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貞子歌
女貞子歌 堆積在心頭的疑云越來越濃了。 為什么要遷到蘇州,在十五歲的琴娘看,就是件不可解的事。她聽她父親說過,她家在常熟已住了三代,雖然沒有負(fù)郭之田,至少有容身的住宅。親戚故舊亦多在常熟,這對她家的生計(jì)關(guān)系極大——父親是以筆耕為生的名士,坐館兼賣文,都要靠相知有素的親戚故舊上門求教,才有束脩和潤筆的收入。到了蘇州,人地生疏,好比一條魚,由江河移入涸轍,魚而有知,絕不愿遭遇這樣的困境!然則父親的移家,究竟是為了什么? 她也曾悄悄問過母親,所得到的答復(fù)是:“聽說常熟有土匪要鬧事。蘇州是省城,兵多,保護(hù)得嚴(yán)?!?/br> 這話初聽好像有道理,細(xì)想一想就不對了。“為什么人家不逃難?”她問,“偏我們要逃?” “不要多問!”母親不耐煩了,“你也該懂點(diǎn)事,不曉得大人心里煩?” 琴娘如何不知道?每每看見父母避人低語,想問不敢。而最可怪的是,老家人郭祥與她死去大哥的乳母老胡媽,也在避人低語,而避的正是她! 這就不能不使琴娘懷疑,那些“低語”與己有關(guān)。然而她卻再也想不出,什么與己有關(guān)的事,嚴(yán)重詭秘到這樣的地步? “如意!”她向與她同年的丫頭說,“你去打聽打聽看,他們到底在講些什么?” “小姐,小姐!真正想不到!”如意喘著氣說,“戴老爺被綁到法場殺掉了?!?/br> 琴娘嚇得神色大變,明知戴老爺就是戴高,卻必得要問一句:“哪位戴老爺?” “還有哪位,自然是戴少爺?shù)睦咸珷?。可憐!戴太太跟戴少爺也充軍到山海關(guān)去了?!?/br> 聽這一說,琴娘更有摧肝裂膽之痛,勉強(qiáng)支持著問:“這,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如意打聽得相當(dāng)詳細(xì),戴高是被牽涉在“朱三太子”一案之中。民間相傳,李自成破京師的時候,崇禎皇帝的第三子流落民間,稱為“朱三太子”。從順治初年以來,一直為遺民志士奉為幼主,要扶保他恢復(fù)大明江山。在清朝的皇帝看,這就是大逆不道,因而處心積慮,要捉“朱三太子”。半年以前,終于捉住了,審問的口供中,提到曾在戴家住過,因而戴高被株連在內(nèi)。大逆重案,戴高被判死刑,家屬充軍。 “戴少爺真是孝子,他到衙門里去哭求,自愿代父受一刀之罪。”如意說道,“衙門里不準(zhǔn),拿少爺關(guān)了起來。等斬過戴老爺,才拿他跟戴太太一起充軍。如今只怕已經(jīng)到了山海關(guān)了?!?/br> 最后兩句話,在琴娘已是聽而不聞了。魂動神搖,一顆心仿佛已飛離了胸腔,昏昏沉沉地只隱約聽得如意的狂喊。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她無從回答,也無法聽聞,在一片昏亂的回憶中,漸漸地出現(xiàn)了清晰的景象。 “研生!今天我與尊翁有個文酒之約,到晚才得回來。我留下一文一詩兩個題目給你?!蓖蹂a爵遞過一張紙來,“做完了,替你師妹溫習(xí)溫習(xí)功課?!?/br> “是!”戴研生接過題紙,很快瞟了琴娘一眼。 雖是閃電似的一瞥,那略帶頑皮的笑容,已深印在他腦海中。想到?jīng)]有老師監(jiān)視的時候,與琴娘隔桌相對,眼中是如畫的眉目,耳中是銀鈴似的嬌語,鼻中是芝蘭般的脂香,他便像醉了酒似的飄飄欲仙了。 “阿琴,”王錫爵又告誡女兒,“你可別欺負(fù)你戴大哥!” “誰敢欺負(fù)他!”琴娘嘟著淡紅色的小嘴說,“只要他不煞有介事地?cái)[架子就好了?!?/br> 王錫爵笑笑不響,揚(yáng)長出門。戴研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轉(zhuǎn)臉看到琴娘,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在一本正經(jīng)地看書,倒有些手足無措之感。 “我先做我的功課。等我做完了,幫你溫書。” 戴研生搭訕著自語,一面說,一面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題紙來看,文題是“發(fā)乎情止乎禮論”,限五百字;詩題是“暮春”,七絕不限韻。 