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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熟悉的陌生人(韓少功文集)在線閱讀 - 第17章 處貧賤易,處富貴難

第17章 處貧賤易,處富貴難

    安樂死的問題正爭議熱烈,其實,未知生焉知死?我們該討論一下安樂生的問題。

    這個問題曾經(jīng)不成問題。中國早有古訓:安貧樂道。安貧者,得安;樂道者,得樂。安貧樂道便是獲得人生幸福的方便法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晨興理荒廢,戴月荷鋤歸。(陶淵明)無事以當貴,早寢以當富,安步以當車,晚食以當rou。(蘇東坡)這不是一幅幅怡然自適遺世獨立的君子古道圖嗎?不過,也許是先輩們太安貧,安得人欲幾滅、功利幾無,中國就一直貧下來,貧到阿q就只能宿破廟捉虱子了。被人打,就說是兒子打老子,有精神勝利法以解嘲,充當了“安貧樂道”論的另一版本,一種退化了的遺傳,最后被豪強抓去砍了腦袋??磥?,富者不讓貧者安樂,貧過了頭就要被老太爺或八國聯(lián)軍欺壓。要想活下去,得另外找辦法。

    西來的工業(yè)文明亮了中國人的眼。安貧樂道作為腐儒之論被譏嘲被拋棄被pass。貧怕了的中國人開始急切致富,而很多社會學者幾乎有“發(fā)展癖”,無論左翼右翼都一齊奉“發(fā)展”為圣諭,力圖讓人們相信,似乎只要經(jīng)濟發(fā)展了即物質條件改善了,人們就會幸福的。確實,革命和建設帶來了兩畝土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還帶來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三轉一響”,“新八件”,還有國民生產(chǎn)總值翻番的炫目前景。但是,隨著物質財產(chǎn)神奇的增聚,隨著物欲得到充分滿足,厭倦作為滿足的影子緊緊隨后也在悄悄滋長,并繁殖出更多的心理黑暗。很多人反倒不怎么會安,不怎么會樂了。稱作“文明病”的莫名焦灼感孤獨感正在富起來的人群中蔓延。這些人最愛問的是:“有意思嗎?”(在美國的同義語:是不是iing?能不能夠makefun?)他們最?;卮鸬?,也是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句之一:“沒意思。”——我們在很多場合都可以聽到。儉樸,讀書,奉獻社會,當然早成了頭等沒意思的事??措娨暃]意思,電視停了更沒意思。假日閑逛沒意思,辛苦上班更沒意思。找個情人沒意思,廝守著老婆或丈夫更沒意思。他們漸漸失去了獨處半日乃至兩小時的能力,在閑暇里自由得發(fā)慌,只得去大街或酒吧,繃著臉皮,目光黯淡,對三流通俗歌手假惺惺的愛呵戀呵,表示漠然的向往;對這些歌手假惺惺的愁呵苦呵,表示漠然的共鳴。他們最拿手的活就是抱怨,從鄰居到聯(lián)合國,好像都欠了他們十萬大洋。

    奇怪的現(xiàn)象是:有時幸福愈多,幸福感卻愈少。如果七十年代的一位中國青年,可以因為一輛鳳凰牌自行車而有兩年的幸福感,現(xiàn)在則可能只有兩個月甚至兩天。大工業(yè)使幸福的有效性遞減,幸福的有效期大為縮短。電視廣告展示出目不暇接的現(xiàn)代享受,催促著消費品更新?lián)Q代的速率。剛剛帶來一點歡喜的自行車,在廣告面前轉眼間相形見絀。自行車算什么?自行車前面是摩托,摩托前面是小轎車……電子傳媒使人們知道得太多,讓無限的攀比對象強入民宅,輪番侵擾。人們對幸福的程程追趕,永遠也趕不上市場上正牌或冒牌的幸福增量。幸福感就在這場疲倦不堪的追逐賽中日漸稀釋。

    現(xiàn)代新人族都讀過書識過字,當然也希望在精神領地收入快感?,F(xiàn)在簡單啦,精神也可以買,藝術、情感、宗教等等都可以成為有價商品。凡·高的畫在拍賣,和尚道場可以花錢定做,思鄉(xiāng)懷舊在旅游公司里推銷,日本還出現(xiàn)了高價租用“外婆”或“兒子”以滿足親情之需的新興行業(yè)。金錢就這樣從物質領域滲向精神領域,力圖把精神變成一種可以用集裝箱或易拉罐包裝并可由會計員來計算的東西,一種也可以“用過了就扔”的東西,給消費者充分的心靈滿足。

    是不是真能夠滿足?

