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柳絲菀是心儀賀退思的毋庸置疑,而且失去了娘家作為倚靠,寡居之身實有不便,她應(yīng)是一直在等著賀退思,畢竟夫死改嫁也實在是很平常的事,何況柳絲菀才貌雙全。 綜以上所述,賀退思,在這兩件事情上,沒有對得起任何一個女人。 “那你相信嗎?” 聽到燕攸寧這么問,程芳菱亦極為苦惱:“燕姊姊,我就是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相信我才這么難受。我真的很喜歡他,而且我知道他是個守信的君子,對他親口作出的承諾,想來是言出必行的,但我實在是……” “我實在是彷徨。燕姊姊,你為我好,我當然知道了,所以只好來問你,如果他一直這樣對我很好,我怕是……終有一天招架不住的。” 說著說著,程芳菱的嗓音越來越低,最后,近乎蚊蚋了。 燕攸寧笑道:“傻姑娘,你倒是實誠。” “燕姊姊?”程芳菱聽出她好像并沒有太反對,迫不及待地想問她看法。 燕攸寧苦笑。 其實不說賀退思,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她殺了霍西洲,然后,又愛上了他。 這輩子她想方設(shè)法地與他在一起,彌補以前的種種,但她的所做所為與賀退思有何分別? 她如今規(guī)勸程芳菱不重蹈覆轍,固然,是出于一片好心。但若也有一個人,以過來人的身份在霍西洲的身旁耳提面命,叮囑他不可再踏上自己這條不歸路,她又當如何呢? 程芳菱發(fā)現(xiàn)燕攸寧后腰倚在松木螺紋軒窗上,沉思不語,好奇地伸出手,試探著在燕攸寧的面前揮了揮:“燕姊姊?”等她回過神來,又問:“你怎么了?像是心事重重,我叫你好幾遍你都沒有聽到。” 燕攸寧苦笑一下,“無事。芳菱,我想說,人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后悔,不管你怎么選,我都支持你,只要,自己問心無愧,以后也不要后悔?!?/br> 程芳菱似懂非懂地點頭,隨即笑道:“嗯!” 以后日子還長著,誰又知道會生出什么變故。燕姊姊說得對,人只要自己不后悔,便也不用瞻前顧后,跟著自己的心走就很好了。 “記得,為自己留一份余地。女子也要留一份可進亦可退的底氣。”燕攸寧凝視著她煥發(fā)希冀光彩的美眸,語氣誠摯地說道。 毫無保留地去愛一個人極累,像霍西洲,她不知,前世他可有過剎那的悔意。 而她感覺到,只要有一點,她都很難受。 固執(zhí)的人總是這樣,若不撞一回南墻,亦不甘心回頭。奇怪她認識的人,都是這樣的人。 “我明白的?!背谭剂馐媪丝跉猓袷怯袎K心頭大石終于落地。 不知怎的,這些話她連對自己爺娘都不會說的,卻對燕家的這個半路相識的姊姊毫無保留。而燕攸寧身上,莫名地有一種令她信服的力量。就單憑她知道柳絲菀流落于朔方這點,程芳菱就既奇怪又佩服。 既然她這么說了,程芳菱也不愿為難自己,跟著自己的心走,只要不委屈自己就好。 八月底,南面討伐玄蛇教的朝廷軍隊,傳來了第一次大捷。 林侯率領(lǐng)的將士,在十萬大山的峽谷中與玄蛇教失去常性的信徒狹路相逢,雙方交戰(zhàn),各有死傷,然最終以我方最小的代價擊退了南蠻兵。 其中一支先鋒隊作戰(zhàn)最為勇猛,事后輕點人數(shù),幾無傷亡。正是霍西洲所領(lǐng)的勇士隊伍。 在這之后,又有幾分小規(guī)模的戰(zhàn)役,霍西洲在其間表現(xiàn)不俗。 作為第一次領(lǐng)兵的新人,能夠有這樣的成績,已經(jīng)很是亮眼。 天子龍顏大悅,下令有賞,賞了林家之后,則又耐人尋味地賞了燕家。 燕昇自是明白陛下緣何看賞,一想到那個卑賤的妄吃天鵝rou的奴隸,燕昇便始終覺得心頭有一根刺哽住了,上不去也下不來,一想到天子重用霍西洲,林侯也器重于他,燕昇便猶豫不知如何下手。 但更令燕昇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場捷報過去以后沒有幾個月,天子的戰(zhàn)策竟真已奏效。 