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抒咬牙，“可能是長淵王。”

    燕攸寧呼吸一停，“你說長淵王？”

    蔡抒點頭，雖不情愿但必須告訴她，“正是，長淵王霍西洲回來長安了，這正是家主命我來接回娘子的真正原因?！?/br>
    燕攸寧的指尖已幾乎陷入了門縫之中，從木框上刨出了道道血痕。

    長淵王，霍西洲。

    前世，還需要數(shù)年，才能做到這個位置的男人，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nèi)，達(dá)成了這一點。

    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娘子放心，您只管點頭，隨在下回國公府?！鄙袩o姻親，長淵王也不能對國公府的郡主動手蠻搶。

    “圣旨在此，永寧郡主是我們長淵王妃，依照我們長云的規(guī)矩，王妃理當(dāng)跟隨我們回王府！”李圖南揚長了破鑼大嗓子，手舉著圣旨走出。

    在李圖南的身后，跟隨有上千的精兵猛將，均為長淵麾下，此刻的紫云觀已被大軍團(tuán)圍。李圖南一發(fā)號，上千只腳一同跺在地上，每個人的口中都發(fā)出一聲巨吼。吼聲震天。

    對此情景蔡抒還在負(fù)隅頑抗：“娘子，不必懼怕他們?nèi)硕鄤荼?，公理還在公府，娘子未出閣，算不得是長淵王妃?！?/br>
    燕攸寧一手握住竹杖，朝向門內(nèi)的身體緩緩地轉(zhuǎn)過來，面向李圖南。末了，從那張過于白皙，甚至失去了血色的嬌靨上，浮現(xiàn)出了一絲恬淡的微笑，她輕輕啟唇，但卻是對蔡抒說的：“蔡先生可能是領(lǐng)會錯了公府的意思?！?/br>
    蔡抒的目光微微發(fā)直，轉(zhuǎn)眼娘子又道：“國公突然改變主意，要認(rèn)回我接我回家，是因為長淵王，現(xiàn)在的我，重新又有了利用價值?！?/br>
    她的聲音不輕不重，然字字清晰，隨著風(fēng)傳得幾乎每個人都能聽到。

    在竹風(fēng)中裙踞微曳翩躚的那個永寧郡主，是他們的王妃，他們生怕這女人不識好歹，然而她這一席話讓他們驟然明白，王妃絕對是一個清醒而理智的人。

    只要王妃向著王爺，不管她什么身份地位，過去如何，未來如何，他們都對她心悅誠服。

    李圖南笑道：“只怕正是這樣?！?/br>
    他看向蔡抒：“你們家的管家，都還沒有弄明白國公真正的意圖，就貿(mào)然得罪今日長淵軍，我手底下這些將士們，怕是很難答應(yīng)！”

    蔡抒咬牙，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但到了這地步，蔡抒依然在堅持：“娘子，您是國公府的娘子，豈可無名無分地跟著長淵軍走？還請娘子您拿主意?！?/br>
    “我可以自己選嗎？”燕攸寧道。

    蔡抒心頭突突，已基本猜到了娘子會做的抉擇，強撐著道：“可以?！?/br>
    燕攸寧又轉(zhuǎn)向李圖南所在的方向，“我可以選嗎？”

    李圖南頷首：“當(dāng)然可以?！?/br>
    但燕攸寧卻很長時間不再說話，山風(fēng)瑟瑟，從谷中呼嘯而至，竹葉粼粼，一時滿天葉雨，如潑如灑。

    漫長的靜穆之后，燕攸寧再度攥緊了手里的竹杖，輕顫的聲音傳到了四下每一個角落：“霍西洲，在嗎？”

    因為不肯定，她的手在發(fā)抖。

    黑漆漆的世界里，只要沒有他的聲音，她就無法確定他是否在。

    “在。”

    李圖南身后，驀然走出一道身影，衣玄服朱紋，簪碧海玳瑁，身姿挺拔如劍。

    長淵軍齊刷刷地看向那道走出的昂藏軒然的身影，臉上的驚喜之色無法掩藏。

    燕攸寧的竹杖一抖，從手中脫出，摔在了地上，“啪”一聲，接著，便沿臺階滾落，她已撈之不及。但燕攸寧并沒有去撈，她的秀靨浮現(xiàn)淺笑，“嗯，我聽到了?！?/br>
    “我不在乎長淵軍，也不在乎夏國公府，”她的眼睛沒有焦點，但說出的話卻堅定有力，“霍西洲要我走，我才走。”

    須臾片刻，一道沉而緩的腳步聲落入了她的耳中，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手掌粗糲，骨rou勻亭，暗暗賁著一股力量。

    “我來了，跟我走。”

