謝!今晚我備桌席請了你們兩家來,當(dāng)面立契。小三郎,契中寫些什么,你們一家人自己商量,沒我的事。我須得先回去拾掇拾掇。你帶信與你師父,請他早早光降?!?/br>
    這一說,張文遠(yuǎn)慌了手腳。買妾的契約,寫的盡是些不中聽的話,他向閻婆說不出口,必得借重黃婆代傳,所以一把拉住了她說:“你走不得。契中文字,原已說與你聽過。等我陪師娘出門時,煩你細(xì)細(xì)說與外婆聽。”

    黃婆原是有意難一難他,聽他是告饒的口氣,便接了契約,把閻婆拉到一邊,低聲密語。張文遠(yuǎn)也就抽空去雇了頂小轎,等抬到門口,閻婆惜早已等在那里。候她上了轎,他把一包銀子送到她手里,向轎夫囑咐了去向,自己先大步走到孫銀匠家去等。

    先挑首飾,后選衣料。張文遠(yuǎn)慷他人之慨,只慫恿閻婆惜挑好的買。她卻不肯聽他的話——這不是為宋江省錢,倒是體恤張文遠(yuǎn)。她也知道他是有意討她的好,究不知宋江本意如何?倘或花費(fèi)太多,說不定宋江會責(zé)怪徒弟,漫無限制,豈不是連累了他?

    因為如此,便不用細(xì)細(xì)挑選,花的工夫也不大,早早回到了家。哪知下轎一看,雙扉緊閉,門上掛上了一把鎖,閻婆不知哪里去了。

    “呀!”閻婆惜雙眉微蹙,“這便怎么處?且有些東西在手里,急待安放,偏偏會不在家?!?/br>
    “莫慌!”張文遠(yuǎn)說,“到左右鄰居那里問一聲,看外婆可有鑰匙寄放著?”

    “不會!”閻婆惜搖搖頭,“素不與鄰居往來?!?/br>
    “既如此,索性先到黃婆家坐?!?/br>
    “不好!”閻婆惜答道,“我回家有事?!?/br>
    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便直言相詢,張文遠(yuǎn)只好這樣問道:“可是急著要辦?”

    “也不急。”

    這一說,他倒奇怪了:“然則何事?”

    閻婆惜遲疑了一會兒,低著頭輕聲答道:“看我這一身!總須換件顏色衣服,才好到黃婆家去。”

    張文遠(yuǎn)這才明白:“原來穿著外公的孝!不錯,不錯,今日是喜事,不妨權(quán)且除了喪服?!?/br>
    “什么喜事!”閻婆惜看他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

    這神態(tài)語氣,大有幽怨之意。張文遠(yuǎn)心神一蕩,旋即警悟,在心里叫著自己的名字說:張文遠(yuǎn),張文遠(yuǎn)!師父是何角色?你休自討苦吃,快快看破些!

    “小三郎——”

    “師娘!”張文遠(yuǎn)打斷她的話說,“你只叫我文遠(yuǎn)好了?!?/br>
    “咦!”閻婆惜把雙俏眼瞟著他說,“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

    小三郎是個昵稱,像黃婆那等年長的人叫喚,只不過顯得親切而已;出在閻婆惜的嘴里,意味就不同了。張文遠(yuǎn)既有警惕,便不愿聽她這樣稱呼,只是其中原因,不便說破,所以一時倒愣住了。

    “怎的?可是忌諱什么?若有忌諱,須說與我知?!?/br>
    “不是什么忌諱?!睆埼倪h(yuǎn)宕開一筆,“師娘,站在這里說話不像樣,且到對面坐一坐?!?/br>
    斜對面是一家茶店,兩人進(jìn)去歇腳,把大包小盒的衣飾擺了一桌子。

    茶店的伙計認(rèn)得張文遠(yuǎn),而且也把閻婆惜素日倚門賣弄風(fēng)流的神情看得多了,所以這兩人走在一處,自不會朝好處去想。他走上來叫聲“小押司”,不問點甚茶,卻先輕佻地笑道:“春風(fēng)滿面,正在走運(yùn)!”一面說,一面把眼斜著去看閻婆惜。

    張文遠(yuǎn)是何等伶俐的人?察言觀色,直看到他心里,沉下臉來,冷冷答道:“休得胡說!閻家小娘,轉(zhuǎn)眼就是我的師娘。”

    那伙計愣了一會兒,才把這本賬算清楚:“敢莫是宋押司要娶這位小娘子?”

    “是?。 睆埼倪h(yuǎn)神色儼然,“不然,怎的我尊為師娘?”

