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燕攸寧方才聽他說的是“請”,有些好奇:“你們早就談好了?” 但身旁卻短暫地沒有聲息,過了片刻,才聽霍西洲說道:“不,等他到了長安,我將他抓來給你看病。” “……”長淵王辦事自有他的風(fēng)格。 “但是,”燕攸寧也側(cè)身過去,忽然就伸出手抱緊了霍西洲的肩背,將整個人貼在他的胸口,在他的懷中猶如歸巢的小鳥棲息,“你可還記得,前世,西夷妄圖挑戰(zhàn)大周,他們用我身上的一塊貼身玉佩為引,引起大周與西夷雙方勇士的爭奪,而就是在那一場,你被李萇……” 霍西洲倏然垂下目光,打斷了她的話:“阿胭,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記得當(dāng)初他在洞房里并沒有說這句話。 他那時只覺得,前塵已了,李萇已經(jīng)死了,在人身后編排,不是君子所為,何況洞房花燭時分,燕攸寧已經(jīng)是他的王妃,他更沒這個必要。 燕攸寧的臉色瞬間凝滯,過了好半晌,才幽幽道:“是燕夜紫對我說的?!?/br> 霍西洲猜想,上輩子他既然死了,那么奪得天下的無外乎兩人,一則是左仆射,一則是周驃,而燕夜紫則是周驃之妻。 但霍西洲依然感到奇怪:“她為何要對你說這些?!?/br> “可能是人之將死吧,她對我也沒了什么顧忌。”燕攸寧自嘲一笑道。 霍西洲的臂膀收緊,露出吃驚的神色。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不該吃驚。 不管是誰得了天下,他們都會對這個二嫁賊佞的前皇后不得善了??磥?,阿胭應(yīng)該受了他們利用,當(dāng)初她身旁那個給自己送相思之物的名叫秋雯的婢女,是受人買通。怪他當(dāng)時一心狂喜,被她竟愛著自己這種虛無縹緲的謊話所欺騙,沒有細(xì)思當(dāng)中的蹊蹺。 燕攸寧又沉默了一下,前世的事還是輕易過不了,她嘆了口氣:“我死了呀,夫君,我和你一天死的,而且也是喝的那杯一模一樣的毒酒?!?/br> 是她犯了蠢,想來,如果不是她聽信左仆射的誘騙,如果不是她懷疑霍西洲娶她蓄意報復(fù),最后的結(jié)局定會有所不同。她的一念之差,鑄成了無可挽回的大錯。 “我想,臨死前的時候,我應(yīng)該是覺得,我是你的妻子吧,所以選了飲鴆自殺?!?/br> 難言相信,燕攸寧的眼眸烏溜溜的,卻什么都無法看見,她看不見霍西洲此刻俊臉上微微扭曲的肌rou,隨跳動的青筋抽動了數(shù)下,震驚散去之后,他只能用力抱緊她,將臉埋入她濃密的烏發(fā)間,嗓音低沉而陰郁:“不要攔我,我必殺東淄王側(cè)妃。” 燕攸寧道:“我這么說不是偽善,但是,大局為重,現(xiàn)在不是明著開罪于李萇的時候,夫君,你還需要幾年的時間,等這天下按照它既定的走勢,如同前世爭儲一樣再次大亂。不亂,則不興,不破,則不立。” 她摸到霍西洲發(fā)涼的掌心,揉了揉霍西洲堅實的不可撼動的腕骨,低聲道:“你放心,這一次我絕對不給你扯后腿的?!?/br> “想要天下,那就去要,天子將崩,宗室子弟沒一個如你,亂世勝者為王,各憑本事。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的!” 這樣的話,溫柔而有力。霍西洲的心臟急促而劇烈地搏動,令他整個人血脈賁張。 第80章 嘰里咕嚕,咕嚕嘰里。 自從那日在留侯府, 與霍西洲不歡而散以后,林侯足足閉門不出有五日,謝客, 一律不見。 他將自己鎖在兵器庫房中, 一待就不肯出來,除了日常的飲食與恭桶需換, 沒有人可以接觸侯爺。而且就在他們進(jìn)去看望林侯,也發(fā)現(xiàn), 林侯正在揮汗如雨地練武, 槍、劍、刀、戟、鎩、流星錘、九節(jié)鞭。兵器到最后胡亂散了一地, 下人們不敢近前, 生怕不小心踩著一腳,將吃食都放在屋外就走了。 他們不得不去通知郡主, 讓郡主想個辦法勸說侯爺。 林墨池趕回長安,當(dāng)先就是去看望父親,知他已經(jīng)鎖門五日, 便強(qiáng)迫命令下人將門閂割開,她踹門舉步入內(nèi), “爹?!?/br> 林侯汗出如漿, 整張臉充血通紅, 卻又頹喪無比, 坐倒于一片利器當(dāng)中, 亂發(fā)滴汗入頸, 林墨池當(dāng)即心跳猶如停了, 沖將上前,探看林侯是否有受傷。 “爹,您這是怎么了?” 林侯道:“想必你也知道了?!?/br> 林墨池這兩年身在北地駐守, 但卻也的確聽說了聲名鵲起的長淵軍,以及近來,受朝廷招安,長淵軍主帥霍西洲率部下入京受封。 起初她也心有狐疑,直至天子將賜婚的圣旨頒給霍西洲,霍西洲迎娶永寧郡主燕攸寧,林墨池才終于肯相信,那是兩年前,就該死在南蠻疆場的那個男人。 她咬了咬唇,“爹,項氏余孽不能留!” “我又何嘗不知!”林侯眼眸恍惚,頹然道,“但是,女兒,你有證據(jù),能夠證明霍西洲他是項昀的后人?” 林墨池的下唇嗑出了深可見血的牙痕,她切聲道:“總會有?!?/br> 林侯搖頭,“不。西夷已經(jīng)向天子呈遞了朝覲的文牒,再加上北疆的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長云西接西夷,北壤胡族,長淵軍戰(zhàn)則必勝氣勢雄渾,遠(yuǎn)非我大周的將士可比,若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令朝廷招安霍西洲的計劃破滅,一旦兩方興戰(zhàn)竊我中原,則殺戮四野,你的老父我,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那爹你……” “可是這項家的余孽不能留!他如今在長安,于陛下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我一時還摸不透他的目的為何……” 林侯痛感自己無力。若是自己未曾廉頗老矣,還有那個能力迎戰(zhàn)四合,豈會落得個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局面。 林墨池將老父扶起,“爹你放心,這次女兒回長安,最重要的目的就迎接西夷的朝覲,想西夷狼子野心,趁機(jī)圖謀我大周,女兒決不能容。” 林侯深感欣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好,我女兒有如此心志,誰說生女不如男?!?/br> 盛夏七月初六,西夷使臣進(jìn)駐長安,為天可汗賀壽。 天子聞之大喜,特此衡蕉館借西夷使臣暫住。 七月初七,是大周民間的乞巧節(jié),也是男女相會互通心意的好節(jié)日,這一日熱鬧非凡,從白天開始,街市頭就在布置花燈,準(zhǔn)備夜里的狂歡達(dá)旦。 燕攸寧本來對此沒有興趣,看不見五色琉璃的燈,璀璨絢麗的煙火,只能聽到嘔啞嘲哳的喧嘩,和摩肩接踵人擠人、人踩人的憋悶無力,她還是不要去湊熱鬧為好。因此就在停雁山莊,讓抱琴、司棋、侍書和蘊(yùn)畫幾人準(zhǔn)備巧果與針線,自行慶祝。 待到午后,一個穿紅掛綠、頭戴雞毛氈帽,頸懸珍珠金石鏈子的西夷人被霍西洲一只胳膊拎著,猶如抓小雞一樣從停雁山莊前門拎到了后院。西夷人嘴里念念叨叨,憤恨有詞:“你們中原人都是這么粗魯?shù)穆?!?/br> 李圖南、孫倬等人聽到的是:“嘰里咕嚕,咕嚕嘰里?!?/br> 霍西洲將他一路送到廳中,對身后孫倬道:“去請王妃來。” 便將那個不斷反抗的西夷人按在了圈椅上,不許他再逃跑,西夷人膚色白皙如雪,但身材卻極為粗獷,可惜碰上王爺這么個非人的妖孽,還是逃不過被壓制得不能喘氣的厄運(yùn),于是他嘴里不忿地罵個不停: “嘰里咕嚕,咕嚕嘰里!” 稍后,孫倬將一臉茫然的燕攸寧請來,燕攸寧邁入廳中,聽到的第一句就是來勢洶洶的仿佛在罵街的話:“嘰里咕嚕!” “……”燕攸寧腳步一頓,“什么?” 霍西洲歉然道:“莫在意,這是那個西夷的大巫,我叫他來給你看眼睛?!?/br> 那西夷人猶如唱雙簧一樣,霍西洲在說,他就開罵:“嘰里咕嚕!嘰里咕嚕!” “……”燕攸寧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好像,他不太情愿的樣子?!?/br> 霍西洲道:“你不必?fù)?dān)心,我教他肯,他必然肯?!?/br> 說完一拍西夷人的肩膀,拍開了他的xue道,將他一臂送上前,自己握住王妃的手,哄她坐下。 燕攸寧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自己的眼皮就被一只手給撥開了,她好奇地道:“先生真的有辦法么?” 