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燕攸寧伏安練習(xí)楷書,大紅的宣紙用紙鎮(zhèn)四四方方地壓得平平整整,大筆如龍游蛇走,蜿蜒而下,狼毫蘸了墨香如飛花舞柳,頃刻間一氣呵成。 霍西洲停在屋外,身后是密密匝匝的雨簾,有幾絲隨著春風(fēng)一卷,送入廊檐下來,洇濕了他背后的裳和披散的鴉黑色長發(fā)。 他就這般,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凝神專注地望著自家娘子。 她的面容清秀,但藏不住那股頑固的仿佛要從深埋之地破土而出的艷麗,這縷艷麗仿佛不屬于這個(gè)年齡的娘子,只隱隱匿在她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的角落里,時(shí)不時(shí)露出一點(diǎn)崢嶸鋒芒。 從霍西洲的這個(gè)角度,僅能看到娘子一方飽滿的雪額,便如上好的羊脂白璧,砌成塊無暇的玉盤,兩鬢青絲微拂,如垂紙面,更襯她曠逸秀雅,一身雪青純色齊腰襦裙與月白披帛從肩頸以下勾勒出少女還不到花盛艷時(shí)的纖細(xì)清薄的身姿。 就那樣恬淡,也那樣明麗。 燕攸寧一早發(fā)現(xiàn)他來了,但她就要看看這傻子能在雨里站到何時(shí)去,一時(shí)沒有出聲去喚他,假意作不知。 但等了許久,遲遲不見這悶葫蘆開一句口,不禁令她微微有點(diǎn)懊惱,開始揣測,他考慮過后的想法是否并不讓她如意。 “霍西洲。” 他聽到娘子在喚著自己,鼻音上揚(yáng),三分嬌憨,七分都是不滿。他的頭皮微微發(fā)麻,但也立刻順從地走了進(jìn)去。 燕攸寧擱下手中的狼毫,側(cè)身讓開少許光亮,霍西洲的目光碰巧便停在了娘子方才書寫的紅紙上。 只見正是一句—— 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霍西洲的視線難以挪動(dòng)了,在上面停了許久,心跳遽然急促,胸肺也跟著熱了起來。 這固然是《西洲曲》中的名句,可這里有他的名字。 這世上何止千千萬萬句詩,千千萬萬句名句,娘子為何偏題這一首,這一句? “你看這是什么?” 霍西洲聽到娘子說話,扭臉艱難地看向她。只見娘子停在書案后頭,她的雙手修長而瑩白,正輕捏著一張泛黃的薄紙,將紙上的內(nèi)容呈給他看。 霍西洲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這是,我的賣身文書。” “對?!?/br> 燕攸寧的嘴唇上揚(yáng),帶點(diǎn)兒促狹。 “可想要?” 霍西洲搖搖頭。 便在她詫異之際,他低聲說道:“霍西洲是娘子的人,賣身契理當(dāng)交由娘子?!?/br> 燕攸寧哼了一聲:“我才不要呢?!?/br> 說完,素手捏住紙張一角輕往下一滑,那張蓋有霍西洲指印的賣身文書便被撕扯成了兩半,霍西洲的心跳急促,目中含著驚愕,只見娘子撕了一道之后,還嫌棄不夠,又撕了好幾遍,終于將那張文書撕成了再也不能拼湊起來的碎片,隨手便放進(jìn)了火缽子里,火舌一舔,頃刻化為飛灰。 “不因?yàn)檫@張紙,你人還是我的。對吧?” 第19章 耳鬢廝磨 不因?yàn)橘u身契,霍西洲的人,還是燕攸寧的。 身后細(xì)雨如幕,綿密地照著雕花菱格的軒窗木門撲散而開?;粑髦抻X得雨點(diǎn)像是澆落在他的心上。 燕攸寧本來也沒想把霍西洲當(dāng)奴仆看待,畢竟他將來是要出將入相的,甚至所謀更遠(yuǎn),把賣身文書撕了,對他對她都好。 