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扁平時代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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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最好不要過多惦記前輩的紀念館。那些紀念館展示了激動人心的精神高蹈,相關cao作經驗卻難以復制,在時過境遷的另一個時代很可能失靈。如果把大師當摹本,在紀念館里凝定夢想,立志成為托翁第二或莎翁第二,那么很可能是cao一支古代長矛的天真出征。 這是因為大師多具有一次性,不可能克隆量產;而且在當今這樣一個劇變的時代,哪怕真有托翁與莎翁再世,哪怕他們手里集有先賢的全部經驗和手段,恐怕也不夠用了。 人很難在不同時間踏進同一條河。 文學的認知功能已被大大削弱。在缺少網絡、影視、廣播甚至報紙的時代,作家就是一個個信息中心,是社會萬象和人生百態(tài)的主要報告人。只要不是寫得太爛,他們怎么寫都新鮮,怎么寫都開眼,怎么寫都有好奇的讀者,其小說、散文、劇本、詩歌都是“黃金時段”和“報紙頭條”——假如那時也有這些概念。如果他們心一橫,敢言人之怯于言,便更是振聾發(fā)聵的意見領袖,足以爆破整個社會認知成規(guī)。問題在于,新聞業(yè)正在從作家手里接管這一業(yè)務。后來居上和異軍突起的新聞業(yè)迅捷而龐大,呼風喚雨,無所不至,對人世間每個角落的動靜都施以信息榨取和認知過濾,比作家總是快上一步。于是,靠文學來擴展見聞和傳播知識必定低效。文學“信息量”偏少已成為讀者們普遍的抱怨。作家們即使cao弄個性化、具象化、虛構化、深度化等祖?zhèn)骼?,但就一般情況而言,要把新聞業(yè)濾下的殘渣做成佳肴,確已難度大增。 文學的娛樂功能也被大大削弱。文學最為火熱的時代,一定是電子游戲、流行音樂、夜總會、旅游、動漫、選秀、t臺等尚未普及的時代。那時候的戲劇如同節(jié)日,詩歌如同美酒,小說與散文是最佳休閑場所,具有娛人耳目的相對優(yōu)勢。洛陽紙貴、鑿壁穿光、一書難求、接力夜讀等情景大概就是這樣出現的。問題在于,娛樂業(yè)也在從作家手里接管這一業(yè)務。謀求神經亢奮,尋找感官刺激,竊窺人性隱私,如此最high之事常在文學之外。即使是講故事,影視公司似乎能做得更為有聲有色和規(guī)模宏偉。那么,還有什么理由要求一般尋樂者繼續(xù)對文學的忠誠?有什么理由去奇怪一般青少年——包括不少大學文科生,把魯迅、曹雪芹、托翁和莎翁視為沉重的學業(yè)負擔?文學的文字美、結構美、想象美等等,在缺乏相應訓練的讀者那里正成為入門頗難的智力運動項目,正在日益小眾化與專業(yè)化,難道不是極為正常的結果? 有些變化是可逆的,有些變化是不可逆的。文學在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不可逆變化,是以電子化和數碼化為特征的新興傳播手段,一如以往紙的發(fā)明、印刷的發(fā)明,正在使文學猝不及防地闖入了陌生水區(qū)。 美國學者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l.friedman)幾年前推出《世界是平的》一書,認為因特網的廉價推廣,促成了技術、資本、信息三個“民主化”同時到來,深刻改變著世界經濟發(fā)展的方式和格局。他是一個敏銳的觀察家,但談得不夠多和不夠深的是文化,其中包括文學?!懊裰骰钡奈膶W是否可能?如果說“民主化”意味著一個有核心、有級差、有組織的塔狀結構,讓位于一個無核心、無級差、無組織的面狀結構,那么這一前景是否值得萬眾歡呼?或者是否僅僅值得歡呼? 這當然是更為復雜的一個問題。 一個“扁平”的世界里眾聲喧沸。從原則上說,由編輯、審查、批準一類關卡所組成的文化權力體系幾近瓦解,每一個ip地址自由發(fā)聲,都可能成為強大的文化媒體。英才慘遭埋沒的可能,偽學與贗品一手遮天的可能,在傳統(tǒng)意義上都會減少。全民批評權的運用,也是一種有益的破壞性檢驗。不過問題的另一面,是胡說比深思容易,粗品比精品多產,優(yōu)秀者至少沒有數量上的優(yōu)勢。一旦優(yōu)劣平權成了優(yōu)劣俱放,文化產量中庸質與惡質的占比肯定大大攀升,低端文化產能不僅無法淘汰,還可能日益滾大和坐大。一些優(yōu)秀作品即使生產出來,也可能在過量的文化淹沒中,在受眾們暴飲暴食式的閱讀之后,在食欲不振的這些快餐者們那里,出現影響力的嚴重折扣。一旦腸胃已經吃壞了,再多的良藥也都無濟于事。 一個“扁平”的世界里多數為王。在一般的情況下,有些潮流可以修復民眾良知,是真理的脫穎而出;有些潮流泯滅民眾良知,是泡沫和垃圾的霸道橫行。但不管是哪種情況,多數人的理解力構成潮流的邊界,那么大眾型和通俗化的真理尚有機會,而冷門的、偏僻的、艱險的、高難的——又常常是重要的文化探索,則可能缺氧。進一步說,市場總是嗅覺靈敏地跟蹤多數,跟蹤購買力的所在,以實現利潤最大化。