那人回她一句“嘰里咕?!?,她也沒懂,于是對霍西洲笑道:“這樣,他就算有方子,可他說的話,咱們聽不懂啊,上哪兒抓藥?” “嘰里咕嚕。” 西夷大巫繞著燕攸寧走了一圈,在她的腦袋上摁了幾個地方,奇怪他下手的地方同中原所說的xue位不是一回事,但按下來,卻似乎有某種奇效。 燕攸寧被他摁得好幾個地方都脹痛不已,正苦于這酷刑不知何時可以結(jié)束,那西夷大巫已經(jīng)檢查完畢,他開始對霍西洲輸出:“嘰里咕嚕!嘰里咕嚕!嘰里咕嚕!” 漫長的一頓咕嚕之后,燕攸寧覺得自己耳膜生疼,都幾乎要炸裂了,霍西洲握住她纖細(xì)的腕子,對她說“沒事”,接著沖那大巫失去耐性地問道:“到底能不能治?” “嘰里咕嚕!” 不知道那老東西說了句什么,孫倬只看見王爺?shù)拿碱^擰成了川字。 “需要三年?” 王爺勃然大怒,“若是三年治不好呢?我白白浪費求醫(yī)三年的機(jī)會?” 真神奇,王爺居然能聽懂他那雞叫一樣的鬼話。 接著那西夷大巫又說了一句什么。 霍西洲遲疑了片刻,“果真能治?若你肯定,倒也可以,你留在王妃身邊三年,為她治眼睛,寸步不許離。” 這句話就炸了那西夷人的鍋,他登時暴跳起來,兩只手舉得高高的,痛斥霍西洲,中間間雜了一句他們都能聽懂的中原名言:“你無恥!” 于是孫倬猜出來,他的大意一定是說,我一個西夷人,怎能留在你個漢人王爺?shù)纳磉吶辏坎豢赡?,你這人無恥,胡鬧,忒也過分! 霍西洲冷哼:“你侍奉何人?” 這西夷人對聽懂中原話沒有任何障礙,也能說簡短的漢話,回了霍西洲一句:“高黎王子。” “好,本王就找你的高黎王子!留下藥方,走人?!?/br> 整個談判一氣呵成,霍西洲根本沒給那西夷大巫以任何喘氣的機(jī)會。 大巫很快草書了一張方子,屁股尿流離去。 燕攸寧一顆心鬧得七上八下的,惴惴問:“他說什么?” 霍西洲安撫她不必?fù)?dān)憂:“他說有法治你的眼睛,但需要三年,藥方要隨時而變化,且間隔時日要輔以今日這樣的按摩。我已讓他留下了現(xiàn)階段的藥,之后,我就向高黎將他討來?!?/br> 孫倬上前一步,“王爺,他的話不知道是否可信,萬一他胡亂用藥……王爺,可得小心吶?!碑吘惯@可是為王妃治眼睛,容不得一絲差錯。 霍西洲垂眸看了眼手中的藥方,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蚯蚓文字。 燕攸寧自己看不見,也不曉得那西夷大巫長得什么模樣,只是聽到他和霍西洲嘰里咕嚕地對話,覺得十分好笑,“王爺,你就不怕將人家弄逆反了,一副藥毒死了我?” 霍西洲皺眉:“借他十膽,他也不敢?!?/br> 燕攸寧掩唇偷笑。 孫倬盯著霍西洲手中的藥方子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門道來,很是詫異:“王爺,這上頭寫的什么?怎么抓藥?” 霍西洲道:“容易,長安西市胡商甚多,你們?nèi)プ讉€精通漢話的過來問話,翻譯一下便可得知?!?/br> 于是孫倬就更詫異:“王爺你看不懂?” 方才王爺和那個西夷大巫對答如流,可見是精通西夷語言,孫倬還以為王爺是個西夷通呢,誰知他看不懂西夷的文字。 霍西洲淡淡道:“本王只能聽和說,不能認(rèn)文字,更不能寫?!?/br> 話音落地,身旁的燕攸寧笑容像炸開了一朵花,“別為難你們王爺啦,他連漢字都不會寫呢?!?/br> 被這么一說笑,孫倬等與李圖南目光對視,疑惑不解。 王妃確定? 他們記得王爺當(dāng)初給北胡下達(dá)戰(zhàn)書,可寫了一篇討伐檄文,洋洋灑灑千余字一氣呵成。怎么在王妃的眼底,王爺似乎是個白字先生? 他們不禁更好奇地看向霍西洲。王爺垂眸斂唇,右臂從圈椅欄伸向外邊垂落,一動不動,似在凝思。 不過更使他們好奇地是另外一件,孫倬就直言不諱了:“咱們長云與西夷雖然接壤,但王爺自小流落于外,怎么就懂得西夷的文字呢?這倒是很奇怪了,畢竟咱們可都聽不懂啊?!?/br> 他們雖然有這個疑問,燕攸寧卻沒有,心想或許是上輩子與西夷起戰(zhàn)事,霍西洲與他們打過幾年的交道,這不足為奇。 霍西洲看了眼身旁的燕攸寧,見她似乎不困惑也不想問,只把耳朵稍稍側(cè)了過來,他微微揚(yáng)起唇角:“你婆母是跟隨胡商前來中原定居的西夷人,漢名姓霍?!?/br> 燕攸寧懂了:“哦,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