    “恭喜,恭喜!”茶店伙計對閻婆惜頓時換了副神情,“好福氣!嫁得宋押司,不愁少風(fēng)光?!闭f著,從肩上取下毛巾,胡亂替她抹一抹凳子:“請坐了吃茶!點一個杏仁青梅八寶湯,我的孝敬?!?/br>
    “不敢當(dāng)!”閻婆惜抿著嘴笑,心里在想:也罷!嫁了黑三郎,也還不壞!

    伙計點了兩個八寶湯來。張文遠(yuǎn)不肯白吃他的,取了塊碎銀子,看也不看,丟了給他。

    “多了,多了!小押司——”

    “休來啰唣!”張文遠(yuǎn)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

    茶店伙計不知他何故如此,不便問得,只諾諾連聲地走了。閻婆惜卻不然,輕聲問道:“小三郎——”

    “文遠(yuǎn)!”張文遠(yuǎn)大聲糾正她,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態(tài),便放緩了聲音又說,“師娘,你老人家記著我的話,只叫我的名字?!?/br>
    閻婆惜有些反感,便叫一聲小三郎,又有什么使不得,一賭氣索性不開口了。

    張文遠(yuǎn)覺得好沒趣,站起身來說:“我去尋一尋外婆,尋著了來?!?/br>
    怎叫尋著了來?尋不著便不來了嗎?疑問重重的閻婆惜,不自覺地一伸手拉住了他:“你哪里去尋我娘?”

    “師娘請放手!”

    閻婆惜臉一紅,把手縮了回去,勢子猛了些,帶翻了那盞八寶湯。

    淡色裙子,把盞五顏六色的八寶湯潑在上面,格外刺目,加以閻婆惜嬌聲一喊,自然便叫茶客都圍了上來??粗W院眯Γ降盟肿銦o措,只怨她娘偏趁這一刻出了門,更怨張文遠(yuǎn)不識眉高眼低,趁這一刻安安穩(wěn)穩(wěn)說些話倒不好,偏要大海撈針?biāo)频娜ぁ巴馄拧?!不然,哪里來這樁掃興之事?

    心里恨著他,恰恰他又湊了上來,從袖里摸出塊手巾,遞過去要替她拂拭水漬——果然這樣做了倒也好,誰知他手伸到她裙幅下,卻又驀地里住了手。這也怨旁觀的人眼光太銳利。眾目昭彰之下,便自己的妻子,也不好意思這等去服侍,況是未過門,且又小著自己兩三歲的師娘?須得避此嫌疑!

    這一來,閻婆惜更加置身無地。只是滿懷火氣發(fā)作不得,也不肯發(fā)作;果然要發(fā)作時,閻婆惜的潑辣,就十個張文遠(yuǎn),也須要抱頭鼠竄。

    看熱鬧的人都覺得他們這份尷尬十分有味,便越發(fā)起哄?!澳呛笊?,”有人笑著喊道,“這等臉皮??!”

    又有人笑道:“看來也是個怕老婆的!”

    有那忠厚的便小聲勸告:“休這等說!越說越叫他娘子動氣,等回了家,跪算盤、頂燈臺,有他的罪受?!?/br>
    張文遠(yuǎn)從未如此受過窘,惱羞成怒,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風(fēng)使了出來,臉凝嚴(yán)霜,把雙眼睛睜得好大,冷冷問道:“列位是來看笑話?還是怎的?”

    這一問,頓時把亂七八糟的嬉笑之聲收了個干凈。卻也有那不服氣的,要上來辯個理:“咦!這茶店人人來得,有什么,看什么!你說這話好沒意思!”

    張文遠(yuǎn)把臉都?xì)獾们嗔耍蟠蟀l(fā)作。茶店伙計分開眾人,挺身勸解:“小押司,休得動氣!”緊接著又高聲說道:“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愛徒,張小押司。各位散一散,請回去用茶。”

    原來是宋江的徒弟,都知少惹為妙,一個個悄沒聲地溜了開去。

    等閑人走得遠(yuǎn)了,閻婆惜自取一塊手巾拂拭著裙幅,口中嗔怪張文遠(yuǎn),恨聲說了三個字:“都是你!”

    雖是怨責(zé),聲音中卻顯得別樣的親切。張文遠(yuǎn)心中一動,強(qiáng)自壓制著自己,做出漠然不答的神態(tài)。

    這一下使得閻婆惜真的動氣了,本來想要問他:這便是你對待師娘的禮貌嗎?但到底初見,而且是在茶店里,斗起口來不好看,只得權(quán)且忍耐。

    幸好閻婆尋了來了,幫著攜了東西回家。進(jìn)門細(xì)看,女兒的臉色不甚好看,張文遠(yuǎn)也不似初來時那般有興頭,不免奇怪,隨即問道:“歡歡喜喜地出門,怎的這等一副氣色回來?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這一問,張文遠(yuǎn)警覺了,趕緊賠著笑說:“沒有,沒有!”