這兩個題目都不難,只是戴研生文思不能歸束,便覺得茫然無所措手了。 “還不動手?”琴娘終于忍不住表露了她的關(guān)切,“等爹爹回來,看你怎么交卷!” “文思不來,無可奈何?!贝餮猩ι︻^苦笑。 “把心靜下來就好了?!?/br> “就是靜不下來?!?/br> “為什么?” “‘不見可欲,其心不亂’!” “咄!”琴娘氣得臉都紅了,“你說的什么混賬話!回頭我告訴爹!”說完,站起身來就走了。 戴研生大驚失色,趕緊追出去喊道:“師妹,師妹!” 琴娘不理他,一直進(jìn)了垂花門——那是老師家的內(nèi)室,雖是通家至好,亦不便擅自闖了進(jìn)去。戴研生像斗敗了的公雞似的,垂頭喪氣,一步懶一步地回到了書房里。 滿心懊喪地枯坐自責(zé),都是不能“發(fā)乎情止乎禮”之故。這樣想著,忽然文思大來,不可抑止,于是拋卻心事,展紙伸筆,五百字的一篇論,居然未到日中就已脫稿。 趁著文興,再做那首“暮春”的七絕,中心恬然,大有“綠滿窗前草不除”的意境。略略構(gòu)思,便有了兩句,正提筆寫著,聽見有人在喊:“戴少爺,開飯了!” 抬頭看時,如意端著一只托盤走了來,是一大碗魚面,兩碟醬菜。戴研生一見便喜——魚面在他口舌中,是天下的至味。 扶起筷子,忽然想到一件事。“小姐呢?”他問,“可有生氣的樣子?” “生氣?”如意睜大了眼問,“為什么?” 這就可知琴娘并未生氣。戴研生所想知道的,就是這一點(diǎn),于是連連亂以他語:“沒有什么,沒有什么!” 心一寬,胃口格外好,一大碗魚面吃得涓滴不留。等如意收拾了桌子,他繼續(xù)未完的功課,拿一首詩作完,開始謄清。而天色卻突然變了,由晴而陰,然后刮風(fēng)下雨。戴研生覺得一件薄薄春衫擋不住驟起的寒氣,只是功課要緊,忍著冷依然埋頭寫字。 忽然,發(fā)覺背上加了一件衣衫,回頭看時,正是琴娘。 這一喜非同小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捏住那蔥管似的手指。琴娘慌忙退后兩步,只是并無慍色。 “你自己看!”她伸著纖纖一指,臨空遙點(diǎn)。 點(diǎn)的是他的那篇文章:發(fā)乎情止乎禮論。戴研生有些發(fā)窘,就像被人捉住了錯處那樣。 “今天的面好吃不好吃?” “怎么不好?”戴研生答道,“不好,我怎么會吃得光光?” “算你運(yùn)氣好,今天的魚特別新鮮,爹又不在家?!?/br> 平日師徒共餐,王錫爵不喜魚鮮,所以午餐很少有魚,更無魚面。戴研生由她這句話中,獲得領(lǐng)悟,隨即問道:“一定是你跟師母說的,下魚面給我吃!” “你想呢?” “我想得自然不錯。除了你,再沒有別人想到我愛吃這樣?xùn)|西。” “你這話就叫沒良心。娘也常說起的,說幾時下魚面與你吃——魚要出骨去刺,麻煩得很,娘的手指頭都刺破了,你還不見她的情!” “啊,??!”戴研生大為不安,“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千萬不能把我這句話跟師母去說?!?/br> “那要看我高不高興!”琴娘故意仰著臉。 “何必呢?一個人總有說錯話的時候?!贝餮猩鷨柕?,“我倒請教,怎么樣才能讓你高興?” “你少說風(fēng)涼話,更不能動手動腳。不然我不理你?!?/br> “好了,我依你就是了?!贝餮猩肫鹕衔绲那樾危罹呓湫?,說,“實(shí)在我是怕你!不過引用了一句話,何致生那么大的氣,拂袖而去,毫無商量的余地。我聽老師常跟你說,女子以柔順為上,莫非你忘了他老人家的話?” “哼!”琴娘撇著嘴,很不服氣地說,“你少來教訓(xùn)我,只管住你自己就好了。如果不是我那樣一逼,你哪里來的這篇文章?!?/br> 原來是有意相激!戴研生大出意外,想一想她的用心,卻又大為感動,既愛且敬,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咦,咦!”琴娘急忙躲開,詫異地笑著,“前倨后恭,為了什么?” “師妹,我服了你了!”他很誠懇地說,“你這樣激勵我,我如果不用功,不但有負(fù)師恩,也對不起你。你坐一下,等我把功課抄完了,陪你溫書?!?/br> “好!”琴娘欣然應(yīng)聲,“等你!” 