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她一下子從熊熊大火的噩夢中驚醒,入眼的是一張兇神惡煞的臉。這張又臟又黑的臉下巴左側(cè)還有一顆帶毛大黑痦子,讓人瞧著有些倒胃口。 是痦子劉! 這附近乞丐堆里的惡霸,仗著自己生的高大,與乞丐中另外幾個結(jié)成一個小幫派,最愛欺負弱小,每日/逼著旁人給他們上貢。 痦子劉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貪婪的目光在她腰間打了個轉(zhuǎn),嘿嘿一笑,“小啞巴,我都聽說了,你小子他媽的可藏著私貨呢,趕緊拿出來,你爺爺替你保管。” 她重傷失憶,口不能言,這附近的乞丐都叫她小啞巴。 小啞巴手撐著單薄的身子又往后挪了兩步,搖搖頭。 痞子劉冷哼一聲,“昨天可有人看見了,識相點,乖乖的給爺爺主動交出來,要不然,有你的苦頭吃!” 小啞巴瞧著他滿口大黃牙,被熏得干嘔,一邊往后躲,一邊從地上抓了一把摻著石頭的泥土朝他面門撒了過去,身子靈活的在地上滾出門檻,撒丫子朝著巷子往街上跑,將痦子劉的慘叫聲甩在了身后。 “你這個狗雜種,你給我站??!看爺不扒了你的皮!” 眼見著聲音越來越近,小啞巴左右看了看,見靠墻的巷子處排了一整排削的尖尖的竹竿,用力一推,那竹竿“嘩啦”一聲盡數(shù)滾了出去。 痦子劉跑的太快一時沒剎住,腳下一滑,踩著光不溜秋的竹竿摔了個狗吃屎,臉上被旁邊的竹竿戳了個大洞,頓時血流如注,疼的齜牙咧嘴,一張臉更丑了。 他牙咧嘴抄起一根竹竿從地上爬起來,叫囂著朝著小啞巴的要害處刺去。 “狗雜種,我殺了你!” 小啞巴腳底抹油跑的飛快,誰知才出巷口,有一道比她高出不少的黑影高高揚起前蹄,嘶叫著朝她踢過來。 不好!驚了旁人的馬! 她正要躲開,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緊追不舍的痦子劉,心思一動,冒著生命危險往馬蹄下鉆。 那痦子劉果然上當,朝她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她瞅著那馬背上身形十分瀟灑的主子勒馬的空當,迅速在地上打了個滾,滾出一丈遠,從馬蹄下?lián)屵^一條命來。 她重重吐了口氣,立刻作出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雙手捂臉伏在地上。 接下來如她所料,痦子劉手中來不及往回收的尖銳竹竿,一下子扎進才剛好好踩到地上的粗壯馬腿上。 那馬吃痛,那狠狠一腳踹在了痞子劉的胸前,將他踹到了天上。 痦子劉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發(fā)生了何事,“撲通”一聲,又臟又臭的高大軀體重重砸在青石板鋪就的地上,一口血噴出老遠,濺的到處都是,眼見著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兒了。 小啞巴悄悄抬眼看了那匹高大通體漆黑沒有半點雜色,唯有額間一撮白毛,威風凜凜的駿馬,在心中贊道:“干的漂亮!” 她若是不拿命賭一次,恐怕痦子劉今日一定會要了她的命,且絕對比被馬踩死還要慘。 “大膽,當街嬉鬧追打,驚了世子的馬,爾等該當何罪!” 云都世子?齊云楚? 小啞巴聽著這聲呵斥,移開捂著眼睛的手,緩緩抬起頭來看向馬背上的人,一時愣住了。 只見眼前黑色高頭駿馬背上,坐著一個衣冠勝雪,生得形貌昳麗的男子。他應(yīng)是尚未及冠,墨發(fā)半束半披,胸前垂下兩條細小的的辮子,末尾處垂下一粒黃豆大小的南珠,悶sao貴氣。 這樣好看的男子,她在云都倒是頭一次見。 