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發(fā)覺陸筠的心意至今，她一直在徘徊掙扎。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他?能給予什么。

    可她真的能再去期待一個男人，能再去渴求一段愛嗎？

    她早在那些被風(fēng)雨侵襲的日子里，為自己的心靈筑起了銅墻鐵壁。

    不?去奢想，才能不?受傷害。

    她分明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

    陸筠注視著她，她單薄的肩膀瘦弱的脊背，她柔弱的長發(fā)纖細(xì)的脖子，她只是個走?在天日下如履薄冰般活著的小女人。如果可以?，他?想擁住她，告訴她，她可以?再試一回，可以?試著再去相信……

    明箏咽下舌根的苦澀，仰起臉，面容上那抹哀戚在瞬間消弭而去。

    回過頭，身?后重門?空寂，了無人影。

    只余繁花滿目，夏陽晴艷，溫暖的日光灑下來，照在人身?上，卻讓明箏覺得那般冷。

    他?不?忍強逼她給一個答案，甚至不?忍瞧她窘。

    明箏扶著花墻，一步步頂著日光緩慢地走?出?去。

    **

    門?前，身?穿婢女服色的梁芷薇焦急地等待著。

    今日所行，是她最后一次為自己搏命。

    成，她便是風(fēng)光無限的虢國公府女主子。

    不?成，她便只能身?如浮萍，隨波逐流，任人擺布。

    遠(yuǎn)遠(yuǎn)的，她見男人頎長的身?影從對面而來。此處是侍衛(wèi)輪值必經(jīng)?之路，嘉遠(yuǎn)侯今日只要出?現(xiàn)在綰心月苑，就必然會經(jīng)?過這條路。她等候許久，只待此刻這一時機。只要貼上他?，抓住他?一片衣角，她就會立即嚷開來，把自己栽給他?。

    上回在梁家書軒，她原有機會成為他?的女人。那時明箏攔住她，告訴她要學(xué)會愛惜自己，不?可拿清白去賭前程。當(dāng)時她覺得羞赧，不?堪，可此刻她只剩下無盡的悔意。她就不?該聽從明箏的話?，若照著二?哥的計劃行事，怕是她早就做了嘉遠(yuǎn)侯夫人，承寧伯府也許還是承寧伯府，而不?是如今這個烏云罩頂捉襟見肘的破落空殼。比起身?份地位，比起余生的尊榮富貴，臉面又算什么？夫妻感情又算什么？這段時間她瞧的冷眼夠多了，她的委屈受得夠多了。她不?要在這樣下去，她要為自己搏個未來。

    陸筠行至廊下，面前忽然撲出?個女人。

    他?下意識頓住步子，蹙起長眉，——今日麻煩事一樁又一樁，他?實在厭煩至極。

    “陸侯爺！”

    梁芷薇急步?jīng)_上前，停在他?面前鏗然跪了下去。

    “陸侯爺，您可還記得臣女？”

    “臣女乃是梁家長房四女，是承寧伯梁少?輕的嫡出?閨女。太后曾意屬臣女，臣女與您在宮中相見過……”

    “侯爺，自打?qū)m中一見，臣女心中就有了您，旁人再也不?能入得了臣女的眼，臣女病了，病的厲害?！?/br>
    “臣女自知家中麻煩事多，令人煩憂，如今不?敢強求侯爺另眼相待，只求侯爺瞧在臣女一片癡心……臣女實在不?想被家里硬逼著去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若侯爺不?肯憐惜，臣女只有死路一條?！?/br>
    她邊說邊哭，說著，還從袖中抽出?一條白綾來，“侯爺，臣女對您是真心的，哪怕為奴作婢，也只想和您在一起。只要侯爺見憐，臣女可以?不?要名分，求您瞧在臣女這份愛意上，救救臣女吧，否則、否則臣女只有一死，方能成全?這片真心……侯爺，侯爺！”