她替他換上熱茶,順便為他理一理書桌,舉動輕靈,但他仍舊能夠感覺得到。只是他覺得說什么感謝的話都是多余的,唯有加倍用功,才是對她的安慰,所以頭也不抬地振筆疾書。 “你看!”寫完了,他將一文一詩兩篇窗稿遞給琴娘,神態(tài)顯得相當(dāng)?shù)靡猓头路鹱龅艿艿淖龀闪艘患扇艘獾氖?,去向姊姊炫耀?/br> 琴娘也很知分寸,認(rèn)為不宜也不能置評,看了看說:“只看你抄得這么工整,就曉得是好的。一定會得三個圈?!闭f著,她拿他的功課,整整齊齊地放到她父親的書桌上去,用個水晶鎮(zhèn)紙壓著。 現(xiàn)在該替她溫書了。她讀的是《列女傳》,正讀到“貞慎”篇,先背誦、后講解。戴研生只得聚精會神地傾聽,感覺上她是老師,他是學(xué)生。 “生為女子,能才德具備,自然最好。若是才德不能兼?zhèn)洌匀灰缘聻橹?。才女如卓文君、蔡文姬,貞?jié)有虧,說實(shí)話,我并不佩服她們?!鼻倌锝又终f,“吟風(fēng)弄月之章,雖然無傷雅道,畢竟不是女子的本分?!?/br> 出語太莊肅,戴研生無法贊一詞,只能就物喻人,指著窗外那株新綠茁長的老梅說:“師妹的性情,真像梅花那樣高潔?!?/br> “梅花孤芳自賞,也太傲了些?!?/br> 這話使得戴研生微有反感。“樹木擬男子,花草擬女子,”他說,“師妹連梅花都看不起,那么,自擬何物呢?” “喏!”琴娘指著東壁,“你看。” 壁上掛著一幅立軸,畫的是花卉,構(gòu)圖頗為別致。畫的是關(guān)塞夜雪,雪地里一枝萬年青,一叢油綠之中搭著一蓬朱實(shí),設(shè)色異常鮮艷。 “師妹以萬年青自擬,我倒沒有想到?!贝餮猩Φ?,“多福多壽,萬年長青?!?/br> “我不是這意思。”琴娘搖著頭說,“我請問,萬年青又名什么?” “冬青?!?/br> “還有呢?” “還有?”戴研生愕然相問,“還有什么?” “你看《本草》?!?/br> 戴研生于是取了李時珍著的《本草綱目》來,琴娘讓他檢查“女貞”這一條,見是這樣記著: 女貞,釋名:貞術(shù)、冬青、蠟樹。時珍曰:“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cao,故以貞女狀之?!肚賑ao》載‘魯有處女,見女貞木而作歌’者,即此也。蘇顏頌序云:‘女貞之木,一名冬青,負(fù)霜矜翠,振柯凌風(fēng),故清士欽其質(zhì),而貞女慕其名?!且??!?/br> 看完這段記載,明白了出典,戴研生真?zhèn)€肅然起敬了!原來琴娘是貞女自誓。梅花是“歲寒之友”,經(jīng)冬而始芬芳,誠然可敬,但似乎還嫌有意自標(biāo)勁節(jié),不如女貞,終年長綠而“凌冬青翠”,兼有松、竹、梅三者的長處。 “師妹,我真慚愧,竟不知冬青就是女貞!你自擬得好,長綠其身,赤誠其心!”戴研生突然起一種強(qiáng)烈的意欲,“我要作一首詩送你!” “好??!”琴娘喜滋滋地說,“‘長綠其身’不敢望,‘赤誠其心’倒是不敢讓!” 于是戴研生凝視著那幅畫,然后負(fù)手踱了一陣方步,倏地轉(zhuǎn)身,回到座位上,搶了支筆在手,一口氣寫了下來: 朔風(fēng)遍吹勁草折,雪墮榆關(guān)夜凜冽! 一枝獨(dú)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 “如何?” 琴娘一面贊,一面浮現(xiàn)了出自衷心的笑意,讀了又讀,愛不釋手。 “多謝,多謝!”琴娘終于把那張紙折了起來,“真說到我心里了!” 從那天以后,琴娘與戴研生就不曾再見過。因?yàn)榫驮谀且惶?,王錫爵與戴研生的父親戴高成了親家。師兄妹既由一根紅絲挽住,就是不避嫌疑,琴娘亦羞與未來的夫婿見面。 整整兩年了!兩年之中,朝思暮想,一片心都在戴研生身上,有時想到洞房花燭,自己被揭開蓋頭的剎那,便有無端的興奮——心跳臉熱,自覺忸怩萬狀,然而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縈繞不去,回味無窮。 如今呢?再也沒有那令人心跳臉熱的一刻了!天長地久,此恨綿綿何所寄托? 只有寄托在那首《女貞子歌》上——戴研生的筆跡,是唯一的真實(shí)! 聽說琴娘大變常態(tài),飲食不進(jìn),終日垂淚,喃喃不絕地念著一首詩,王太太大吃一驚,等問明白了這回事,不免在憂急之外還有氣憤,氣的是琴娘太不懂事。 