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剛好望過來,薄唇緊抿,一雙狹長的鳳眸淡淡掃了她一眼,冷聲道:“當街斗毆,著人押去府衙。”他說完就要走。 小啞巴嚇了一跳。自己身上沒有身份文碟,若是進了府衙,豈不直接被關(guān)起來,正想辦法脫身,那渾身是血的痦子劉竟然爬了過來,一直爬到他馬下。 他眼睛高高腫起,臉上的黑泥混著污血,一開口又是一口血嘔出來,拼著一口氣指著小啞巴,道:“是,是小民一時瞎了狗眼,才沖撞到世子跟前,這都怪眼前這個黑臉乞丐,他方才偷了小民的銀子,還要殺了小民,還請世子明察……” 小啞巴冷笑,他倒是命長的很,還有力氣栽贓! 不過,她流浪這段時間,旁的沒有學(xué)會,審時度勢,察言觀色倒是學(xué)了個通透。齊云楚不說話,她便不動,肩膀微聳,做足了可憐模樣。 齊云楚骨節(jié)分明的手摩挲著韁繩,往后退了幾步,掩住口鼻垂眸看了一眼痦子劉,眼里的厭惡不加掩飾。 “齊三?!?/br> 齊三下馬伸腳將那個回光返照的乞丐踢到一邊兒去,然后上前踢了一腳伏在地上像是嚇的瑟瑟發(fā)抖的小乞丐,“抬起頭來說話?!?/br> 小啞巴這時才偷偷探出頭來,露出黑黢黢一張巴掌大的臉。 齊三見她雖臉黑,卻干凈的很。怯生生濕漉漉的眼神如同林間一頭受了驚嚇的小鹿一般,瞧著比那個躺在地上渾身是血一臉猙獰的乞丐順眼多了,聲音輕緩了些,“你可是偷盜別人錢財?” 小啞巴頭搖的向撥浪鼓一樣,指了指地上的乞丐,雙手合在一起放在耳邊作出一個正在睡覺的姿勢,閉著眼睛空出左手在自己腰間摸索,摸出一個巴掌大小,十分精致,上面像是繡著芍藥花的荷包,然后迅速睜開眼睛用右手迅速捉住了那只扒荷包的左手。 她學(xué)的惟妙惟肖,眼睛一開一合,頃刻間竟叫人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 “啞巴?”齊三詫異。 小啞巴點點頭,見齊云楚盯著自己,生怕他不相信,左手拿著那個底下綴著兩顆瑪瑙圓珠的荷包,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子,又指了指自己。 我的! 齊云楚皺眉,眼神在她黑漆漆的手上劃過。 小啞巴以為他看不見,連忙將手里的荷包雙手舉過頭頂,想要靠近些給他看。 眼見著不過是一只胳膊的距離,馬上的齊云楚頓時面色大變,掩住口鼻,屏住呼吸,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齊三見狀,慌忙將小啞巴往后拉了幾步。 小啞巴面上委屈,心中卻冷笑:這云都世子真是嬌氣的很,一個大男人潔癖成這樣,有本事別出門。 她趁旁人不注意,偷偷瞪了一眼從頭到腳就連頭發(fā)絲兒都透著精致的世子。 誰知這一瞪,剛好又撞上他的視線。她嚇得連忙收回眼神,低頭看自己的腳尖。 哦,鞋面不知什么時候刮破了一個洞,露出瑩白圓潤的腳趾頭,在那兒俏皮的沖主人打招呼。 “你是說這荷包是你的,是他們趁你睡著的時候搶你的?”齊三問。 小乞丐聞言眼睛亮了亮,朝齊三豎起了大拇指,彎起嘴角笑了。 齊三見他一笑,竟然也跟著樂了,只覺得眼前的小乞丐真有意思,看著哪兒哪兒都黑,牙齒卻白的發(fā)亮,一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可愛的很。 他還要說話,一轉(zhuǎn)頭,便看見自家世子陰沉沉的臉,立刻斂了神色,垂首站到一邊去。 小啞巴的話,齊云楚只信了一半。 雖然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不過是一瞬間,可他卻瞧得清清楚楚,那小啞巴聰明的很,故意將那個乞丐往他馬腿底下引。