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也好。 霍西洲打定主意,停在那扇破了一角漏進來尚有些微料峭的夜風的門前,呼吸凝定,隨即伸手,拉開了破門。 燕攸寧就停在門外,懷中抱著一卷淡綠的草席,臂彎里勾著一只精致的八角食盒,她的素面從那張卷得工工整整用緗綢纏好的草席后露出來,正是粉腮紅潤,如新荔初發(fā),秀眸清艷,若秋水盈波,眼睛只輕輕撲朔一下,便仿佛在他的心里卷起了滔天海浪。 霍西洲蹭地讓開道,一張臉垂得低低的,再也不敢看娘子一眼。 燕攸寧便抱著草席拎著食盒進去,將草席抱到她的榻前,抽開緗綢,打開來,一絲不茍地鋪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將它蓋好。 等料理完這一切,燕攸寧轉過身,看了眼四周,除了一張榻,兩根礙事的頂梁柱,再就是一張高腳凳,并澡盆等物,別無其他,連燈油都不剩多少了,屋子里黯淡得很。 她再看他,還是那一身破破爛爛的舊衣,雙手藏在袖中,一動不動地似塊木頭樁子杵在那兒,燕攸寧突然就氣不打一處來:“霍西洲,我給你買的衣服你為什么不穿!” 霍西洲一愣,本以為娘子深夜來發(fā)落自己,必是因為昨天之事,不會讓他有什么好果子吃,他已經做好了求全的準備,沒有想到,娘子先來質問的,竟是這么一件在娘子看來,好像應該無足輕重的小事。 “我……” “衣服呢?” 燕攸寧跨上前一步,黑眸沉沉,逼視著霍西洲,質問。 面對燕攸寧的步步緊逼,霍西洲只是驚異,并啞口無言。 燕攸寧有時就恨他是個啞巴,再踏上前半步,與霍西洲的胸膛隔了一拳的距離,將他逼到墻根上,幾乎就要將身子貼上去了,“你嫌棄我給你買的衣服?” 霍西洲立刻搖頭。 “說,衣服呢?” 霍西洲無奈,只好將鎖好的衣箱從床底下暗無天日的角落里拖出來,取下上面鎮(zhèn)壓的馬蹄鐵和樸刀等物,打開衣箱。燕攸寧探腰往里瞥了幾眼,那幾身裳教他疊好了工工整整收藏在最上面一層,還有平時罕少用的她賜的一些香油香皂等物,一并妥帖地收藏在里邊,唯恐沾了灰似的,把瓶瓶罐罐的通通用油紙都裹嚴實了。 燕攸寧恍然大悟,頓時哭笑不得:“你藏起來干嘛!又不是什么值錢的,不用多半也都發(fā)臭了壞了,物品就要發(fā)揮它的價值,不然它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霍西洲停在那方燈油燒出的蜜蠟光找不到的黑暗隱蔽之處,或許是因為太暗,娘子看不清他的臉,才好壯起慫人膽,悶悶地道:“它們的意義對奴來說,便是收藏起來。娘子給的好物,奴不配用?!?/br> 燕攸寧拗了眉頭,“不許說‘奴’字,我準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自貶。” 她喜歡霍西洲喜歡她,但不代表她喜歡一個沒有尊嚴的男人在她面前唯唯諾諾。 霍西洲雖是沉默,但仍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好在他不拘泥這一點。燕攸寧舒了口氣。 她將食盒單獨拎過來,放在一旁高腳凳上,揭開蓋兒,撲面而來一股濃郁的熱香,與霍西洲平日里吃的干饃和菜餅截然不同,任誰聞見了都會饞蟲大作五臟廟,霍西洲當然是不會例外,但他還不敢過去。 燕攸寧道:“你早晨發(fā)燒,一直也沒吃什么東西,定是餓了,我給你準備了幾樣小食,金銀焦炙牡丹餅,芙蓉鴛鴦玉膾、四軟焙羊腰羹,嘗嘗?” 她令霍西洲過去,他便聽從吩咐行事。娘子在她準備的晚膳里,精心放了不少的藥材,譬如枸杞、山藥、蓯蓉等,不少是壯陽補腎的。 燕攸寧又從最底下一層食盒里端出了一碗雪白的乳膏,“這是用馬奶煉制的精馬乳,用小火烘焙了幾個時辰,才精煉成現(xiàn)在這模樣,我放了糖,不知道你口味,所以隨意摻了些杏仁、葡萄干、干桂花、芋粉圓子,你嘗嘗?” 霍西洲一看,果然如她所言,雪白的乳湯凝凍成膏,宛如脂油般軟彈,上面紫的紅的黃的碎小食點綴,香氣互相穿插,隨著熱霧一縷一縷地氤氳起來,嗆人鼻尖,引人垂涎。 “娘子……” 但霍西洲太迷惑,因為他還不明白,自己還能得到娘子這般的眷顧和青睞,在他明明心懷不軌,惹惱了她之后。 她不怪罪自己了嗎? 她對自己好,又是什么意思? 難道,他可以繼續(xù)懷著這卑微如塵土的心情,偷摸地喜歡著她? 燕攸寧停在霍西洲的跟前,素手托著湯碗,知道他現(xiàn)在心有芥蒂和防備,定是為了昨晚之事,她說來也很是后悔。 差點兒親手斷送了一個男人的未來,也斷送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 怪她年少無知,嬌縱任性,還不知道,對有些男人來說,這樣的酷刑比死還令他們難以接受。 前世洞房花燭的那一夜,霍西洲是不怪罪自己了,但那也是默默消化了十年,興許才淡忘了舊仇,這才一天而已,自己施加這點兒恩惠,就想不動聲色地抹平一切,未免有點妄想。 想了想,還是該對霍西洲認認真真道個歉,保證一下。 “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反應太激烈了,對不住你?!?/br> 霍西洲靜默地聽著,那張黝黑如炭的臉孔看不出多余的表情,只有瞳孔在微微放大。 燕攸寧將奶膏拿給他,遞到他面前:“你要是不怪我,就喝了它,昨天的事咱們就忘了……以后……” 她頓了一下,俏若桃花的粉面微微滾紅。 “我再也不打它的主意了。” 霍西洲一愣,脫口道:“什么?” 什么主意?他聽不明白。 “我是說……”說完,燕攸寧這張少女的皮禁不得她內心住著的那個老練的靈魂這么折騰,已經紅成了鮮蝦,從喉管到齒關都極為排斥說出那幾個字,但卻硬生生被脅迫著說了出來,“小西洲!懂了?” 第11章 抓住他的心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長安城郊這偌大一片馬場,云腳低垂,旭日朗照在廣袤的綠茵之上,風一吹,隱隱露出遠處橫斜的十七八個草料垛子,乖馴的云團似的小羊伸長了脖子倚在草垛邊啃食鮮美的青草。 那是燕攸寧自己散養(yǎng)的一只小羊,年前從城中一個屠戶手里救下來的。這小羊羔離了群,獨行到長安城外被擒,燕攸寧碰巧遇見了,當時自憐身世,一時心軟花了點錢把它從屠戶手里救了出來,從此便一直帶在馬場這邊養(yǎng)著了。 霍西洲一個人在露臺上坐著,手里握著一根馬鞭,望著遠處整裝待發(fā)的貴人們,似乎各自在與自己的馬兒打交道。今日本該由他遛那匹大黑馬,但那匹馬一早讓大娘子挑了去了,她今日想用那匹娘子最喜歡的威武不凡的大黑馬替她爭風頭。 “霍西洲。” 身后娘子喚他。 霍西洲立刻起身轉過頭來,只見娘子仍舊拎著昨日那只做工精美的食盒,一步跨到了他的面前,坐到他旁側,令他也坐回去,等霍西洲照辦,她又將屁股朝他挪了挪,直到靠得很近,才將盒子打開,“你看,三絲麒麟糕、去骨魚羹、烏梅湯,我特地做的,嘗嘗?” “娘子……” 霍西洲頗覺意外。 昨夜里,娘子也拿了很多美食過來,盯著他吃,回去以后,他看著那還熱氣騰騰的殘肴,便沒有忍住,吃了個精光不剩。佳肴味道很美,但他實在不成樣子,于是趁夜里打了井水將杯盤全洗干凈了,以免被娘子看出他急于滿足口腹之欲,丑態(tài)畢露。 燕攸寧捧起那一疊糕點,遞給他,“你吃一點,看看好不好吃?!?/br> 霍西洲無法拒絕,只好拾起了一塊麒麟糕,兩只指頭拈著,慢慢吞吞、磨磨蹭蹭放在嘴邊,用上唇和下唇抿了一下,抿了一口碎屑下來。 燕攸寧本來在看那邊戰(zhàn)局,不留神回過頭來,就見到這弄巧成拙的男人,為了裝得矜持端莊一點,結果吃得滿嘴都是碎末,一個大糙漢為了拿塊糕點手都快翹成蘭花指了,燕攸寧本來神色古怪,但見他一臉認真,渾然不知何處不妥的模樣,實在是忍俊不禁,便破出了一絲笑音,趕緊從腰間取出一條絲羅帕子出來,裹了手指替他擦嘴。 霍西洲從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得到過娘子的垂憐,嚇得身體緊繃,恨不能當場表演一個縮骨功給娘子欣賞一下。 他的身體本來是反射性地朝后一彈,燕攸寧卻揪住了他的臂膀,低低地道:“你別動。” 她聲音柔軟,可能因為國公府的那位姨娘出身江南,帶點江南清脆的吳儂軟語之感,娘子依從姨娘長大,口音也是不可避免沾惹了一些,雖溫柔嬌脆,卻蘊有力量。 