霍西洲所率領(lǐng)的百人隊伍,攀緣繞道十萬大山,勢如破竹,直插敵后,消滅了玄蛇教總壇主力,活捉了玄蛇教那位裝神弄鬼的大祭司。 南蠻轟動,祭司被抓,一部分人率先繳械,更有悲觀的多年來受到玄蛇教蠱惑的百姓見玄蛇教已經(jīng)不復(fù),以自殺為要挾,迫朝廷軍隊退出十萬大山,朝廷軍不答應(yīng),于是百姓血濺當場,境況慘烈。 教徒負隅頑抗,cao縱毒蛇欲取霍西洲的性命,境況非常兇險。 此事傳回長安,沸沸揚揚。 說霍西洲身邊有一天降神獸,個頭不大,性食毒蛇,傳得是神乎其神。 正是這只神獸,及時地出現(xiàn),挽救霍西洲于毒蛇口下。 此戰(zhàn)大捷,霍西洲與他的神獸功不可沒。 玄蛇教覆滅,天子大喜,朝堂上放言,英雄出少年,待將士凱旋,必然論功行賞,霍西洲記功一等,定當厚待。 百官私下里嘩然一片,散朝后,左仆射舉步跟隨燕昇,見燕昇臉色鐵青,不禁多走上幾步,停在他身后,道:“夏國公,陛下為討伐南蠻大捷大悅,可這霍西洲乃國公府奴隸出身,他如今才不過二十歲,若將來再立戰(zhàn)功,只怕風光太盛,將要蓋過夏國公啊?!?/br> 燕昇扭頭,看到左仆射擔憂不已的嘴臉,定了定,從鼻孔里發(fā)出一道冷冷的哼笑聲:“不至于。” 憑那臭小子也配? 這次,不過是僥幸入十萬大山而未死,南蠻地廣而人稀,就算消滅總壇主力,也算不得什么真本事。姓霍的不過一區(qū)區(qū)的馬奴,僅憑著這點戰(zhàn)功就想與國公府分庭抗禮?那是絕無可能。 陛下也不至于是個糊涂的人。 左仆射彎腰賠笑說道:“是是是,夏國公戰(zhàn)功彪炳,自是不在意霍西洲這初生牛犢??墒俏以趺绰犝f,這陛下已經(jīng)暗中為霍西洲與國公家的大娘子賜了婚,等霍西洲一回來,就要立馬完婚,這……” 燕昇心頭駭然吃驚:有此事? 自己雖貴為國公,但卻是外臣,仔細想來確實遠不如面前這個左仆射與皇帝親近。難道是他暗中查知了什么風聲? 聯(lián)想自從霍西洲出征以后,女兒燕攸寧就像在自己跟前有了底氣,再也不提之前的事情,正是可疑。燕昇大是惱火,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府邸。 他先沒有朝燕攸寧發(fā)作,這么大的事女兒居然瞞著自己,他心里不可能舒服。 燕昇只想先下手為強,在班師回朝的途中,悄無聲息地把那死馬奴解決掉,永絕后患。 但可能就是蒼天有眼,燕昇的人還沒有動手,就在大軍班師回朝之前,傳回了一個對燕昇而言可謂巨大喜訊的消息——霍西洲,已因為南蠻人報復(fù),與大軍于山中走散,不幸,墜崖而亡。 事發(fā)突然,誰也沒想到,霍西洲居然在大功告成的時刻,摔落懸崖尸骨無存! 燕攸寧還在軒窗底下,給她那盆已經(jīng)無花的海棠澆水。 前不久,還有好消息傳來,霍西洲立了大功,天子當著滿朝文武說要重重犒賞三軍,嘉獎霍西洲。沒想到事情這么順利,出征到此不過半載,就已經(jīng)快要班師凱旋了。 她覺得,越是到了這種時候,越要表現(xiàn)出鎮(zhèn)靜自若,不以物喜,于是足不出戶,每日除了料理燕家上上下下大小事宜,就是趁閑暇照顧花草。 午陰嘉樹清圓,日光穿過花梢與仙鶴唳霄圖紋的窗欞格子,溫和地曬在燕攸寧絨毛輕細的面頰上,宛若粒粒珍珠點綴著般煥然有光。 蔡抒停在了斗春院,她的窗外,叉手而立,喚了一聲:“娘子?!?/br> 燕攸寧抬目,看向窗外所立男子,支起眼瞼,搓了搓自己的雙手:“蔡先生有何事?” 蔡抒恭謹?shù)氐溃骸凹抑髡埬镒拥矫麇\堂敘話,要事相告。” 頓了頓,他抬起頭,見燕攸寧臉上興致缺缺,又稟了一句:“是關(guān)于,霍西洲?!?/br> 燕攸寧腳步匆忙跟隨蔡抒穿過游廊,問他:“可是軍中出了什么事?這個節(jié)骨眼上,南蠻已不大可能有還手之力,林侯都該將后續(xù)事宜料理妥當,準備班師才是?!?/br> 一面說著,一面走,燕攸寧岔了口氣,但腳步紋絲未停。 蔡抒步履從容地在前面他,一雙長腿,一步足足能跨出燕攸寧的兩步。聞言,他仿若什么事都未曾發(fā)生一般,冷靜理智的嗓音隨一陣秋風送過來,清晰無誤地飄入了燕攸寧耳朵:“是關(guān)于,霍西洲戰(zhàn)死,家主要商議,如何與陛下抹去之前的賜婚旨意?!?