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箏瞧自家親眷圍在一處熱熱鬧鬧說話，再想到陸家冰冷肅靜的氛圍，不?免有點(diǎn)心疼起陸筠來。

    她和他生長的環(huán)境全然不一樣。她父親雖嚴(yán)厲，可對她的縱容一點(diǎn)也不?比母親少。

    明太太抬眼瞥了她表情，見她眼底頗有落寞之色，以為她遺憾子嗣一事，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三丫頭怎樣？侯爺待你?好不好？老太君容易相處么?？有沒有人給你?委屈受？”

    岔過了?懷孕生子的話題，明太太悄悄松了口氣。

    片刻林氏出去張羅飯食，明太太命明菀等人扶著葛氏去休息，自與明箏二人一道進(jìn)了?暖閣，母女倆對坐在榻上，細(xì)細(xì)說著體己話。

    一日時(shí)間過得很快，吃完午膳，又說了會話，天色就暗了?下來。

    **

    明月高懸，銀輝鋪地，今兒是八月廿一。

    綰心月苑大門徐徐開啟，內(nèi)官弓腰扶著一人朝最偏僻的西北角去。

    來人行色匆匆，沒有乘轎輦，皂色靴上繡著赤金龍紋樣，踏過青石板路徑直來到靈武堂前。

    經(jīng)由上回，靈武堂多加了?一倍的守衛(wèi)，見到來人，侍衛(wèi)弓腰上前，將沉重的鐵鏈打開。

    厚重的木門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男人沒有猶豫地跨入，內(nèi)官和侍衛(wèi)乖覺地留在外面。

    穿過庭院，撥開厚重的石門，刺骨的冷意被風(fēng)裹住朝來人熱撲撲的身子涌來。

    他明顯事先有所準(zhǔn)備，并沒露出意外的表情。內(nèi)里光線昏暗，沒有點(diǎn)燈，他摸索著朝內(nèi)走，冷意越發(fā)分明，錦緞袍服耐不?住冰寒，很快他就有些發(fā)抖。指尖打著顫，撥開晶瑩的珍珠簾子，窗上蒙著不?透風(fēng)的琉璃，借著窗外涼涼的月色，隱約能瞧出重幔之間，躺著一個(gè)女人。

    穿著素白的紗衣，披散長發(fā)，閉眼睡在那兒，靜謐安詳。

    “卿卿……”

    男人開口喚她，連聲音都打著顫。

    他一步一步走向床帳，靠近了?，才能瞧出，女人睡的不?是尋常的床，而是一座冒著寒氣的冰棺。

    他坐在“床”沿，神態(tài)癡迷的望著沉睡中女人的臉。

    “卿卿，朕來瞧你，今日是你的生辰，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訴朕，這世上，但凡你喜歡的，哪怕是天上星，水中月，朕都能為你?奪來?！?/br>
    他俯下身，就著昏暗的光線打量她。

    “卿卿，這里這么?冷，這么?黑，你?怕不?怕？可惜，朕不?能夜夜來瞧你……朕知道，如果你?醒過來，也不?愿叫朕來……”

    “過了?這么?多年，朕已老了?，你?還是這么?年輕貌美，還是這么?的……讓朕牽腸掛肚……”

    “慕容棠當(dāng)真那么好？值得你?眷戀一輩子嗎？他都死了?，你?還要為他守節(jié)，不?肯接受朕……朕這一輩子，想要的都有了?，皇位、權(quán)力、九州天下……唯獨(dú)你，朕留不?住，得不?到……”

    “你?說只要你?死了，朕就會忘了?你?，忘了?這份感情。你?錯(cuò)了?，卿卿，朕永生永世也忘不?了?。”

    “你?不?要急，就在這里，等著朕……等朕來找你，到時(shí)候，我?們合葬在一塊兒，縱使生不?同衾，但死能同xue，是不是也算完滿？”

    他扶著冰棺低低地笑起來，不?管他說得多么?動容，多么?心碎，可棺里的人，卻永遠(yuǎn)不?能答他了?。

    寒冷徹骨，為保這具尸身不朽，他命人以冰筑屋，以藥劑保她不腐，相思刻骨，天人永隔的滋味太熬人，他熬不住。他要她陪著他，哪怕她不情愿，哪怕她已經(jīng)死了，哪怕……他明知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總好過連個(gè)痕跡也留不?下啊。這是他深愛的女人，是他的卿卿。

    每個(gè)夜晚，他身邊陪著各色嬌艷如花的宮妃，他可以給予榮寵，可以臨幸，可以耐心說些情話哄著，可他心里，永遠(yuǎn)只有她，再也盛不?下任何人……

    **

    陸筠受命侯在靈武堂外，等了?許久，內(nèi)官擔(dān)心皇上受不?住里頭的寒涼，多次示意陸筠前去勸勸。

    陸筠沒有說話。

    片刻，殿內(nèi)有了?動靜，皇帝負(fù)手從內(nèi)走出來，見到陸筠，淡淡點(diǎn)了點(diǎn)頭，“修竹來了？”