她有足夠的自信,霍西洲并不因?yàn)檫@一紙文書對她改變甚么。 何況鴻鵠之飛,豈是一紙文書能夠牽絆。 “你過來?!?/br> 燕攸寧朝他招招手,從素衫子底下探出玉藕似的白臂,肌rou宛如新雪一般,白得幾乎透明。 霍西洲的目光仿佛著了火,燙得連眼眶都紅了,但不敢違逆娘子的吩咐,他略有艱難地邁步,帶著平生最大的阻力,慢慢吞吞到了燕攸寧旁側(cè)。她卻嫌棄他磨蹭,雙手壓住了她的肩膀,將他一把壓在了椅上。 “娘子?”霍西洲局促而無措,慌亂地喚了一聲,也沒抬頭。 燕攸寧的手指壓在那張紅得燙人眼睛的宣紙上,問他:“我記得你識字。對嗎?” 她還記得,這少年病懨懨來到這里的時(shí)候,一眼就認(rèn)出了夏國公馬場的徽記??梢娝倪^去雖然不那么光彩,但他一定和一般的奴隸不同。 是個(gè)有文化的奴隸。 霍西洲點(diǎn)頭,復(fù)搖頭:“認(rèn)得幾個(gè)字,但是,我不會(huì)寫?!?/br> 燕攸寧微笑:“不妨,我教你?!?/br> 她伸出比他足足小了兩圈的柔掌,輕柔地,帶著一絲謹(jǐn)慎包容地,扣住了霍西洲的右手手背。 一只黑得像炭,一只白得似玉,就這么疊著,極為醒目,色澤涇渭分明。 霍西洲凝睛看著這兩只手,既緊張,又感到有些頹喪,沒有動(dòng)。 燕攸寧壓住他手背,輕輕“嘖”了一聲,道:“那就寫霍西洲罷?!?/br> 說罷,她托住他的大掌,緩緩地,提筆、蘸墨,直至毫尖飽吸的黑墨搖搖欲墜,在硯臺上再劃了三下,便停到紅紙空處,一筆寫下了一個(gè)“霍”字。 霍西洲任由娘子掐著手指,任由她自如地筆走龍蛇,銅筋鐵骨般的手臂放的是輕若無骨,一點(diǎn)重量都不給她。他的呼吸漫長而艱忍,幸得習(xí)武之人有意斂去氣息的竅門有許多,娘子專心致志地教他寫字,應(yīng)是沒有留意到。 “霍西洲,你心跳好快?!?/br> 娘子花面低垂,煙眉輕斂,仿佛滿心滿意都撲在宣紙上,卻又對他說了這么一句。 霍西洲一怔,他這時(shí)才若有所覺一般,飛快地低下頭,只見不知道何時(shí)起,娘子竟將她的一只手壓在了他胸口,那手掌極軟,骨節(jié)分明,根根白皙,宛如晶瑩暖玉塑成的筍尖兒,只是卻如此曖昧地壓著他的胸口,探聽著他的心跳。 霍西洲:“……” 燕攸寧曉得自己的眼神表演得既欲又無辜,這種神色是男人最喜歡的。 不知不覺,“西洲”兩字,也齊齊整整地落在了宣紙上。雖是她捉著她的手所寫的,難免不如自己親為,但好在字的骨架尚在,也不會(huì)丑到哪里去。 燕攸寧對自己的筆跡還算是滿意,筆尖在宣紙上一字一字地點(diǎn)了點(diǎn),口中念道:“霍西洲。你是這三個(gè)字吧?!?/br> 話音剛落,她的胸口到喉嚨便感到一陣癢意,忍不住把臉朝外,輕咳了兩聲。 這兩聲落在霍西洲的耳中卻仿若雷霆,霍西洲立刻便抬頭,看向了娘子。她的臉色在晦暗莫名的屋子里顯得尤為蒼白,先時(shí)兩腮時(shí)常懸掛的紅暈也散了個(gè)干凈,他竟粗心得沒能發(fā)現(xiàn),他咯噔了一下,心頓時(shí)慌亂。 這般的慌亂,他以前從沒有過。 燕攸寧自己卻不怎么上心,不過是故意著了風(fēng)寒而已,她撫住胸口壓低喉音輕咳著。 越過娘子的美背,霍西洲的視線落在了靜靜地搭在圈椅上的那條白虎皮軟毯上,虎是他剛來之后沒多久獵來的,給娘子做了一條軟毯,也只是因?yàn)轳R場這邊不比國公府,御寒之物稀缺,更無這般好用的虎皮軟毯,才被娘子不嫌棄留了下來。 但也就在前不久,他還看見娘子用了的。 霍西洲第一次在娘子面前大膽地伸出手,越過她,抓住了那條虎皮軟毯。 燕攸寧視線一定,停在霍西洲的臂膀上,他的手臂也瞬間陷入了僵硬,但很快,他的手掌再度收緊,一舉將那條軟毯拽了過來,燕攸寧正好奇他怎的突然敢逾矩行事了。