/br> 就在他話音落地,一直緊隨自己的腳步聲驟然停了。 燕攸寧的身子狠狠晃了晃,懵了一瞬,暈頭轉(zhuǎn)向的身子朝一旁跌了過去,直撞到那面硬邦的墻上,跌倒在地。 “娘子?!辈淌愕目谖墙K于略有焦急,他朝她跑了過來,伸臂將她的肩膀握住,扶起。 燕攸寧一把推開他,一雙沁了水的桃花眸子浮光瀲滟,堅強地撐著什么似的,怒意隱隱地沉聲道:“蔡先生,我知你心思不一般,但你不該用這種話騙我,望你好自為之?!?/br> 洲郎怎會死? 是她忘了,他可是長淵王,上輩子,可是差一點得了天下的人。 第60章 滿城縞素祭英雄 燕昇在明錦堂等了半天, 終于等到燕攸寧緩緩而來,她的腳步比以往更遲滯了許多,臉色蒼白如雪, 而且也在觀摩著自己的臉色。 眸光有些微躲閃, 在瞥見毫不掩飾的欣喜與慶幸之后,她的腳步像是被一道無形的絆索阻隔了一下, 一個趔趄,幾乎摔到門上。 蔡抒伸臂要扶他, 但被她再度揮開。 燕昇開頭就向燕攸寧報告了這個好消息:“馬奴生來草莽, 雖逞得一時英雄, 然終究不過草莽, 逃不脫馬革裹尸的下場,阿胭, 此為天意,盡人事,便信命吧。他沒有那個福分。” 挨著門, 燕攸寧的手足冰冷,唇瓣直打哆嗦, 從方才, 一直到現(xiàn)在, 燕攸寧都沒有相信他竟會這么輕易地就撒手人寰。可是不知為何, 她的身體卻不受控制, 不由自主地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心跳劇烈得, 就像是重錘敲著一面鼓, 一聲比一聲急切。 她支起蒼白的臉,慢吞吞地望向燕昇,這個此刻已經(jīng)吝惜去藏匿臉上得意神情面目可憎的人, 固執(zhí)道:“馬革裹尸?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尸體呢?” 沒有尸體,怎能斷定人死! 對,對,她想起來了,前世,霍西洲也是在李萇的暗算下,在爭奪大周上國顏面的競賽中跌落山崖。當時天子也派了人都山底下找了,一無所獲,他們也是斷定,霍西洲死了! 可事實上,那次霍西洲壓根未死! 對,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沒有尸體,怎可斷言! 燕攸寧仿佛重新找到了支撐的力量,抿了抿唇,艱難地立直腰背,盡管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我不相信?!?/br> 她堅定地搖頭,眼淚便如珠子一般往兩側(cè)揮落。 “阿胭,你莫不是在說瘋話?”燕昇可憐她到這時候了依然執(zhí)迷不悟,“那十萬大山,是何等險峻之地,地勢高聳,絕非長安可擬,人從那懸崖摔下,就是有在世神仙之能,怕也要摔成rou醬。區(qū)區(qū)霍西洲,又不是真如傳聞中所說神兵天降,從十萬大山懸崖跌落,焉有活路?林侯已經(jīng)派遣人到崖下搜尋,若找得回殘肢斷臂,自然是最好?!?/br> “殘肢斷臂”四字一出,燕攸寧本就發(fā)白的臉更是毫無血色,眼神空洞,趁著花鬟散曳胭脂凌亂,幾如鬼一樣。 “不可能……”她口中喃喃道。 可她腦中卻不停地回憶起一個畫面,死在她身上的霍西洲,被禁軍粗魯?shù)刈ハ氯サ鯌矣谥厝A殿門口,獰笑的惡人斬落他的臂膀,血流一地不止。 那畫面早成夢魘,在心里扎了根。 她前世曾親眼見到,他被分尸…… 燕昇道:“阿胭,認清現(xiàn)實,那臭小子福薄沒命娶你,如今得個為國捐軀的英雄之名已是造化?!?/br> 他考慮過了,只要燕攸寧不執(zhí)迷不悟,他自會設(shè)法為她安排更好的歸宿。 但燕攸寧卻仿若未聞,直直地,不知在看著什么:“不可能,我不相信……” 人像是脫去了全身力道,花鈿委地,倒地不起。 燕攸寧大病了。 暈迷了七日,斷斷續(xù)續(xù)地會醒過來,人去癡迷,神志不清。偶爾清醒時,也在不停地垂泣,口口聲聲喚著“洲郎”。盧氏急壞了,但想到阿胭是為了那個馬奴折騰自己,便也恨她不爭氣。 好不容易燕攸寧拿到了燕家的處事權(quán),如今不得不盡數(shù)交回??杀R明嵐絲毫沒感到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