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起涌，鵲橋樓內(nèi)，蘇賢已經(jīng)換上了由安若素親手編織的青衣，此刻宛如一具雕塑般一動不動，盤坐在床榻之上，整個屋內(nèi)都充斥著磅礴妖力。

    突然，蘇賢睫毛輕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感知到了生命，竟一下子停止修煉。

    “進來吧?！碧K賢睜開了黑眸，望著房門外那一道躊躇的倩影，語氣復(fù)雜道。

    安若素嬌軀一驚，她方才在蘇賢的房門外徘徊了好久，就是因為她聽從葉知秋的安排，準(zhǔn)備好了晚餐想端給蘇賢，卻因害怕和膽怯，一時猶豫，因此不敢驚擾蘇賢。

    可是，當(dāng)蘇賢的聲音響起，安若素的溫眸中明顯有一抹驚慌，似是一汪春水被攪亂了，白嫩的臉蛋上涌上了一抹酡紅，隔著房門顫聲道：“蘇公子，依葉公子的吩咐，奴家為您準(zhǔn)備好了晚餐?！?/br>
    “我知道，你進來吧?！?/br>
    蘇賢擁有四階神念，覆蓋整個鵲橋樓都是小事一樁，門外安若素手上拿著什么，他自然也感知得清清楚楚。

    嘎吱！

    門扉輕啟，安若素腳下小心翼翼，細碎卻沒有一點聲響，低垂著螓首，不敢與蘇賢對視，在圓桌上放下了端來的晚餐，隨即微不可查地瞟了一眼蘇賢，躬身道：“蘇公子，奴家見您那件黑袍有些破舊，若公子不嫌棄奴家的手藝，可否讓奴家為您縫補一下，以報今日公子解圍之恩?！?/br>
    “嗯？”蘇賢微微一怔，眼中頓時有了明悟之色。

    可安若素卻以為自己的話引起了蘇賢的不悅，連忙改口道：“奴家嘴笨，公子今日的解圍之恩奴家無以為報，奴家也沒什么別的特長，只希望能為公子盡一點微薄之力?！?/br>
    蘇賢微微搖了搖頭，起身取出了儲物戒中的衣袍遞給了安若素，再輕聲道：“你不需要拘謹，也別整天奴家奴家的，更不要這么緊張兮兮的?！?/br>
    “啊？可是奴家……”

    “嗯？”

    “好的，我知道了。”安若素感受到了蘇賢話語中的柔意，溫潤如細雨，有一股神奇的魔力，驅(qū)使著她點頭道。

    “好了，你出去吧，有什么事可以來找我?！碧K賢道。

    “是?！?/br>
    緊接著，安若素便離開了。

    蘇賢望著一桌的飯菜，本來辟谷的他根本無需食用世俗間的食物，可不知為何，蘇賢還是悠悠坐下身，開始慢慢品嘗著桌上的飯菜。

    “難怪說我喜歡黑色和青色，難道就是因為她為我縫制了一件青色長袍和縫補了一件黑色長袍嗎？”

    一道低微的嘆息聲響起在房內(nèi)。

    ……

    兩天時間轉(zhuǎn)眼而過，這兩天里，也不知道葉知秋經(jīng)歷了什么，一直沒有回來，但蘇賢卻是在耗費了兩百塊上品妖石后，成功晉升了妖靈三階。

    一入妖靈，上品妖石的消耗也隨之變大，蘇賢也終于體會到了當(dāng)初月錦瑟為什么身上最低級別的貨幣就是硬妖玉了。

    因為，硬妖玉已經(jīng)是妖王的標(biāo)配。

    血鯤鵬的無上資質(zhì)和三階聚氣陣加速了蘇賢十多倍的修煉速度，較之五階聚氣陣都略勝一籌，因此別人需要苦修數(shù)月才能跨越的境界鴻溝，對于蘇賢來說，不過是兩日光景。