    陸筠上前行禮，“皇上，軍情緊急，無?奈只得追到這兒來?！?/br>
    皇帝面色蒼白，指節(jié)都凍得紅透了，陸筠垂眼看到，解下大氅披在皇帝肩上。

    “怎么了?？西北出了事？”

    陸筠點(diǎn)頭，“微臣在西邊有些耳目，前些日子探知，嘉城總兵許克苒納了兩名西國來的姬妾，西國臣服后，常年納貢，討好邊陲重臣，原也平常，不?過微臣的人探知，這兩個(gè)姬妾身份有些可疑，而后就截獲了?幾封從許府遞出來的書信，嘉城布防情況，清清楚楚謄抄在上，臣已叫人拿了許克苒，不?過他的身份……”

    陸筠頓了頓，皇帝立即明白過來，涼笑道：“是她的族人？”

    陸筠嘆了聲，“皇上，翊王妃已病故多年……”

    “修竹。”皇帝擺擺手，笑道，“你?要說什么?，朕明白。朕縱由許家壯大，不?過是為安自己的心罷了。朕還沒老邁昏聵到這個(gè)地步，你?只管審，只管斷?！?/br>
    轉(zhuǎn)過頭來，冰涼的指尖扣在陸筠手腕上，“修竹，你?可有在心里頭笑過舅父？朕自知，自己不?配做這帝王。男人無?情，才能成就霸業(yè)。有了?情，也就有了?弱點(diǎn)，……修竹，你?也是，記住朕受過的教訓(xùn)?！?/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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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閑散愉悅的休沐截至在第五天。

    頭天晚上, 陸筠回到院落，—?時(shí)不知該怎么跟明箏解釋自己才剛新婚就要出門公干—?事，她對陸家還不熟悉，嫁進(jìn)?門沒幾天就要獨(dú)自面對他的家人, 他怕她不習(xí)慣、不適應(yīng)。

    他在廊下立了片刻, 隔窗能瞧見—?片暖融融的燈色, 嘆了—?聲，掀簾踱了進(jìn)?去。

    趙嬤嬤等人都在屋里, 見著他, 忙蹲身下去行禮，“侯爺來了。”

    趙嬤嬤朝外瞥了眼, “外頭是誰守著？怎么連句通傳都沒有？叫侯爺自個(gè)兒打簾子？”

    陸筠點(diǎn)點(diǎn)頭, 道：“是本侯吩咐, 不要驚擾夫人?！?/br>
    趙嬤嬤抿嘴一笑，側(cè)過臉來瞧著明箏，侯爺待奶奶好, 她是真心為奶奶高興。

    屋里擺著幾個(gè)箱籠, 陸筠越過去, 走入里間，明箏—?頭是汗，顯然忙了很?久, 起身要蹲下去行禮, 被陸筠扣住手腕，“忙什么呢？”另一手抬起，用袖角替她拭去額上的薄汗，“叫下人做吧，不要太辛勞?！?/br>
    明箏挑眼去瞧外間, 趙嬤嬤已帶著人悄聲帶上門退下去了，她這才大著膽子靠在他肩上，撫著他衣領(lǐng)上的蟒紋，道，“侯爺這回外出，要走多久？”

    陸筠垂頭把她抱緊，帶著她一道坐在床沿，“你聽說了？”

    “是我猜的。郭大人和您離開后，前院徐先生?他們就在安排車馬，如果不是要遠(yuǎn)行，怕也用不到這許多車?！?/br>
    陸筠笑了笑，抬手撫了撫她發(fā)頂，“我正猶豫，不知怎么跟你交代才好。”

    隨手撥開她束發(fā)的金釵，讓松軟的長發(fā)瀑布般流瀉下來。

    “我要去十來日……”他湊近了，指尖順著臉龐滑到耳際，輕柔捻著她小巧的耳珠，“你—?個(gè)人在家，恐怕諸多不便，如若你想回娘家住幾日……”

    明箏搖頭，“哪有這樣的？您不用擔(dān)心我，我會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倒是您……”

    視線越過他，落在那些箱籠上頭，“給?您收拾了些慣常用的物件，冬衣也備了幾許，您瞧瞧，還有什么需要帶的么？”

    陸筠苦笑：“帶不得這么多，輕車簡從喬裝改扮，不想驚動太多人?！毕肓讼耄滤X得失望，為自己如此精心打點(diǎn)怎忍心不領(lǐng)她的情，“要不，替我收拾兩件換洗衣裳?！?/br>
    明箏點(diǎn)點(diǎn)頭，起身就要去吩咐瑗華開箱籠，手腕被男人握住，又給?拖回了帳中，他傾身吻下來，從唇角到下巴，……脖子上癢癢的落下細(xì)密的吻，她縮身笑著推他，“侯爺別鬧，才出了汗，還沒沐浴……”

    他悶聲笑，“無妨，待會兒再洗……”

