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jié)
我來回讀了幾遍,只覺得心煩氣悶,便丟下那書,直沖到那扇靜思之門。傾城跑出來,爬到鎖孔處,對我吱吱叫著,我便取了那金如意歡樂的那一面伸進去,輕輕一扭,門沒有打開。我暗恨,全是騙我的,也好,就死在這里,再不要見原氏男人可惡的嘴臉。我習慣性地以頭撞墻,鮮血慢慢順著額頭流下,緊跟著大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一股怪異而嗆鼻的味道撲鼻而來,我細細辨了一辨,那是水銀的味道。卻見里面并列放著十列水晶棺木,里面皆陳列著盛裝的遺體,個個頭戴金面具,且皆懷抱一個白玉瓶。 我跑到第一個,這才發(fā)現(xiàn)每個水晶棺木上都刻著謚號和名字: 第一個棺槨上刻著:英祖,原曾進。懷中的白玉瓶上刻著:司馬林。 第二個棺槨上刻著:進祖,原軸昇。懷中的白玉瓶上刻著:司馬平。 莫非這些都是歷代原氏老祖宗的?為何都有兩個名字?明白了,一個是在明入的原氏家主金閻羅,白玉瓶中應該是在紫陵宮守陵的暗宮司馬氏的宮主銀鐘魁,二人合葬一處,表示原家與司馬家結盟之意,共同守護原氏家族和這紫陵宮。 走到倒數(shù)第二個棺槨前,見上面寫著:太祖,原青江,白玉瓶上刻著:原青山。 是了,這第九世的暗宮家主變成了入贅司馬家的原青山。 果然,那棺中人身穿五爪金龍十二紋章的冕服,頭戴十二旒冕冠。面戴金面具,懷抱白玉瓶,一邊還睡著一個粉衣美人,絕代姿容,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憂郁,正是原非白母親謝梅香。 而最后一個棺槨,卻是空的,里面唯有一個沒有鐫刻任何名字的白玉瓶。我暗想,這里裝的應該是司馬遽的骨灰吧,可為什么沒有寫上名字? 鬼使神差的,我小心翼翼打開水晶棺。 好在沒有任何機關,我拿出那個白玉瓶,使勁擰開蓋,里面就是一堆普通的潔白灰狀物質。我暗想,這是誰的骨灰?我正要放下,卻見骨灰里有瑩白閃現(xiàn),我扒開骨灰,卻見是一支白玉簪,那白玉簪看上去有點眼熟。 我放下白玉瓶,取出白玉簪,那支簪同我頭上那支一模一樣…… 我顫著手輕輕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骨灰,露出中段鑲金補過的痕跡,正是非白常戴的那支。 好像有人在我耳邊低語: 一子昌,一子歿。 一子昌,一子歿。 一子昌,一子歿。 我的手無意識地用力一掰,那支白玉簪應聲而斷,在寂靜幽暗的古墓中發(fā)出極詭異而清脆的聲音。只見簪中藏著一卷短小的宣紙,我抖著手慢慢打開,上面赫然映著再熟悉不過的小楷筆跡: 原非白愛花木槿一萬零一年。 我總是認為我足夠堅強,可是面對真相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多么脆弱。 我只覺胸腹處有巨大的疼痛,仿佛有人拿鈍刀從腹部一直往上割到我的胸口,凌遲的痛,鎮(zhèn)魂的疼,撕裂的苦。 我猛然抬頭,卻見頂上正畫著我在百草園見過的《龍鳳引魂升天圖》,美艷的蛇身人面女子,周身被兩條巨大的張牙舞爪的金龍包圍著??墒沁@里的女子姿容更是絕美,紫瞳瀲滟,綠鬢高髻,深色亦冷峻逼人,睥睨我的眼神甚至有點兇惡而猙獰,仿佛對于我的闖入非常震怒。 雙生子誕,龍主九天。 一子昌,一子歿。 我慢慢醒悟,死死盯著那個白玉瓶,只覺得心頭血氣沸騰翻涌,又像有人不停地用鎮(zhèn)魂釘釘我的腦仁。 檐前滴水流難覆,滿床金笏陋室岑。 縱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夢醒難尋! 我跌坐在地上,喃喃道:“非白,原來你一直在這里等我。” 我努力想要從頭開始,抽絲剝繭,卻越來越亂; 我試圖理清這可怕的心計,可一切都變得錯亂扭曲; 在這深不可見的陰暗的角落里,在理智無法觸及的背后,原來發(fā)生過這么多驚濤駭浪。 而這些驚天動地的故事的編寫者,是一個敢用生命來將仇人之后從現(xiàn)代召喚回來的惡魔,他一念之間改變了我和錦繡的命運,他設計我們愛上了他,他讓我的腹中懷上了原氏子嗣。 我應該對他恨之入骨,可是他在臨死前寫下對我永恒的誓言。 