    當(dāng)然，前提還是血鯤鵬自己已經(jīng)是妖靈三階了。

    所以接下來的突破可能就沒有那么順利了。

    兩天內(nèi)，安若素在每個飯點都會給蘇賢端來飯菜，然后在蘇賢吃完后再進去收拾一番，那一件黑袍在昨天也被她縫補完交還給了蘇賢。

    安若素雖不是修煉之人，卻也看得出這兩天蘇賢一直在修煉，除了偶爾偷瞄兩眼外，她都沒有僭越的舉動。

    今日，鵲橋樓內(nèi)依舊是一片火熱之景，賓絡(luò)繹不絕，好在每一間房的隔音效果還算可以，安若素并未被外界影響到，而是如獲至寶般捧著一本黑色書冊，書名叫《皇朝邊境歷史》。

    黑色書冊雖被修補過，但還是有點破爛，顯然是那種二手書，書頁褶皺，邊角上都被折起，安若素一點點將那些翻折起的頁腳捋平，然后才期待地翻開，整個心神都沉浸在其中，津津有味地品讀這上面的內(nèi)容。

    這本二手書是安若素用攢了許久的碎妖石才從千秋書屋老板那廉價換來的，由于父母早逝，安若素從小都是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一般正當(dāng)工作賺來的碎妖石只能勉強滿足每日三餐，然后就沒有多余的事可干。

    十六歲那年，安若素懷抱著莫大的期待，用六年積累下的錢財去了城主府碰了碰運氣，幻想著自己能踏上修煉之途改變自己的命運，可喜的是城主府雖是霸道無匹的地頭蛇，但還算公正，沒有欺侮她然后吞下她多年的積蓄。

    在一番檢測后，安若素雖有了妖宮，卻被告知無法凝出神念種子。

    有妖宮，卻凝不出神念種子？

    那一刻，安若素仿佛從天堂墜入了地獄，兩者似是天淵之別，前一秒還以為自己要化身為鳳凰，下一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那個匍匐在社會底層的螻蟻。

    很快，安若素從失意中走了出來，清醒地接受了現(xiàn)實，因為生活還是在不斷延續(xù)，自那以后，除了做工，讀書成了安若素人生中又一件奢侈的事情。

    在這座巨大的荒狩城內(nèi)，安若素微若草芥，但她再卑微也有個獨一無二的靈魂，于她而言，偶爾能用自己拮據(jù)后的碎妖石換取一本書品讀，那已是莫大的幸福。

    有些人就是這樣，當(dāng)內(nèi)心夠強大豐富時，一個人便可自成一個世界，一件對他人微不足道的事情對她來說可能就是天大的滿足。

    兩年來，安若素收藏的那些破舊書冊大多是被時代所淘汰的落后讀本，可她仍敝帚自珍，將它們作為最珍貴的寶物，一有空閑，就拿出來反復(fù)閱讀。

    一碰到書，安若素就忘了現(xiàn)實對她的殘忍，仿佛這些書就是對她最大的恩賜，忘卻一切，全身心投入其中，在里面尋找慰藉，觸摸著古老歷史的扉頁，書儼然成了她寄托著精神情感的另一方世界。

    蘇賢從房內(nèi)走出，打算讓安若素帶自己出去逛逛，畢竟她是在荒狩城內(nèi)生活了十八年的人，對城內(nèi)的很多東西遠比蘇賢熟悉的多。

    可當(dāng)蘇賢正要敲門時，他察覺到了房內(nèi)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安若素似乎進入了一種空靈玄妙的狀態(tài)，那絕美精致的側(cè)臉下，纖長玉指輕撫著書頁，美眸深凝，完全被書中的描寫所吸引。

    芝蘭生于幽林，不以無人而不芳。

    蘇賢頓時止住了即將叩門的手指，選擇了靜默地站在安若素的房門前等候，這種時刻，不打擾她，便是對她最大的溫柔。

    當(dāng)然，蘇賢的神念慢慢聚攏，同樣是投在了那冊被展開的書頁上，略讀一番，就知道這是一冊講述乾坤皇朝邊境城市以及多年歷史的書，沒想到這么枯燥乏味、更多偏向地理性和學(xué)術(shù)性的書安若素都可以讀得那么精細。

    只此一探，蘇賢就稍稍理解了一點安若素的生活狀態(tài)，這時，蘇賢原本因為那兩段莫須有人生而堅硬冰冷的心，驀然間被融化，雙眸中露出了一抹動容，目光一點點柔軟了下來，默默地隔門而望，輕輕停留在了安若素的身上。