這一招借刀殺人,使得漂亮。 小啞巴被他瞧的心里發(fā)顫,腦子里正想著應(yīng)對之策。這時躺在地上的痦子劉突然大叫一聲,身子抽搐幾下,口里不斷溢出鮮血,很快沒了聲息。 齊三立刻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隨即搖搖頭,“世子,沒氣兒了。” 齊云楚居高臨下的掃了一眼小啞巴。眼神有些意味不明,帶著探究。 小啞巴背脊涼颼颼的,往后退了幾步,看了看那馬的四條腿,又看了看自家的兩條腿,腦子里迅速轉(zhuǎn)動,是乖乖留在原地束手就擒還是伺機跑路。 誰知這時齊云楚竟然調(diào)轉(zhuǎn)馬頭,頭也不回道:“找人清理干凈街道?!?/br> “是?!?/br> 小啞巴瞧著他倆走了,松了一口氣兒,又看了一眼那尸首,心道這云楚的世子果然如傳聞一般,是個性子極其孤高冷傲無情之人,自己的地界出了人命,他竟然只是擔心臟了街道。 她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竟一時戀戀不舍,不由自主的想,他生的真是好看,若是換成從前…… 從前,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呢? 她隨即一臉疑惑的揉了揉曾經(jīng)受過傷都的后腦勺,有些郁悶,誰知道她從前到底是個什么人呢? 小啞巴輕嘆一聲,拖著疲乏的身體,慢悠悠的往回走。走了沒幾步總覺得有一道灼熱的目光膠著在她背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此刻暮色降臨,空曠的街道不過來往幾個收攤回家的貨郎,遠處的風月樓已經(jīng)打開門做生意。樓前掛著的數(shù)十盞大紅燈籠已經(jīng)點燃,被風輕輕一吹,蕩著一圈圈的紅暈,將門口那塊地方照的亮堂極了。 那齊王世子長身鶴立站在那光暈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啞巴不知為何,竟覺得他神情竟有些落寞。隨即她暗笑自己簡直是餓出了毛病,這天底下難不成還會有人逛妓院逛出落寞,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過,這世子長成這樣,居然還一入夜就往這兒跑,果然風流。 這時齊云楚世子居然轉(zhuǎn)頭朝她看來。 她嚇了一跳,趕緊收回視線,心里砰砰直跳,顧不上餓邁著大步向前走,生怕他后悔了再將自己捉回去。 齊云楚見那小啞巴走的飛快,高挑細腰,脖頸纖長,如同女子一樣身形,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們的背影竟是如此相像。 若不是今日一早是他親自送嫁,他甚至都以為是她回來了。 他一想到那個放在心里喜歡了多年的女子,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今日歡歡喜喜去成婚,心臟便刺痛的厲害。 她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即便是再回來,也不是縣主趙雪妍,而是韓王妃。 齊云楚盡管知道那小啞巴不是她,可還是忍不住佇立良久,直到那道纖弱單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回過神來,眼神瞬間恢復(fù)了冰冷與銳利。 “找人盯著方才那個小乞丐,一有動靜,立刻來報?!?/br> 云都是大燕帝國的西北邊境,與匈奴國相接。所用的繡品款式十分的粗狂,而方才小乞丐手中的荷包用上品錦緞制成,繡花精致含蓄,是燕京貴族才能用的東西。 