    閻婆惜也不肯說她生張文遠(yuǎn)的氣,只埋怨他娘:“都怪你不好!不知到哪里去了?回家進(jìn)不得門,到對面茶店去坐等,把盞八寶湯潑在裙子上,好不狼狽!”

    “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閻婆笑道,“快去換了裙子——也就收拾收拾吧,好待到黃家去了?!?/br>
    于是母女倆把大包小包都搬了進(jìn)去。張文遠(yuǎn)聽得她們一面拆包封,品評那些新置的衣飾;一面是閻婆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她女兒,說她與黃婆到牛鐵口那里走了一趟,拿宋江和閻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下,毫無沖犯,是極好的一樁姻緣,順便也挑了進(jìn)屋的日子,以庚申日最好,算來還有五天,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

    張文遠(yuǎn)一個人在外屋枯坐無聊,而且也還有些事要去安排,于是把閻婆喊了出來,徑自告辭。

    在里面的閻婆惜聽得他要走,便如失落了一件什么心愛的首飾似的,心里好不自在,急忙走了出來,剛掀開門簾,恰逢張文遠(yuǎn)轉(zhuǎn)身向外,兩人的眼光,一接便分。他呆了一呆,硬下心來,不作招呼,大步走了。

    “你這個小短命的!”她咬著嘴唇,輕聲罵著,“看你逃得出我的手?”

    不防這句話落入閻婆耳中,雖隱隱約約,聽不真切,但看她的神氣,便也料到三分了,所以急忙追問:“你如何與小三郎慪氣?”

    “你休來管我!”

    越是這樣說,閻婆越要管,但深知女兒的脾氣,好言好語相勸,絕不肯聽,便使了個激將法:“你是師娘,他是徒弟。若能收服了他師父,凡事向著你,做徒弟的敢不聽話?哪里有什么氣好慪?”

    這話點醒了閻婆惜,只不過別有具心。要在小三郎身上打主意,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叫他不疑不防,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

    于是她心里舒坦了,洗臉梳頭,高高興興地修飾了一番,換件顏色衣服,隨著閻婆慢慢走到黃家。

    黃婆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吞美镌O(shè)下兩張桌子,一張鋪排了五副杯箸;一張設(shè)著筆硯,端端正正放了一份“賣身契”。

    契約的文字,兩個老婆子早就商議好的。黃婆做事精細(xì),特意又問閻婆:“你女兒可識得字?”

    “略識幾個?!?/br>
    “識字最好,且叫你女兒過一過目,省得日后有甚閑話?!?/br>
    閻婆惜真?zhèn)€接過契約來細(xì)看。她識的字不多,一半認(rèn),一半猜,算是把它勉強(qiáng)弄明白了。

    “可曾看清楚?”黃婆鄭重其事地問。

    “看清楚了?!?/br>
    “看清楚了,你須謹(jǐn)記在心?!秉S婆擺出長輩的姿態(tài)告誡,“休犯了契約。宋押司是個極好的人,你死心塌地跟了他,日后自有好處。養(yǎng)丈母,不用說;百年以后,一切發(fā)送,自然也是他。你如小心服侍,宋押司是最知好歹,三年五載,把你扶了正,這張契約還了你,那時你才知黃干娘怎等成全了你!”

    “那時少不得還要重重酬謝?!睗M心歡悅的閻婆,又對她女兒說,“黃干娘是句句金玉良言。你快謝了!”

    閻婆惜也覺得她這番話十分動聽,正要拜謝,聽得外面敲門聲起。

    黃婆顧不得受她的禮,趕出去開了門。門外正是宋江和張文遠(yuǎn)師徒。

    里面的閻婆惜,一見便避了開去。好在賣身契上不須她自己簽押,兩個老婆子就隨她去。

    等與宋江略略寒暄過后,黃婆便向張文遠(yuǎn)笑道:“小三郎,來服侍你外婆捺手印?!?/br>
    一聽這話,閻婆先就把這只右手伸了出來。張文遠(yuǎn)原是干慣了這套勾當(dāng)?shù)?,先取兩滴水,在硯臺一角,略略磨了兩下,然后把著閻婆的右手食指,在硯臺上側(cè)著一滾,蘸上了墨,再在契上她名字之下,照樣側(cè)轉(zhuǎn)著從右滾到左,便是一方極清晰、極平整的手印了。

    “黃婆!”張文遠(yuǎn)放下閻婆手道,“你如何?”

    “不用費(fèi)心,我只畫押?!闭f著,她提起那管重如千斤的筆來,顫巍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畫了個七扭八歪的“十”字。

    張文遠(yuǎn)是提了個包袱來的,等立了約,便把它解開,里面是耀眼生花十錠官寶。一個元寶五十兩,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