泄露消息的如意自然是被痛罵了一頓。見妻子盛怒之下,王錫爵便勸她:“紙里包不住火,事情是終究瞞不住的。阿琴知道了也好,你多花點(diǎn)工夫勸勸她。她心里當(dāng)然難過,你不要再責(zé)備她了?!?/br> 話雖如此,王太太的臉色依然很難看,走到女兒房里,把如意支使了出去卻不開口。她知自己是在氣頭上,說話不夠深沉警辟就不會有用,所以先得坐下來定一定神再作道理。 琴娘一向孝順,但這幾天的心已碎了,除了哭泣,什么都顧不到,所以雖能約略猜知來意,卻不知有什么話好說。 經(jīng)過片刻的沉默,母女的天性潛滋暗長,彼此都起了諒解的心,于是王太太憐愛地責(zé)備:“你是聰明懂世事的人,不想想看這是多大的禍?就不為父母想一想?一家人避到這里,等于隱姓埋名,為的是要躲開戴家,你這樣子豈不惹人疑心?倘或泄露了底細(xì),有人到衙門去告密,怎么得了?” 一顆心都在戴研生身上的琴娘,哪里想得到有這樣嚴(yán)重的利害關(guān)系,一經(jīng)說破,汗如雨下,不安極了!“娘,娘!”她有急切悔過的神態(tài),“請你放心,從今以后,我決不提半個‘戴’字。我自己心里知道,守著我自己的志向就是了?!?/br> “這話也錯了!”王太太接口說道,“外面正有人疑心我們跟戴家有牽連,你現(xiàn)在不肯另嫁,不就是明明告訴人‘我家跟戴家是至親’?” 這才是大可悲哀之事!琴娘淚如泉涌——情勢逼迫,竟連守節(jié)都不可能,左思右想,唯有安慰親心,于是毅然答道:“我明白了!不過戀舊亦是人情。娘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三年以內(nèi),不談這件事?我今年才十五,還要跟娘學(xué)家務(wù)cao持,別的事也還談不到?!?/br> “這當(dāng)然可以。不過,婚事要看緣分,如果有了門當(dāng)戶對的好機(jī)會,錯過了也可惜?!?/br> 這就等于拒絕了她的要求??礃幼幼瞿锏暮薏坏民R上就把她嫁了出去,斷絕禍根。這樣做法也未免太狠了些,琴娘自然忍不住傷心。 王太太也頗為失悔,親生骨rou,不該這樣子相逼。因而趕緊將琴娘摟在懷里,一面替她拭眼淚,一面安慰她說:“不要這樣子!父母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會做什么不近人情的事。說來說去,是為了一家大小的禍福。你能體諒父母,父母不會不體諒你的心事。洗洗臉,吃飯去吧?!?/br> “姓李,是至親?”這使得新近落成的“后樂小筑”的主人范慕希困惑了!他沒有這門至親,然而他不愿意直截了當(dāng)?shù)亟淮鹃挕皳躐{”——三十年中南來北往,結(jié)交過許多明末的遺民志士,也許這時候到門的訪客就是其中之一,說是“至親”,無非假托,且見了面,自有分曉。 于是他說:“請到小花廳去!” 見了面大為詫異,確是至親,卻不敢相認(rèn),因?yàn)槊婷沧兓锰嗔恕?/br> 訪客先開了口:“表哥!” 面貌變了,聲音未變,范慕希很快地問:“你是錫爵?” “是的,十六年不曾跟表哥見面了?!?/br> “是啊,所以我一時不敢認(rèn)?!狈赌较?,“表弟,你怎么姓了——”范慕希驀然意會,自己縮口。 “表哥!”王錫爵也趕緊打斷,放低了聲音,“為了遮人耳目。請你告誡門下,不必說我到過府上。” “不要緊!你的遭遇,我也約略知道?!狈赌较<?xì)看王錫爵,一襲青袍,境況寒酸,便即問道,“想來近況不好?” “唉!一言難盡?!蓖蹂a爵把頭低了下去。 范慕希生具俠骨,惻隱之心大起?!氨淼埽彼闹卣f,“不必發(fā)愁,一切都在我身上。來,來,請到我書房里來,細(xì)細(xì)談一談別后光陰。” 于是傾杯話舊。王錫爵細(xì)敘了受戴家牽連、不得不遷到蘇州避禍的經(jīng)過,以及這兩年連番不幸的遭遇。 “先是我一目失明,”王錫爵又指著右眼說,“這只眼睛怕也難保,無法授徒為生,全靠內(nèi)人十指做生計(jì)?!?/br> “是的?!狈赌较Uf,“我久知表弟妹有‘針神’之目?!?/br> “起初倒也還好,都贊賞內(nèi)人的繡件,上門求教的很不少。哪知道,唉!”