    于是燕攸寧將自己的小手想也不想地放入他的掌心，輕輕一滑，便被他五指收攏，握入了掌心，直至此刻，那種粗糙溫暖的真實感才終于重新包圍了她。

    霍西洲握住了她的小手，微用力，將她帶下竹屋便要離去，但蔡抒驟然笑道：“長淵王，就算有圣旨在手，我家娘子還不是長淵王妃，您如此便帶她回去，只怕是于理不合吧?！?/br>
    霍西洲的神情不動，只側(cè)過面看了眼燕攸寧，因為這句話，她緊張地揪起了細(xì)眉。

    她只有自己了。

    蔡抒占了上風(fēng)，舉步迤迤然而下，停在了霍西洲面前，抬臂搭住了燕攸寧另一側(cè)手臂臂彎，恭敬謙卑地說道：“還請長淵王即刻松手。”

    燕攸寧堅持搖頭，身子往霍西洲身后跺，但卻被蔡抒拽住動不得，她也不知道，她的拒絕有沒有被霍西洲看到，小聲地說了句：

    “我不回國公府?！?/br>
    “聽到了么？”霍西洲淡然自若，“本王出身于長云，沒有入鄉(xiāng)隨俗的打算，婚禮按照我們長云的禮俗來辦，王妃由本王帶走了，國公府的人也當(dāng)尊重王妃的意愿，否則，沒人能在本王面前做出強迫王妃的事?！?/br>
    話音未落，懸于霍西洲右側(cè)腰間的長劍鏗然出鞘一尺，劍身震顫，發(fā)出悠悠龍吟。

    蔡抒瞳孔緊縮，但，他卻不得不就此放手。

    霍西洲還劍入鞘，低聲對燕攸寧道：“走吧?！?/br>
    燕攸寧聽到了他出劍的聲音，立刻便想到了那條被遺忘的紅色劍穗，“等等，我、我還有個東西要給你?！?/br>
    但霍西洲并不需要，他彎腰一把將自己的王妃扛上了肩，就在燕攸寧吃驚的嬌呼與在場長淵軍沸騰的大笑中，快步到了自己馬下，隨即右臂輕輕一送，將她送上了馬背。燕攸寧自己也是騎馬的好手，循著以往的肌rou記憶，緩慢地分開雙腿于馬背上穩(wěn)穩(wěn)地坐好。

    霍西洲在她身后，一足勾住馬鐙，提步而上。

    山道上，長淵王策馬徐行，載著他的王妃，領(lǐng)著他的一千兵將，浩浩蕩蕩如蟻軍過境退出了后山竹林。

    霍西洲的馬放得慢，抬手拂開最后一莖橫斜的疏枝，以免她碰到跟前人兒的頭發(fā)，卻驀然發(fā)覺，她在小心翼翼地抽著中指上的紅繩。老實說一直到現(xiàn)在，他對這個女人都不可能不生警惕，這是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警覺性，但，她現(xiàn)在看著笨拙無害，可憐巴巴，霍西洲做不到拋下她不理。

    只見她因為看不到，手僵硬地扯弄著紅繩，好不容易扯開，他的馬平穩(wěn)徐行，自向前路，他便分出心神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

    見她又緩慢而拙笨地將那條紅繩子打成結(jié)系到了食指上。

    霍西洲啞然失笑。

    “你說要給我的東西是什么？”

    燕攸寧感受到身后胸膛輕輕震動，一種酥麻貼著她的背脊直竄上腦門。

    她的臉微微垂落，泛出一層勻凈的紅暈：“是兩年前我送你的，那條劍穗?！?/br>
    霍西洲記憶里沒有這段，但他的頭腦中卻恍然掠過一道影，那是一條掛在劍柄上的大紅色劍穗，在風(fēng)里不斷招搖。

    此刻他才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被她系于指間的同心結(jié)，是用兩根已經(jīng)舊到了包漿程度的紅繩栓成，他推測，這紅繩就是從那條劍穗上剪落的，色澤已不再鮮紅，而是變得晦暗，但想來她看不到。

    霍西洲呼了口氣，雙腿一打馬腹，加快了些速度，載她下山而去。

    山腳潺潺流水邊停著一駕華麗的馬車，車外四名美婢停于原地等待，她們的模樣、衣衫樣式無不相同，待霍西洲策馬而至，將燕攸寧送上馬車，幾名美婢便擁了上來。

    燕攸寧雙目失明，也沒有竹杖在手，身子站不穩(wěn)當(dāng)，難免感到害怕，霍西洲一臂送她上車，便松開了手，燕攸寧搖搖欲墜，幸而婢女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鲎×怂?，在她們的牽引下，燕攸寧坐入了車中。但?dāng)她出聲問詢他是否要進(jìn)來的時候，霍西洲卻已轉(zhuǎn)身而去。

    燕攸寧自嘲地笑了一下。

    如今這樣，是她咎由自取。前世債，今生償。

    他如今還肯來見她，接她回家，娶她為妻，就已經(jīng)出乎她的預(yù)料了，只是心結(jié)難除，人心的縫隙難以彌合。怕是，再也回不到無憂無慮的當(dāng)初了吧。