    她是打算過的。

    如今以?她的情況，做嘉遠(yuǎn)侯正室怕是牽強，可她出?身?擺在這，兩家又是有親的，只要他?肯稍稍憐惜一點兒，她就豁開來，要他?負(fù)責(zé)任。她畢竟是個黃花閨女，只要當(dāng)眾給人瞧見他?抱了她碰了她，甚至要了她清白……他?難道可以?不?娶？他?難道不?怕悠悠眾口？不?怕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了他?？

    她邊哭邊膝行上前，打定?主意要貼上他?。

    陸筠后退兩步，這種狀況他?沒遇到過?；鼐┖笏?能遇到的女人，多是差不?多的出?身?，哪怕對他?懷有愛意，最多打扮得妍麗些，主動上來說幾句話?。梁家四姑娘這般全?然不?顧臉面，當(dāng)真見所未見。

    姑娘哭得梨花帶雨，很是可憐，身?上輕裙緩帶，肩頭的外衫幾欲滑落，衣領(lǐng)縱深，甚至可瞧得見溝壑。

    他?滿面怒色，這些人當(dāng)他?是什么？但?凡是個頗有姿色的女子前來哭哭啼啼投懷送抱，他?就會照單全?收，來者不?拒？

    他?閉了閉眼，側(cè)過頭去，揚聲喚道：“郭遜?！?/br>
    梁芷薇一怔，她睜開迷離的淚眼，望著面前端雅俊逸的男人，她知道丟臉，知道會令他?輕視，可是，她顧不?上了，她什么都顧不?上了。

    “侯爺……”她輕起身?，朝他?方向倒去。

    梁芷薇優(yōu)美的身?形像在翩然起舞，滿面含羞，梨花帶雨，閉緊雙眼，只等落入他?的懷抱，然后嚷叫開來。

    可她沒想到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會驟然又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

    左肩衣裳滑落，來不?及遮住半片潔白美好的肩頭，胸-口陡然被狠狠踹了一腳，跟著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向一邊。

    “哪來的不?長眼的賤婢，膽敢擋了爺?shù)牡?？?/br>
    梁芷薇想抬頭看清來人都做不?到，胸骨劇痛，掙扎半晌沒能爬起身?來。

    余光瞥見一片衣擺，和衣擺下方一雙玄色朝靴，她知道嘉遠(yuǎn)侯正在離去，今日她拼了命要賴上他?，她知道自己是昏了頭失了智豬油蒙了心了，可她還能怎么辦？她還能怎么辦呢？

    她總不?能就這樣眼巴巴的等著家里給她尋個寒門?子弟，跟著對方墮入凡塵，去過更困苦的日子。

    跟了嘉遠(yuǎn)侯，哪怕一輩子被他?厭棄又如何?？至少?她是風(fēng)光的，至少?……

    可此刻想什么都沒用?了。

    陸筠已經(jīng)?走?遠(yuǎn)，她卻像一灘爛泥一般，趴伏在地站也站不?起來。

    踢她的人還未走?，蹲下來笑嘻嘻地觀賞她狼狽的模樣。

    “你是誰家的婢子？沒長眼嗎？嘉遠(yuǎn)侯也是你能沖撞的嗎？小姑娘年紀(jì)輕輕，怎么想不?開找死呢？要不?是小爺出?現(xiàn)踹你一腳救了你的命，你知道你下場會怎樣？嘉遠(yuǎn)侯以?前是怎么對女俘的，你知道嗎？”

    郭遜打個手勢，指尖順著她背脊虛虛滑過，“叫人剝了整皮，做成鼓面，打仗的時候敲起來，聲音可帶勁兒了?！?/br>
    他?見她哭著仰起臉，心里一頓，“爺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梁芷薇別過頭咬牙切齒地哭道：“沒見過，你滾，你滾！”