它們必然就低不就高,隨眾不隨寡,視高深、高難、高雅為營銷毒藥,并有足夠的本領使輿論、獎項、教育、權力等資源向低端集中,打造出泡沫霸權和垃圾霸權。一種品質趨下的文化誘導機制,在這種情況下幾乎難以避免。 一個“扁平”的世界還有易破難立的特點。特別是自十八世紀啟蒙運動以來,敬畏感隨著上帝一同消失。叛逆比服從更流行,權利比責任更動心,無論左右翼都造反成癖,在獲得解構主義一類學術裝備后更是見立必破,逢正必反,打倒一切。這一過程削弱了上帝與王權,清算了教條與偽善,其功績不可低估;但無政府式的激進狂飆若無解藥,其結局必是相對性等同虛無性,民主化等同民粹化,任何共識難以搭成,真理永遠缺位。真理也許還是有的,但在很多時候只剩下每個人那里“我”的真理,即自戀、自閉、自利的各種強辭,甚至是專職扒糞的哄客四起——這不過是社會淪入一片“原子化”散沙的文化表征。圣人、先知、導師一類從此不再,文化成了一地碎片和自由落體。一個個公權政府在這樣的逐利時代也更像個總務處,無心也無力充當精神旗幟,無心也無力實施有效的社會調控。避罵自保的公關活動已夠他們忙的了,討好票源和收買民意已夠他們累的了,他們哪還有建構民族與人類精神的遠大抱負和堅定行動? 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一旦失去文化的約束和引導機制,一個扁平的世界就是沒有方向的世界,是無深度和無高度的世界。即使有成打的托翁和莎翁再世,他們通常也形同刺猬而不是獅子,是暗燃而不是火炬,常常隱在主流受眾的視野之外——在生態(tài)、經濟、政治等重大危機逼近之前,在民眾的真理渴求大增之前,情況大體如此。 這個時代當然還有文化,有文化運動與文化沖突,也不乏輪番登臺的文化偶像。不過,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圣人、先知、導師不同,很多現代文化偶像形式大于內容,迎合多于獨行,公關造勢優(yōu)于埋頭苦干,成功獲利重于大道擔當。這些人不過是營構一種虛假的方向,在無方向時代滿足一種偶像消費,其中既包括對偶像的適時狂拜,也包括對偶像的適時狂毀。在這里,狂拜或狂毀只在一念,無須深思熟慮和身體力行,因此所需偶像不必經久耐用,隔數月或隔幾天就更換一個,實為攤檔上的尋常。正因為如此,很多偶像不得不焦灼難安,不得不到處奔走,拼命保持公眾能見度成了他們的殊死搏斗,也成了他們與以往大師的明顯區(qū)別之一。一個個豪華大片就這樣火了,又冷了;一個個驚世的主義就這樣火了,又冷了;一個個讓人開心的狂生或浪女就這樣火了,又冷了——到后來,很多人參與圍觀純粹是為了有權開罵,爭相點擊只是為了自秀高明和比拼刻薄,于是火就是為了冷,或者說火本身就是冷,感官的火在另一面就是心靈的冷。每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其實就是自己。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二〇〇八年的統(tǒng)計報告顯示,高達百分之四十七左右的公眾已經不信任或不太信任網絡。美國佩尤研究中心二〇〇四年的調查統(tǒng)計顯示,媒體公信力一直下滑,比如對信任值已跌至百分之三十二,即大多數人持懷疑態(tài)度。有意思的是,這一類文化產業(yè)不正是公眾用高點擊率、高收視率、高票房額等熱心喂養(yǎng)起來的么?不都是文化市場上的成功典范么? 時值二十一世紀,人類有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自由選擇權,但為什么從這時起人類倒變得如此猶疑不定、六神無主、手足無措、茫然無計,竟找不到自己真正信賴和需要的東西?如果人類長期處于這樣一種文化消費中的自我分裂和自我對抗,那么這種所好即所疑、所樂即所輕、所愛即所憎的左右兩難,是不是一種文化狂歡之下的精神死機?如果人們在這個美妙時代里什么都想要,好事都占全:既要狂喝海吃又不要卡路里,既要揮金如土又不要儲蓄,既要享受周到的公共設施和社會福利又不愿繳稅(見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七日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一句話,既不承擔任何責任又奢求什么東東來為自己承擔全部責任,那么這種“減肥可樂”式的文化幻想,是不是注定了最終的一無所有? 也許需要重新啟動,重新確定一個方向。 一個重建精神價值的方向。 這需要很多人的共同努力,重建一種盡可能不涉利益的文化核心、級差以及組織,即文明教化的正常體系。是的,在這里我愿意重新使用“教化”這樣一個詞,在人類幾百年來鐘情于“自由”一詞以后,在有效教化與寬幅自由互為條件的奇詭歷史之中。換句話說,“自由”如果要避免死亡,正需要“教化”的救贖。今天的教訓是:沒有教化的自由已經成為了另一種災難。 2009年11月 *最初發(fā)表于2010年《揚子江評論》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