一個乞丐拿著燕京貴族才能用的荷包,難免讓人生疑。 近日城中總是出現(xiàn)一些來歷不明的外地客,看著都是習武之人。朝中早已有削藩的念頭,齊地雖早已不受朝廷管制,可不得萬不得已,并不想與朝廷發(fā)生沖突。 齊三有些發(fā)楞,“那個可憐的小啞巴?盯他作甚?” 齊云楚瞥了他一眼,“你如今話越來越多了?!?/br> 齊三脖子一縮,連忙道:“是,屬下這就去!” “不要打草驚蛇?!?/br> …… 風月樓是云都最大的青樓。 齊云楚則是這里最大的恩客之一。 可齊云楚來這里從來不是為了尋歡作樂,只是為了聽花魁蕊姬娘子唱曲兒。 整個云都的人都知道,花魁娘子蕊姬不僅有一把好嗓子,一曲高歌,繞梁三日不絕于耳,還生的貌美如花,還賣藝不賣身,是個清倌人。 且整個云都的人都知道,蕊姬最喜歡的就是世子云楚,曾言:就算是沒名沒份,能與云楚世子春風一度,也是心甘情愿。 只是,她的滿腔柔情也只能錯付,齊云楚喜歡的從來都另有其人。 他每次來聽曲兒,甚至都不看她的一張臉。 他只聽聲音。 今日也一樣。 蕊姬足足唱了三首曲子,嗓子都啞了,也未得他一句話。 她決定不唱了,放下了手中的琵琶,徑直走出來坐到他面前。 齊云楚一杯又一杯的往嘴里灌酒,一臉的落寞,哪里還有方才在外面的冷漠無情。 蕊姬抬起涂了丹蔻纖細柔白的手,動作輕柔的替他斟酒。 齊云楚一飲而盡,低垂著眉眼,良久,才道:“她嫁人了。” 蕊姬瞬間了然,心里甚至偷偷有些竊喜。世子心里頭有抹白月光,這在風月樓不是秘密。他每一次上風月樓,幾乎都是因為她——齊云楚的表姐,云鶯縣主趙雪妍。 仿佛這天底下的好處都長在了她身上。她不僅出身好,人生的美,有著一把好嗓子,最主要性子溫婉良善,待人極好。 所有女子見著她自慚形穢,連嫉妒都忘了。 蕊姬覬覦齊云楚已久,從前雖有心,卻無膽??山裢聿煌R云楚傷心欲絕,若是趁機與他露水情緣一場,也是好的。 她的心思又蠢蠢欲動起來。 在這樣的曖昧夜晚,這樣曖昧的火光,就連屋外傳來的,平日她覺得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都格外讓人沉醉。 她瞧著平日總是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被酒意燭火染紅了眼角,流露出濃重的哀傷,心都要化了。 她不動聲色的勸,身子悄悄的靠近,“世子總是會再碰到自己喜歡的。” 齊云楚終于抬起染了酒意的眼眸看了她一眼。 蕊姬瞧著燈光下雙眼越發(fā)迷離,已經(jīng)昏昏欲睡的美貌世子,大著膽子伸出了手。 “世子,奴家——”眼見著她還差半寸就要得償所愿撫上他沾了酒香的唇。 “砰砰砰!”屋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方才還滿眼醉意的男人突然清醒,瞬間恢復(fù)平靜的眼眸如窗外秋夜一般深沉。 “進來。”齊云楚冷冷睨了一眼蕊姬,眼神銳利的如同刀子一般。 蕊姬的一顆心都要從心口跳出了嗓子眼。她的背后手心香汗淋漓,連忙低下頭,自顧自的飲下一杯酒,來掩飾自己的慌張。 可惡! 齊三從外面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屋子里濃烈的脂粉甜香,鼻子癢的很。 他瞥了一眼面色潮紅的美艷花魁,上前道:“那個小乞丐方才被幾個街痞子給帶走了,咱們救還是不救?” 齊云楚蹙眉,捂著有些疼的頭,一時沒想起來,“哪個小乞丐?” “就是今日下午,您讓屬下留意的,說是像細作的那個小啞巴?!?/br> 齊云楚記起來了。他腦子里閃過那個纖細單薄的背影,鬼使神差起了身,“去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