    **

    入夜，鐘粹宮偏殿傳出?陣陣哭聲。

    殿外立著的麗嬪面帶忐忑，夜晚風(fēng)涼，她穿得單薄，風(fēng)拂過衣擺，冷得不?由打了個顫。

    片刻，兩個小火者抬著一個蒙了白布的人從內(nèi)走?出?來。

    麗嬪身?邊的宮人甘露上前，撩起白布一角瞥了眼，壓低聲音道：“娘娘，是秦宮人?！?/br>
    麗嬪打了個哆嗦。

    她知道擅闖靈武堂是死罪，可她實在沒想到真的會死的這么快，這么慘。

    麗嬪進(jìn)宮日子不?長，從選秀到得寵，滿打滿算才半年，這半年里三次晉位，夜夜承寵，占盡了風(fēng)頭?；实勰旮涣姡囊彩怯⒖t灑，待她百般溫柔，每夜纏綿不?斷，偶然沒空進(jìn)后宮，甚至還把她召去乾清宮侍奉筆墨，當(dāng)真是片刻不?能離了她身?邊。

    可今日皇帝生了大怒，那種臉色，那個脾氣，她從來沒見過。

    他?瞧都沒瞧她一眼，喝令她在外站著，他?在內(nèi)里親審今日事，當(dāng)場處死了秦宮人，打殘了兩個報信的宮女，此刻里頭還跪著生養(yǎng)過皇子女的佳嬪，一時之間，麗嬪心慌極了，她是真的怕了。

    忽然，面前的殿門?從內(nèi)推開，皇帝身?邊的總領(lǐng)太監(jiān)柳雋走?了出?來，拉長的音調(diào)陰測測的，聽不?出?半點往日的和潤恭敬。

    “麗嬪娘娘請。”

    麗嬪身?子顫得更厲害了，她緩慢挪著步子，身?邊宮人垂頭上前，塞了一只沉甸甸的銀包遞過去，“柳大伴，您……您幫襯幫襯……”

    柳雋拔高了尖細(xì)的嗓音，冷笑：“可不?敢這么樣。麗嬪娘娘不?是說了，今兒事一概不?知情？適才處死那幾個，又不?是您宮里頭的，您慌什么？走?吧，皇上里邊等著呢，您腳下緊著點兒，別叫皇上久候才是呢?！?/br>
    麗嬪眼中含淚，垂頭走?了進(jìn)來，不?等走?到廳正中，就凄凄婉婉的跪下去。

    “皇上。”

    以?往她用?這把明顯帶著南方口音的嗓子喊他?，總能叫他?通體舒泰心猿意馬?？纱丝趟?半點綺思也無，肅容坐在案后，若無其?事翻閱著案上擺著的一冊圖卷，漫不?經(jīng)?心地道：“哦，麗嬪來了，說說吧。”

    麗嬪抿嘴忍住淚意，大著膽子抬起頭瞧了瞧屋中人。佳嬪跪在前頭，一動不?動，不?知是個什么情況。地毯上一大灘血跡，看起來十足駭人。適才還聽見宮人的慘叫，這會兒進(jìn)了來，卻沒見人影。偌大殿中央，就只剩下她和佳嬪。

    “皇上，妾、妾不?知從何?說起，妾是無辜的，不?關(guān)妾事……”

    “呵?！被实圯p笑了聲。順手把手里的圖卷扔回案上。

    “卿卿不?知情，朕卻知情。卿卿不?知如何?說起，朕替你回憶回憶？”

    他?喊出?平素調(diào)情時喊的那個稱呼。一言一語還帶著幾許溫柔，可眼底絲毫不?見往日的深情，內(nèi)里滿含的全?是急風(fēng)驟雨。

    “秦宮人、杜若、楊芳，都是佳嬪宮里的老人兒，四個月前，你百般籠絡(luò)，用?盡手段，威逼利誘，將他?們慢慢收歸己用?。昨日傍晚，杜若支開守門?侍衛(wèi)，叫秦宮人有機會接近靈武堂，弄壞門?鎖為今日之事做好準(zhǔn)備。”