    婢女們捧出一身精美至極的裙衫，對燕攸寧道：“奴婢們?yōu)橥蹂隆！?/br>
    燕攸寧點頭，像只木偶一樣，任由她們擺弄，讓伸手便伸手，讓探頭便探頭，四個婢女有條不紊地為她更換上一身更為妥帖舒適的輕盈華服，順手，替她將原來簡易的馬尾發(fā)盤了盤，梳成大氣端莊的凌云髻，以絹花雙釵固定，且為點綴，花襯人嬌，任是無情也動人。

    下青霞山，沿途不知過了多久，燕攸寧不會計數(shù)時辰，只是當(dāng)她感到疲倦、昏昏欲睡的時候，馬車突然停下來了，一名喚抱琴的婢女，幽幽道：“王妃，到了?！?/br>
    燕攸寧還不大習(xí)慣別人稱呼自己為“王妃”，先前被霍西洲喚作王妃的羞怯也煙消云散了，她沉靜地點了下頭，“是沒有入長安城么？”

    司棋回話：“王爺?shù)母≡诔墙肌！?/br>
    侍書道：“這座山莊還沒有名字，說是等王妃來題字。”

    蘊畫最后補充：“婚禮前，王妃就住在山莊西院，屆時，長淵王會用花車出東門來迎接王妃的。婚禮前王爺與王妃依照大周習(xí)俗，就不必再見面?！?/br>
    看來就算依照長云的規(guī)矩，也是一樣。

    燕攸寧倒并不在意風(fēng)俗有何不同，只是問道：“那何時能成婚？”

    沒有想到這位準(zhǔn)王妃看著靜容淑雅，卻是個再直接不過的狠人，抱琴掩唇偷笑：“明日?！?/br>
    明日……

    燕攸寧吃了一驚，隨后臉頰也慢慢地暈了胭脂紅，像夏日枝頭新熟的粉瑩瑩的蟠桃，嬌滴滴的，引人垂涎。

    難怪昨日長淵王就緊鑼密鼓地命人cao辦府上的布置了，誰能忍住一直將這樣的美人放著，不娶回家呀！

    第70章 婚禮

    蔡抒也沒能接到娘子, 順手被霍西洲擺了一道，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國公府。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霍西洲時，對方還遠(yuǎn)不是現(xiàn)在這樣, 當(dāng)時自己奉命從馬場接娘子回府, 這個姓霍的馬奴就擋在扯前，目光比現(xiàn)在還要堅定。但那個時候, 霍西洲不過是區(qū)區(qū)一介馬奴，他沒有資格也沒有那個本事攔住國公府的車駕。而現(xiàn)在, 他已經(jīng)是長淵王。

    與他一道改變了的, 還有娘子的心意。

    兩年前, 娘子決意回府。

    兩年后的今日, 她選擇跟隨霍西洲離開，不再回夏國公府了。

    這段時日以來, 國公府上的下人幾乎都在說，還是大娘子慧眼如炬，當(dāng)年幾乎所有人都在阻止娘子與霍西洲來往, 家主更是幾番欲棒打鴛鴦，可見是嫌惡霍西洲出身, 目光短淺看錯了人。

    不過這樣的話, 到底是沒傳到燕昇跟前。

    蔡抒在明錦堂凝定片刻, 舉步入內(nèi), 自去領(lǐng)罰。

    燕昇早知一向穩(wěn)重不失手的蔡抒也沒能帶回燕攸寧, 心頭又氣又恨, 對盧氏說道：“我看她這是攀上了如今的高枝以后, 樂不思蜀了。”

    盧氏還是有幾分想念燕攸寧的，“啊”了一聲：“難道阿胭從今以后，都不回家了么？”

    燕昇煩躁不安, 雙手背向身后：“什么家，娘家罷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豈會有覆水可收的時候？”

    盧氏便不說話了，垂淚低泣，幾不成聲。

    以往夫人梨花含淚，燕昇早已心軟如棉，這一次卻教她哭得格外煩悶。本以為將燕攸寧接回國公府，待霍西洲上門求親自然可以拿喬，找回在馬奴跟前的昔日榮光，卻萬沒有想到姓霍的早一步接走了燕攸寧。

    燕攸寧這個女兒，胳膊肘往外拐，生她養(yǎng)她，她卻不知感謝父母深恩！

    ……

    燕攸寧已記不清時隔多少年，她再一次披上紅嫁衣，嫁給霍西洲。

    從前的那一次，目的不純，因為害怕，她貼身藏了一把匕首，也知道那壺喜酒里，她下了藥。

    過往已成夢魘，不只是他的，亦是她的。

    “王妃？”蘊畫的呼聲令她回過神來，燕攸寧從揮之不去的夢魘里掙脫，意識到這不是前世，不再是那個充斥著算計和血光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