他仿佛中了蠱一般,果然再也不敢有所動彈。 燕攸寧拿帕子擦干凈他的嘴唇,笑靨如花地將帕子塞到他手里:“敞開了肚皮吃,我許你吃。吃相難看不要緊,反正沒有不相干的人看到,你越狼吞虎咽,越說明我的廚藝好,我很歡喜?!?/br> 霍西洲的腦中嗡嗡地響了片刻,愈發(fā)拿不定主意。 娘子為何突然待他如此之好? 昨天她說,不會再對他的……動心思…… 想想都教人臉紅心跳。 那邊的馬球賽已經開場了。 燕夜紫與宜芳縣主為一隊,清河郡主與永嘉郡主為一隊,雙方各從家仆中挑了幾個精明強干的小廝出來。 在大周,在長安,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賤籍奴仆,人人皆會打馬球,并且都是各種好手。馬球可以說是最風靡當時的一項戶外運動,燕攸寧還記得,前世霍西洲都已經兵至長安了,皇城將破,那群樂天不愁的紈绔子弟還在各地圈畫地盤擊鞠游樂。 那邊已經開始了,雙方先以分曹決定勝負,定下誰先出球的規(guī)則,接著便是一聲鼙鼓擊響,但見煙塵漫卷,雙方已經纏斗作一團,看起來實在是難分勝負。 燕攸寧留意著戰(zhàn)況,猝不及防,那碟麒麟糕已經沒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見霍西洲揪開了水袋咕噥咕噥地往喉嚨里灌水。 他仰著頭,那水大批量涌出,不及吞咽的,從嘴唇邊溢出,沿著修長的喉頸和那過分性感的喉結滑落下來,沒入棉服衣料深處,滾進不可見人的胸肌中…… 燕攸寧看迷瞪了,一動難動地,移不開眼。 霍西洲飲足水,放下水袋,用衣袖擦拭嘴唇,察覺到娘子似乎在暗窺自己,他扭過頭,燕攸寧也飛快收回目光?;粑髦蘩Щ?,“娘子,為何看我?” 燕攸寧用咳嗽掩飾內心小小的慌亂,轉頭就說到了別事,道:“其實昨日留侯世子來過,是陳瑛替你求來的,他知道留侯世子欣賞你,本想借世子之手將你救下。昨日世子也跟我說,他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想送你去荊州投奔戚夢白?!?/br> 霍西洲搖頭:“我不去?!?/br> 燕攸寧下意識就問:“為何?” 雖然她知道戚夢白那人度量狹小不能容人,不愿放霍西洲去,但他自己,面對這么個大好的機會,居然也不想去。 她話音一落,正好撞上霍西洲凝視著自己的雙眸,那里頭似有些只可意會的纏綿的情愫在勾動,雖則只有那么瞬間,他立刻將所有的悸動收斂得無比妥帖,一絲端倪都不再露出。 為何不愿去? 因為她?。?/br> “娘子對霍西洲恩重如山!” 燕攸寧的心跳動得仿佛戰(zhàn)場上的鼙鼓,一聲一聲,幾乎連耳膜都要撞破。 她喃喃地反問道:“為什么?難道一直做馬奴,對你來說是好事嗎?” 他有一身才干,就算現(xiàn)在屈居馬場,他的光芒也不能不令留侯世子這樣的人注意到。何況,她將來是要借著霍西洲這股東風,再度爬到高處,重新主宰自己的人生。她目下確實應該想個好的法子為他安頓一下,讓他能夠迅速成長、崛起。 最簡潔也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送他去長云。 但現(xiàn)在的長云,還是一塊無人拓荒的千里野地,那里的原住民野蠻殘暴,茹毛飲血,與前世她死后魂魄飄過去所見的景象是大相徑庭。她也不知道,當初霍西洲被李萇恩將仇報地打落山崖下后,他得到了什么奇遇,不但僥幸大難不死,還潛回長云建立了自己的長淵軍。 她昨夜一晚上沒能睡好,就是在考慮霍西洲的未來。 但現(xiàn)在也有比較好的一點是,她目前還不急著將他送走,她首先要做的,是牢牢抓著他的心。 是要明確這塊看起來很是不開竅的傻木頭,將她視作唯一。 是要許下終身。 霍西洲垂下了眼瞼,沉默著,許久之后,這個鋸嘴葫蘆才終于悶悶地道:“娘子對霍西洲恩同再造,只要娘子想,霍西洲愿一輩子做娘子的馬奴、腳踏?!?/br> 甚至是沒有尊嚴的玩物。 只要娘子想,霍西洲全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