    “秦宮人事敗，反而被人鎖進(jìn)了靈武堂，你見設(shè)計不?成，于是推個報信的宮人出?來抵命，想以?此平息此事，糊弄過太后和朕?！?/br>
    “你一入宮，便與佳嬪同住鐘粹宮，晉位后，你們身?份相當(dāng)，但?朕一直沒有另賜殿宇給你升當(dāng)主位，于是你懷恨在心，借此拖佳嬪下水?！?/br>
    “往日你便小謀算不?斷，養(yǎng)了只傷人的貓，抓花了十一公主的小臂。官女子裴萌伺候了朕一晚，次日被你帶著人逼寫絕筆信勒死在值房。七月初七宴上，朕贊了劉小媛一句貌美，次日閡宮傳知她和侍衛(wèi)走?影……更別提往日里不?敬皇后，目無尊卑等諸般錯處。朕念你年紀(jì)輕，心氣高，又難得是朕喜歡的模樣……可你如今連朕的話?也不?聽，怎么，在你心目中，朕也是能給你隨意糊弄欺瞞之人？”

    起初麗嬪還不?斷小聲討?zhàn)?，說自己冤枉，話?到最后，她目瞪口呆，早就嚇得傻了。

    皇帝站起身?來，布下玉階踱步到她身?邊。

    “可惜了?！彼?伸手捏住她下巴，聲音中滿是眷戀，“可惜你這張臉，這身?皮rou，朕原本是極喜歡的?！?/br>
    麗嬪淚流滿面，啞著嗓音哭道：“皇上，妾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皇帝冷笑，松手甩開她，掏出?手絹抹了抹掌心。

    “把她拖下去?！?/br>
    他?聲音和緩，簡單而淡然的下令。

    柳雋擺了擺手，門?廊下躬身?走?進(jìn)來兩個小太監(jiān)。

    “仔細(xì)別弄疼了麗嬪娘娘，”柳雋冷笑著說，“這細(xì)皮嫩rou的，可經(jīng)?不?得你們那粗得嚇人的狗爪子生拉硬拽的?！?/br>
    他?俯身?給麗嬪打了個千兒，“娘娘，您別擔(dān)心，萬歲爺心疼著您呢，不?過換個地兒住，擠是擠些，不?過您瞧，您位份沒丟，家里的榮寵還在，萬歲爺待您，可真真是仁至義盡吶?！?/br>
    麗嬪掙扎起來，她扭著身?子想膝行到皇帝跟前求情，往日皇上待她那樣好，她不?相信，自己便為著這點小事就毀了前程。

    “皇上，皇上啊……妾不?敢了，您別生氣，妾再也不?敢了……”

    皇帝沒回頭，他?單手撐在窗上，好像雅性十足，正翹首觀賞著今晚的月色。

    等到麗嬪被人拖出?去，殿中余下的就只有佳嬪。

    她跪在那兒，一聲也不?敢吭。她進(jìn)宮早，跟皇帝算是有些情分，生養(yǎng)了一子一女，可位份始終沒提上去，她知道皇上不?過喜歡她乖巧懂事，行事穩(wěn)妥，適宜養(yǎng)育子女，并沒什么男女之情。

    此刻，她被卷進(jìn)這樁莫名的事里，身?邊服侍的宮人一夜全?懲處掉了，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

    半晌，皇帝轉(zhuǎn)過頭來，輕瞥了她一眼。

    “蠢東西。”他?不?屑地越過她，連多一個眼神都懶得賞給她。

    片刻，淡淡的龍涎香味散盡了。

    佳嬪身?子一松，倒在了地毯上。

    夜風(fēng)吹過紗窗，吹過庭院，一路吹向更遠(yuǎn)的地方。

    陸筠沒睡著，他?在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