霍西洲的長臂將軟毯一展,便朝后籠住了她纖薄的身姿。 燕攸寧面容如雪,美眸顧盼,輕輕望著他,唇齒微開,似掛著幾分笑意。 霍西洲的臂膀一動(dòng)不動(dòng),僵硬地舉著毯子,不敢就這么罩下給娘子披上,又怕她在這雨天里又受了凍,只虛虛繼續(xù)籠著娘子,沒想到娘子卻欣賞起他這副騎虎難下不知所措的樣子來,霍西洲的胸肺仿佛壓進(jìn)了一口摻雜了冷雨的空氣,嗆得他臉色溢出大坨帶血的鮮紅。 窗外冷雨還在淅淅瀝瀝,不絕如麻。 屋子里最后一根燒著慘白燭光的蠟燭也撲滅了,屋子里陷入了昏暗,但娘子的臉龐于霍西洲還是清晰分明,連她此刻不斷撲扇著的根根睫毛,他幾乎都能數(shù)出來。 “霍西洲?!?/br> 娘子突然喚他。 處于一種本能,霍西洲立刻回話:“有!” 說完便重歸于忐忑不安之中。 但燕攸寧只是付之一笑,手指朝他舉著軟毯的手背輕輕一點(diǎn),桃花眸子微微偏過幾分,以最嬌媚好看的弧度朝著他,低聲促狹道:“你到底是要干嘛呀?” 霍西洲被她戳得手背發(fā)麻,兩手一松,那虎皮軟毯便從掌中滑落了下來,正蓋在燕攸寧的香肩上,只往下又滑了半幅,到底沒全掉下去。 霍西洲已是黔驢技窮,不知怎么辦了,也不敢再去拾起它。 娘子本來睨著他,也不知怎的,此際驀然伸出手指,將從她一側(cè)肩膀上墜落的那條軟毯拾了起來,在霍西洲緊張、暗暗的期待中,她用那條他獵來的白虎皮做成的毯子裹住了自己。 “想讓我披上啊,早說嘛。” 她哼哼道。許是因?yàn)橹藳觯B聲音的鼻音也格外濃,透出一種他過往罕見的嬌憨。 霍西洲的心被這一把帶了點(diǎn)吳音的柔嗓不輕不重地?fù)狭讼拢扔昧θプセ蚴禽p柔地?fù)崦歼€癢。 燕攸寧伸手去洗筆,“還有件事。” “你覺得陳瑛這人如何?” 霍西洲心頭稍寬,仿佛一口濁氣終于出來了,他緩慢頷首:“可信。” “那就好,”娘子的手握著那支造價(jià)一般的狼毫,在清水里滑動(dòng)了幾下,水波像是晃進(jìn)了她瀲滟著的眼眸里,“你說可信,我便信你。你對陳瑛有幾番恩情了,他是個(gè)知恩圖報(bào)的人,應(yīng)當(dāng)會(huì)聽你的話,你去替我將他找來,我有事托他去辦?!?/br> 霍西洲雖還不知娘子所為何事,但對娘子的吩咐,他一概只做不問,無條件遵從。 “我知道了。” 燕攸寧“嗯”了一聲。 霍西洲起身欲朝外走去,只是才邁出了半步,他突然又坐了回來,在燕攸寧困惑之際,只見他緊緊壓住了唇角,神色肅然地,替她將適才又滑落的軟毯拎了起來,蓋住了她的肩膀。 這一次,有那么點(diǎn)霸道的意思,不容拒絕。 真是……變得好大的膽子呀。 燕攸寧微瞇著眼睛,想。 第20章 想摸我臉? 這片坐落于長安城郊的馬場,其占地在大周數(shù)一數(shù)二,因此一向有三個(gè)人合伙打理,陳瑛僅能算是其中一個(gè),但在三人之中陳瑛的能力最出眾,因此也最得燕昇信任。 他本正坐在草垛子邊捻麻繩,一抬起頭,只見霍西洲朝著自己走來,青碧色的天幕下密雨如簾,霍兄弟的發(fā)和裳均被雨水濡濕,也不見他披身蓑衣戴個(gè)斗笠,陳瑛猜測或是有急事,忙擱下手邊的麻繩,起身迎上去:“霍兄弟!” 草垛子上嚴(yán)實(shí)地蓋著一層布幔,倒是防雨,不怕潮濕,也伸出了些許遮雨的幔角,陳瑛一把將霍西洲拽到旁側(cè),問他:“是有什么事?” 霍西洲道:“娘子有事尋你?!?/br> 陳瑛一聽,登時(shí)動(dòng)了念頭,目光掃到霍西洲身上,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