王錫爵嘆口氣,“內(nèi)人始終憂慮不釋,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終于一病不起。如今全靠小女接替。無奈小兒敬熙才五歲,姊代母職,又要cao持家務(wù),實(shí)在也騰不出多少工夫來刺繡?!?/br> “不幸之至!”范慕希想了想問,“我記得我們分手那年,正是表侄女剛出生,今年十七了吧?” “是的,十七。” “親事呢?”范慕希問,“戴家是此生無望了!總要有個打算才好?!?/br> “內(nèi)人生前答應(yīng)過她,三年以內(nèi),不談此事。所以我也一直不曾注意,且等滿了三年再說?!?/br> “呃!”范慕希又問,“那么,表弟,你今后作何打算?” “姓名不能見人,家鄉(xiāng)亦難回來,而且又有殘疾,”王錫爵凄然反問,“表哥,你想我能作何打算?” “打算還是要打算的。希望將來得一佳婿,能養(yǎng)你的老,就是打算。表弟,你不必發(fā)愁,我養(yǎng)你個十年八年,力量還夠?!狈赌较\P躇了一會兒說,“誼屬至親,而你境況又是如此,我就老實(shí)說了吧,我每月貼你二十兩銀子,你就靜下心來,全副精神放在敬熙身上,總有教子成龍的一日。” “表哥!”王錫爵離席下拜,“窮途末路,得遇福星,內(nèi)人在泉下也感激大恩?!?/br> “快請起來,快請起來!”范慕希遜謝不遑,然后又吩咐聽差,“喚大少爺來見表老爺!” “大少爺”真是大少爺!梳一根油松大辮,穿一身華麗時裝,飛揚(yáng)浮躁,一副紈绔子弟的派頭。而王錫爵老眼昏花,看出來只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鼎華!”范慕希喊著他兒子的名字說,“給表叔磕頭?!?/br> 范鼎華“嗯”了聲,站著不動,等聽差鋪好紅氈條,他才跪了下去。王錫爵自然不肯受他的大禮,離席攙住,他也就免了這一磕。 “表弟,你在這里盤桓幾日,我叫鼎華送你回蘇州。認(rèn)明了地方,將來也好走動?!?/br> 王錫爵自然也想在范家盤桓幾日。一則,白頭的中表弟兄,有多少親情要傾訴,把杯憶舊自是人生快事,尤其是在連年顛沛的他,更迫切感到需要這樣的安慰;再則,深知范慕希有魄力、多計(jì)謀,如果有數(shù)日相聚,或許可以談出一條擺脫他的不幸命運(yùn)的路子來。無奈他自知是個“黑人”,萬一為人識破行藏,連累了范慕希,比自己被捕還更糟糕。因?yàn)樗徊断陋z,哪怕罪至大辟,子女的生計(jì)和自己的后事,都還有范慕希照料;而范慕希倘或受累而致身系囹圄,自己的一家人,便都要陷入絕境了。 由于理解到這樣重大的關(guān)系,王錫爵堅(jiān)決地辭謝了至親挽留的好意。范慕希聽他說得懇切有理,也覺得以慎重為妙。但堅(jiān)持要讓鼎華送他回蘇州——范慕希是極淳厚也極能體貼人情的人,他不愿意讓窮途末路的王錫爵,有仰面求人、受了屈辱的感覺,因而在禮數(shù)上格外用心,特地叫兒子送了表叔去,借以表明他非常尊重中表的親誼。 當(dāng)天就下了范家自備的畫舫,范鼎華也不大理這位表叔,下了船就躺在鋪上看他的古本《金瓶梅》。常熟到蘇州,不足一日的水程,朝發(fā)而暮至,王錫爵卻費(fèi)躊躇了。 論道理,自然要為范鼎華在家設(shè)榻。但這兩年雖不至于窮得室如懸磬,而一切破舊粗糙的居室器用,實(shí)在不足以供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公子居住。想來想去,只有到家跟琴娘商量了再說。 正當(dāng)范鼎華坐在王家客廳上,覺得什么都看不順眼,預(yù)備起身告辭,并且打算著趁此一宵的工夫,到十里山塘去遍訪勾欄,也不枉此蘇州之行時,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一顆意興闌珊的心,立刻就往上一提,自覺生氣勃勃,連這王家客廳也變成個很有趣的地方。 “琴娘,”王錫爵說,“來見范表哥!” 琴娘雙眼微抬,就這一瞥之間,范鼎華仿佛發(fā)現(xiàn)了兩顆光彩奪目的黑寶石。然而眨眼間想細(xì)看時,琴娘已經(jīng)垂下眼去,一只小巧的手,重疊著按在婀娜的左腰上福了福,輕輕喊了聲:“范表哥!”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范鼎華慌忙作揖還禮,雙手高舉,大起大落。