    推銷商能提供人們很多幸福的物質硬件,社會發(fā)展規(guī)劃也制訂出鋼產(chǎn)量、人均生產(chǎn)值、學校數(shù)目和病床數(shù)目等等指標。但一個人所得親情的質與量,一個人所得友誼的質與量,一個人創(chuàng)造性勞動所得快感的質與量,一個人洽處和感悟大自然的質和量,一個人個性人格求得豐富美好的質與量……這些幸福所不可缺少的精神軟件,推銷商不能提供,也沒法找到有關的計量辦法、質檢辦法,以把它們納入發(fā)展規(guī)劃然后批量生產(chǎn)。正如推銷商可以供給你一輛小轎車,但并不能配套服務——同時供給你朋友的笑臉或考試的成功,讓你驅車奔赴。推銷商可以供給你一臺電話,但沒法保證話筒里都流淌出友善、有趣、令人欣喜的語言,而不是氣惱咻咻的吵架或哀哀怨怨的嘮叨。

    精神是不能由別人給予的。政客和推銷商們從來在這方面無所作為,他們只能含糊其辭,或者聳聳肩,最好讓大家都把這件事忘記。

    蘇東坡洞悉人性的窘境,早就說過:“處貧賤易,處富貴難。安勞苦易,安閑散難。忍痛易,忍癢難?!必氋v者易生焦渴,富貴者易生厭倦,二者都不是好事。但貧賤者至少可以怨天尤人,把焦渴之苦歸因于外部困難的阻迫,維持對自己的信任。而富貴的厭倦之苦完全是自作自受,沒法向別人賴賬,必須自己承擔全部責任,不能不內(nèi)心恐慌。貧賤者的焦渴是處在幸福的入口之外,還有追求的目標,種種希望尚存。富貴者的厭倦則是面臨著幸福的出口,繁華幻影已在身后破滅,前面只有目標喪失的茫然和清寂。這樣比起來,東坡先生所言不差。難怪他常常警告自己:“出輿入輦,蹶痿之機;洞房清宮,寒熱之媒;皓齒娥眉,伐性之斧;甘脆肥濃,腐腸之藥?!币嗳绲聡四岵烧f的:“人生的幸運就是保持輕度貧困。”他們都對富貴瞪大了警惕的眼睛。人類雖然不必太富貴,但總是要富貴的。東坡、尼采二位的拒富仇富主義終不是積極的辦法,不能最后解決靈與rou、心與物這個永恒難題。只是現(xiàn)代不少人富后的苦日子,不幸被二位古人言中,實是一樁遺憾。應該說,事情還剛剛開始,東西方都在較著勁干,沒有人能阻止經(jīng)濟這一列失去了制動閘的狂奔列車。幸福的物質硬件不斷豐足和升級,將更加反襯出精神軟件的稀缺,對局中人構成日益增強的壓力。在這個意義上,現(xiàn)代化不過是上帝同人類開的一個嚴酷玩笑,是對人類的強化考驗。

    蘇東坡一生坎坷,但總是能安能樂。如果說陶淵明還多了一些悲屈,尼采還太容易狂躁,那么蘇東坡便更有健康的光彩。他是一個對任何事都有興趣的大孩子,是一位隨時能向周圍的人輻射出快樂的好朋友,是一位醉心于藝術探索、政治改革以及興修水利的實干家——可見他的安貧不意味著反對“富”民。我每次想起他的形象,便感到親切并發(fā)出微笑。

    1992年10月

    *最初發(fā)表于1992年《天涯》雜志,后收入隨筆集《夜行者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