    **

    凈房傳來輕微的水聲，被拒絕的陸筠正在老實(shí)地沐浴。

    明箏對鏡攏了攏頭發(fā)，垂眼看見敞開的領(lǐng)口露出一片水綠色兜衣，松松散散，將落不落，她臉上騰地躍起一重紅暈，忙把霜色中衣裹緊了。

    收整完畢，瑗華等人應(yīng)命走了進(jìn)?來，明箏撫撫剛理好的發(fā)髻，柔聲吩咐：“把這些都抬回去，器皿都不必帶了?！彼掖疑下?，—?路從簡，怕是過去行軍打仗也是這般將就。好好—?個(gè)勛貴子弟，還不若尋常人家的公子出門講究。

    她嘆了聲，走到柜前替他理了幾件不起眼的便服。簡簡單單—?只布囊就裝妥了。

    想到即將到來的分別，明箏心里不是滋味。他去做的事，多半是要搏命的吧?！?路還不知要遇到多少兇險(xiǎn)，才過了沒幾天舒心的日子，成親三五日就要出遠(yuǎn)門，……心里絲絲縷縷的不舒坦，有些不舍，還不等?他離家，就已開始牽掛起來。

    陸筠披衣從內(nèi)出來，黑發(fā)松散束了根玉簪，半數(shù)披下來，落在肩頭，洇濕了肩上單薄的氅衣。

    明箏打個(gè)手勢，眾婢含笑退下去，屋里已經(jīng)收拾一新，帳中的床鋪也換過新的。

    明箏取過巾帕，走過去為他擦拭著腮邊衣領(lǐng)上的水跡，他垂眼望著她，見她雙眸低垂，長睫覆住瞳仁，有晶亮的光點(diǎn)細(xì)碎的印在睫間。

    他抬手輕觸她眼角，指尖染了—?許濕意，明箏別過頭，啟唇埋怨著，“天氣涼了，不能這樣濕著衣裳就跑出來，見了風(fēng)可怎么……”

    擦拭水跡的手被握住，她抬眼望向他，晶瑩的水眸淬著能吞噬他所有理智的微光，抿緊的唇色淡而柔軟，他指腹在上游走，壓抑著nongnong的不舍輕聲道：“別怕，我會快馬加鞭早點(diǎn)回來，—?路精衛(wèi)護(hù)持，不會有事?！?/br>
    他知道她擔(dān)心什么。許多話仿佛根本不用說出口，他都能懂。

    明箏有些赧然，睫毛顫了兩顫，終于只悶聲說了個(gè)“嗯”。

    陸筠淺淺—?笑，展開懷抱擁緊她，“舍不得我，是嗎？”

    明箏沉默了良久，閉上眼讓不爭氣?的眼淚落下來，抬手環(huán)住他健實(shí)的背。

    許久許久，他聽見她帶著鼻音的低語。

    “是，我舍不得……”

    陸筠展開唇角，笑了。

    濃重的長眉舒展，那張冷毅的面孔仿佛沁染了春風(fēng)。

    他將她打橫抱起來，緩步走到帳前。

    明箏落在新鋪好的錦被上，滑涼的布料令她輕輕戰(zhàn)栗著，她屈膝退后一點(diǎn)兒，被他俯身握住腳踝，不能退了。

    帳幕低垂，周身的光影都淡了去。

    他微瞇眼眸，見她靦腆的垂眼扣著前襟，他指頭覆在她手背上，旋即她便乖順的松開了指頭。

    挑開雪青色素羅襟帶，他沒有急于行進(jìn)?下—?個(gè)步驟，明箏被他吻的有些慌亂，氣?息不穩(wěn)地靠在枕上，被緩慢纏得心跳不定?……

    陸筠垂眼望見指尖上染了—?抹淡淡的紅，很?是意外的愣怔了—?瞬。

    明箏隨之也感受到了，睜大迷離的眼睛望著驚疑不定?的他，和那抹淺痕，放佛有火星子在她腦中炸開，轟鳴著叫她整個(gè)人都從綺麗的氛圍中清醒過來。

    陸筠蹙眉抬起頭，四?目相對，明箏無比尷尬，抬手推開他，飛速地逃去了凈房。

    陸筠苦笑了—?陣，整理好衣衫起身去把趙嬤嬤喊了來。

    片刻趙嬤嬤帶著人抱著新衣走入凈房服侍，他就沉默地靠坐在窗邊。

    微涼的風(fēng)裹著露意沁透他單薄的衣衫，他不覺得冷，周身適才燃著的熱意稍稍降低了幾許。明兒一走，留她一個(gè)在家，他其實(shí)有些擔(dān)心，祖母脾氣算不上好，當(dāng)初向明家提親時(shí)，祖母本也是不同意的。明箏進(jìn)?門后，沒得到祖母幾個(gè)好臉色，加上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二嫁婦人”“生?養(yǎng)艱難”，他知道明箏是頂著多大的壓力同意嫁給?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