等禮畢抬頭,琴娘已經(jīng)退到她父親身后,正是燭光照不到的暗處。范鼎華望著她綽約的影子,只覺得云鬟霧鬢,仿佛九天云影中的董雙成、許飛瓊。 眼中驚艷,口中就忘了說話。琴娘卻拉一拉她父親的衣服,悄悄說了句:“爹,你請進(jìn)來!” “噢,好!”王錫爵轉(zhuǎn)臉又說,“鼎華,你請稍坐一坐!” “是!”范鼎華很快起身,恭敬地答道,“表叔、表妹請便!” 到家這片刻工夫,父女倆這是初次單獨(dú)談話。王錫爵以極興奮的神情,匆匆說了此行收獲,隨著打開那一直不離身的包裹,將白花花兩錠“圓絲”交了給女兒。 琴娘自然也高興,但旋即雙眉微蹙地說:“時候這么晚了,留客吃飯,什么東西都買不到;就買到了,現(xiàn)做也來不及。” “只好到館子里叫菜來吃?!?/br> “那也得趕快,遲了,人家要熄火了?!鼻倌锘厣碚矣萌恕橐呀?jīng)去世,老胡媽還在,“快點(diǎn),快點(diǎn)!到巷口元興樓,叫他們配六菜一湯,菜要精致,價錢不論?!?/br> “這是一件,”王錫爵又說,“還要留人家住,起碼也得備一副干凈被褥。” “看樣子是紈绔子弟,就有干凈被褥,也未見得肯住。既然至親,倒不如說老實(shí)話,不敢委屈他?!鼻倌镉终f,“如果為了待客的誠意,爹不如今晚就陪他住在船上,明天送他開了船再回來?!?/br> 王錫爵想了想,點(diǎn)頭答道:“這話也有道理,只好如此了?!?/br> 這一夜在船上,范鼎華通宵不曾閉眼,一閉眼,就是清清楚楚一個琴娘的影子在面前——說清楚,其實(shí)也不清楚,窄窄腰肢,纖纖素手,點(diǎn)漆雙瞳和一頭青絲,身上穿的剪裁得極俏恬的淡藍(lán)竹布衫和頭上戴的“一粒嬌”的珠釵,無不清楚;不清楚的就是那張臉,美得不可方物,無以比擬,所以反而不容易留下明晰的印象了。 “總有一天捧著她那張俏臉,看它個夠!”他在想,“我要問她:你為什么初見面就躲在暗處?你為什么不肯出來陪我吃飯?你是有心捉弄我,叫我心癢癢地為你廢寢忘食?如今看你還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到家第一天,他就向他父親說:要娶王家的表妹。 “你看見了王家的表妹?”范慕希問。 “是的,只見了一面。” “為人如何?” 范鼎華不敢說她美,只說:“端莊、能干?!?/br> “她娘是親戚當(dāng)中,出了名能干的,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表叔又是方正君子,家教自然很好,所以端莊亦可想而知。”范慕希點(diǎn)點(diǎn)頭說,“這門親事,倒是天造地設(shè)。等我跟你娘商量?!?/br> 范太太卻不以為然。她嫌王家窮,而且王家又有隱禍在。范鼎華聽到這話,大失所望,不過他有辦法對付他母親——范慕希一直在外面經(jīng)商,范鼎華是母親一手撫養(yǎng)大的,從小就被溺愛,若有什么不能順?biāo)煨囊庵?,只要賭氣不吃飯,做娘的自然就會屈服。此刻如法炮制,自有小廝傳話丫頭,丫頭到上房里稟報(bào)太太,太太當(dāng)然讓步。 于是范慕希有蘇州之行,隨身攜帶一方傳自周朝的白璧,預(yù)備等看中了意,贈予琴娘作為婚約的信物。 不速嘉賓到門,驚動了一家人,因?yàn)殡m是至親,但身份相隔,有如云泥??幢M了世間白眼的王錫爵,覺得老表兄此來,是降尊紆貴而援予于窮途末路,令人感激涕零。 看到舉家張羅的窘迫,范慕希便說:“老弟臺,我說老實(shí)話吧,你不必費(fèi)心。我坐一坐,你陪我回船上去喝酒,我還有話說?!?/br> “那,那,”王錫爵囁嚅著答道,“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范慕希撫著五歲的敬熙的頭,用很自然的語氣問道:“你姊姊呢?” “噢,噢!”王錫爵接著又急忙解釋,“家務(wù)都靠阿琴,此刻正在忙著,儀容未肅,不敢見尊長,本來打算忙過一陣子換了衣服再出來,既然如此,我馬上叫她出來叩見?!闭f著,便向里喊道:“阿琴,你不必費(fèi)事了,表伯不在我家吃飯。你快收拾收拾,出來給表伯磕頭。” 琴娘答應(yīng)著,匆匆整裝,她已經(jīng)從門背后窺看過了,認(rèn)為這位表伯雖以商賈為業(yè),卻不帶絲毫俗氣,神態(tài)厚重而灑脫,一望而知是古道熱腸的好人,因而由衷地泛起滿懷敬意。