    生活再溝壑縱橫又如何，我自安之若素！

    她依然身著素色麻衣，但粗制衣裳卻遮不住她的驚世容顏，秀發(fā)被攏起系帶，松散慵懶地垂落在背部，姽婳幽靜，仿若古畫中走出的絕世女子，擁有江南水鄉(xiāng)的婉約氣息，還有那股迷人的嫻靜美好。

    就這樣，時間一點點流走，蘇賢已在安若素的房門前一動不動地站了兩個時辰，從晨曦的鳥唱蟬鳴到正午的烈日當(dāng)空，第六層偶有人來往，對蘇賢紛紛偷來了異樣的目光，卻無人敢驚擾他。

    因為，這少年可是讓范家都折戟沉沙的存在??！

    “哎呀！一下子讀了好久，時間都沒注意，午飯都忘準(zhǔn)備了，公子會不會等急了?！?/br>
    這本黑色書冊頁數(shù)不多，經(jīng)一個上午的翻閱，不知不覺中就被安若素翻到了底，這時安若素才恍若從夢中驚醒，焦急地將書冊放回了書箱，步履匆忙地往外走，想去為蘇賢準(zhǔn)備中餐。

    吱——

    木門一開，安若素美目慢慢睜大，神色慌亂，連忙彎身道：“對不起，奴家，不是，我剛剛做事太入神了，忘給公子準(zhǔn)備午飯，對不起！”

    安若素以為蘇賢是等急了，正怒氣沖沖地出來找她呢，可她不知道蘇賢其實已經(jīng)在房門前站了兩個時辰了。

    “呃，沒關(guān)系，我們出去吃好了。正好我有事找你幫忙?！碧K賢微微晃了晃腦袋，從沉醉中回過神來，有點尷尬道。

    “出去吃？公子，是我做的飯菜不合公子口味嗎？”

    安若素可能就是屬于那種書讀得不多，但想得很多的人。

    對安若素來說，廚藝可已是她的看家本領(lǐng)之一了，而且每餐的菜色都不同，口味多變，生怕蘇賢吃膩了，沒想到現(xiàn)在還是被嫌棄了。

    “啊，那些飯菜都是你做的？”蘇賢有些驚訝，他一直以為是鵲橋樓里專業(yè)的廚子做的。

    安若素點頭：“是啊?！?/br>
    “挺好吃的，別妄自菲薄。那中午我請你一頓好了，正好感謝你這么多天的款待。走吧?！闭f完，蘇賢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安若素踩著碎步緊隨其后，心里卻沒底，擔(dān)憂道：“公子，這些不算什么的，更談不上什么款待。我的這點身份，出去會給公子招羞的，哪有資格與公子一起用餐?！?/br>
    “你不說我差點忘了?！?/br>
    面對安若素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蘇賢微微一笑，知道她只是暫時不習(xí)慣罷了，倒是安若素的話提醒了他一件事，那就是要從周管事那將安若素的賣身契取回來。

    這個過程很順利，周管事一點都沒有怠慢，幾乎是雙手奉上，而蘇賢只是付出了一枚上品妖石的代價。

    “記住，每個人都是無價的，世上本無卑賤之分，只因為你心中有了價值評判，所以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既然你叫我公子，那就聽我一句話，無論未來如何，賣身這種傻事，還是別做了的好?！?/br>
    嘶！

    言罷，那張嶄新的賣身契被撕成了碎屑，妖力一震蕩，便碾成了粉末，如塵埃緩緩墜地。

    鵲橋樓內(nèi)，目光交匯處，那道青袍身影高大非凡，那一句話，不光是講給安若素聽，更是說到了路過許多平凡之人的心坎里。

    而安若素眼中涌動著淚光，呆呆地望著眼前年紀(jì)比自己還小的少年，心中除了感恩受教之外，還蔓延出一股難言的情愫。

    原來，這就是那段人生中，為了那個渺小的自己，而跟全世界對抗的人嗎？

    每個獨特的自己，都是無價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