等換好衣服,先叫如意捧著紅氈條鋪設(shè)在堂前,然后踩著穩(wěn)重的步伐,不徐不疾地走到紅氈前面站定。 她一路走,范慕希便一路在端詳。只見她脂粉不施,而一張宜喜宜嗔的臉,天生來又紅又白;最難得的是氣度舉止,自然高貴。他在想:穿的是布衣布裙,已然如此,倘或鳳冠霞帔、滿頭珠翠地裝扮起來,更不知是如何的儀態(tài)萬方。 “表伯!”琴娘用極清朗的聲音喊著,隨即盈盈下拜。 范慕希是早就有了定見,若非佳婦,只是王家的表侄女,應(yīng)當(dāng)客氣,不宜受她的大禮。這個“假設(shè)”此時已不存在,所以心滿意足地受了一拜。 “請起來,請起來!”范慕希親手扶起琴娘,執(zhí)著她的手,浮著濃重的笑意,忘形地凝視著。 這樣子看人,自然會叫她受窘。她矜持地低著頭,心里有些怨她父親,如何不來搭句把話,好解她的圍? “真正出色!”范慕希終于放下了她的手,視線卻還繚繞著她的全身,“天下十三省,我?guī)缀跞叩搅?,真還不曾見過表侄女這樣的人才!” 琴娘遜謝著,退后兩步笑道:“表伯,您老人家的話太過分了?!?/br> “是啊!”王錫爵也欣慰地笑道,“太過獎了?!?/br> “不過分,不過分。我是真話?!狈赌较P廊黄鹕?,“就這樣吧!好極,好極!” 他們父女倆都不明白他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但是,到了晚上,卻都明白了。 “阿琴!”王錫爵問道,“你可知道表伯的來意?” “不知道?!?/br> “他是來給你提親。不,應(yīng)該說是求親。表哥你是見過的,人稍微輕浮些,不過這也是富家子弟的常情,將來只要你多勸勸他——” “爹!” 這突然的一喊,讓王錫爵注意到了女兒的神色有異,一目失明,看人比較吃力,凝神細(xì)看,才看清琴娘雙淚交流,不由得大為驚詫。 “你哭什么?” “爹!女兒命苦??嗝俗约阂J(rèn)命,我老早盤算過不知多少遍了,我總算還有一雙手,還有娘教我的一點(diǎn)本事,靠一張繡花繃子,我奉養(yǎng)爹爹到百年以后,那時小弟也成人了。白衣庵的當(dāng)家?guī)熖饝?yīng)過我,到那時候替我祝發(fā)收容我,今生已了,修修來世?!?/br> 這一番話說得太急,王錫爵心里雖也感到凄楚,卻不以為她是謀定后動,絕不可易的打算。當(dāng)然,他也知道她是為了戴研生,年紀(jì)輕,不明事理,鉆到了牛角尖里,須得加以開導(dǎo)。 “你起的是糊涂心思!”他慈愛地責(zé)備,“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都像你樣黃卷青燈了此一生,哪里談得到五倫?我也曉得,你一片癡心都在研生身上。不過你要知道,雖是生離,等于死別。何況禍起不測,你又沒有負(fù)他,為他苦了這幾年也夠了,要為自己一輩子打算?!?/br> “我哪里還能有別的打算?”琴娘哭著說,“爹,請你不要逼我?!?/br> 這一哭把一家人都驚動了,如意和敬熙不敢進(jìn)來;老胡媽不同——她是曉得這件事的,便也走來相勸。 “老爺說的是好話。”她說,“太太臨咽氣的時候也說,不放心的就是你!” 提到死去的母親,琴娘越發(fā)傷心,但只是不停地哭,卻是什么話也沒有。任憑王錫爵和老胡媽怎么勸,她咬定了將來要出家修行。 “唉!”王錫爵嘆口氣說,“隨便你吧!只不過叫我對你表伯不好交代?!?/br> 他的猜測錯了!范慕希聽他說明隱情,大為動容,竟是肅然起敬的神情。 “這是貞女!可敬之至。我絕不敢勉強(qiáng)?!?/br> “表哥,”王錫爵自然感到意外,“你真的體諒?” “我?guī)讜r有過戲言!”范慕希說,“保全貞女的志節(jié),我責(zé)無旁貸。勸她不必出家,是將來的事,此刻倒要讓她安心。如今她最大的志愿,是期望敬熙成人。不必讓她為此cao心,我原帶了些錢來,本來打算助她添妝,現(xiàn)在有更好的用處了。老弟臺,你就帶了去。這是我額外送阿琴的,有此備而不用的一筆款子,她以后才能過寬心的日子?!?/br> 說著搬出二百兩銀子來,當(dāng)面交付。王錫爵辭既不可,受則有愧,唯有拜謝而已。 在范鼎華看,他父親做的事迂腐不通;同時也覺得受了屈辱,自己哪一點(diǎn)不如戴研生?竟碰了這樣大一個釘子! 最令人難堪的是,他自以為這門親事十拿十穩(wěn),早就掩抑不住心頭的興奮,在他那班同為紈绔的朋友中間,將琴娘形容得絕世無雙。人人知道“范大少爺”的新夫人是他的表妹,早則年內(nèi)就要大辦喜事。如今好事不成,落個話柄在外,叫自己怎么有臉做人? 因此,一連十天不曾出門,有朋友來訪,一概擋駕。但卻擋不住一個人——這個人姓汪,行三,天生是個“篾片”,由于身份不高,所以跟范鼎華的書童小丁,私底下也算是稱兄道弟的朋友。 “你來干什么?”范鼎華心緒極壞,所以一見面就這樣惡聲相向。 “聽說你范大少病了!我特來請安?!?/br> 那副油腔滑調(diào),在此時只有引起范鼎華的厭惡,于是一瞪眼下了逐客令:“討厭!你給我走?!?/br> “好,我走。不過我放句話在這里,明天你要求教我,再來找我的時候,就拿大紅帖子來請,都請我不來!” “去你娘的!哪個倒了八輩子的霉,要來求教你!” “不錯,你沒有害相思病,自然用不著求教我。” 范鼎華的氣焰消失了,定睛看著,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那“相思病”三個字的解釋來。 “如何?”汪三笑道,“看樣子,你也是害相思病的模樣?!?/br> “是便如何,不是便如何?”范鼎華的聲音不再是那樣粗暴了。 “不是便不用談。是嘛,我就是專治相思病?!?/br> “你倒說說,怎么個治法?” “‘你倒說說’!”汪三做出好笑的神氣,“你倒說得容易,我費(fèi)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挖空心思想出來的一著棋,哪能隨隨便便就告訴你?” 范鼎華讓他引逗得心癢難熬,不由得又要開罵,轉(zhuǎn)念一想,用人之際,且先忍口氣。“你說好了!”他問,“要啥好處,一句話!” “一百兩銀子?!?/br> “可以?!?/br> “還有,”汪三問道,“老太太身邊,是不是有個丫頭叫美珠?” “你怎么知道?” “請你不必問,只說肯不肯給我?!蓖羧终f,“我曉得,你是老太太的心頭rou,只要你說一句,老太太無有不依的?!?/br> 范鼎華想了一會兒,毅然允許?!斑@也可以。不過,”他問,“你的一著棋不靈怎么說?” “不靈分文不取。而且,”汪三斬釘截鐵地說,“以后我也沒有臉來見你了?!?/br> 就在定議的第三天,范鼎華和汪三一起到了蘇州。錢多好辦事,不過一整天的工夫,都已布置妥帖,于是汪三登門去拜訪王錫爵。 “尊駕貴姓是汪?”王錫爵問道,“有何見教?” “此地不便詳談,借一步說話如何?” 王錫爵頗為躊躇,來人言行詭秘,不知是何路數(shù),但看他衣冠楚楚,又不像有惡意,所以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我有事關(guān)府上安危的大事奉告,請勿自誤?!?/br> 這一說,忠厚的王錫爵頓時變色,急忙答道:“是,是!請尊駕吩咐,到哪里說話。” “只要僻靜的地方就好?!蓖羧鸬?,“我看不遠(yuǎn)有座古廟,倒也清靜?!?/br> 王錫爵知道他指的是離他家一箭之路的三官廟,便跟了他一起出門。三官廟的香火久已冷落,廟后圍墻坍?dāng)?,卻有一座沒有頂?shù)拿┩た梢孕?,兩個人就在那里密談。 “王先生!”汪三一開口就說,“大清律例,你總讀過吧!” 王錫爵當(dāng)然讀過,而且立刻就明白了汪三問這句話的用意,頓時臉色大變,張口結(jié)舌,無以為答。 “你不必怕!我此來并無惡意。不過,我有點(diǎn)替范鼎華不平——范鼎華的朋友,無不是替他不平,憑他的人才、家世,而且又是府上的至親,哪一點(diǎn)辱沒了令愛?” 原來為此!王錫爵那顆跳蕩不定的心,才得略略平伏,將汪三的話重新體味了一遍,以為他年輕氣盛,為了替范鼎華不平,特地來問罪。那只有好言敷衍了。 “汪兄!”他恭敬地抱拳,“都是小女性情乖戾,小弟教女無方,心中歉疚,無可言喻。還求汪兄代為向鼎華的一班至好解釋,千萬賜諒?!?/br> “這不是解釋的事。”汪三使勁搖著頭。 王錫爵的心又一跳?!叭粍t應(yīng)該如何賠禮?!彼吐曄職獾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