我應該對他揮劍復仇,可是他現(xiàn)在正靜悄悄地沉睡在這個狹小的白玉瓶中。 原來,我身邊一直沉睡著一個叫司馬遽的渾蛋,真正的非白卻長眠于此。 一時間,天旋地轉,世界崩解,我的恨無從恨,我的愛太荒謬! 我對著白玉瓶痛苦地大吼出聲:“原非白,你怎么可以這樣折磨我?你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 身后飄來原理年的聲音:“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我可以幫你回去的?!蔽衣仡^,他興奮道:“這個交易很劃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幫你毀去這里的一切,一個響指,你可以立刻在醫(yī)院中醒來,然后休了你黑心的老公,分到一大半財產(chǎn),然后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會幫你抹去一切記憶,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就好像是你的一個夢,也許是他的一個夢,更可能是我的一個夢,紫浮的一個夢。誰知道呢?!彼_心地拍著手,“我便可以回到你的世界去,我可以在那里找到我的鳳城。” “你找不到明鳳城,”我恨聲道,“如果我是明鳳城,絕不會愛上像你這樣自私自利、冷酷yin亂的惡魔。” “你又胡說,”他對我嗔了一眼,“你明知道,現(xiàn)在只有我能幫你?!?/br> “你是一個以愛為名殺人的惡魔,你誰也不愛,只愛你自己?!蔽依淅涞馈K男θ菽郎?,“明鳳城愛你,所以他為你去西域找紫殤,想拯救你,可是你卻誘惑司馬家的將領,前去追殺他,因為你徹底被你自己的野心迷住了。你根本不想醒過來,失去這種所謂神力的邪惡力量。”我上前一步,仰頭無懼地看著他,“年幼的司馬蓮和瑤姬夫人進入這個宮殿,你一樣誘惑了司馬蓮,令原家和明家反目成仇,因為你一心想要明家淪為原家的奴隸,這樣必會有明氏族女流落到此,你便可利用明家女人的血離開這里。” 我慢慢抱著那個白玉瓶,無懼地瞪著他漸漸扭曲的天人之顏,“你可以左右別人的人生,利用人性去毀掉別人的生活,可是你卻永遠喚不回你心愛的人了。這樣活著有意思嗎?你這個可憐蟲。” 他為我使勁鼓起掌來,“既然你這樣說了,看來我不得不擰斷你的脖子,取了你的血來,逃出升天了?!彼麌@了一口氣,對我狂妄地笑著,“反正我是永世不死的神,我會慢慢等待歲月變遷,迎來你那個發(fā)亮的世界,而你們這些可憐蟲,都會死去?!?/br> 他向我抬起手,烏黑的指甲揮向我的喉間。我的眼淚落下,卻不肯閉上眼睛。我恨原家的男人,我好恨…… 忽然后面的鐵門打開,有人持著長管火槍,向原理年開出一槍,原理年怒吼著退去,有人夾著我向后退去,靜思石室的門應聲死死地關閉。 我卻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伏身倒在地上,直把黃膽水都要吐出來了。 有人不停地為我輸入真氣,“主子,你還好嗎?” 我抬起淚眼,眼前是面色焦急的齊放。 “您終于發(fā)現(xiàn)這一切了?!庇腥嗽谖颐媲俺镣吹卣f道。 我抬頭,一個長須美髯的老者正站在門口,頭發(fā)微亂,他的眼睛滿是血絲,對我顫聲道:“陛下臨終時料到會有一日,您會找到他的。果然,您終于還是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皇后娘娘?!?/br> …… 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地宮中,手中捧著那個白玉瓶,腦子里全是非白的音容笑貌。 韓修竹在前面慢慢引路,他的神情委頓,眼神暗淡,剎那間老了十歲。 我已經(jīng)什么也聽不見了,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是麻木地跟著韓修竹往前走。忽然傾城跑到我的肩上,齜著尖牙。 不久,黑暗中有兩個人來到我們面前,我渾然不覺地撞到他身上,這才停了下來,看清楚了眼前的人,那張同非白一模一樣的臉。 他背負著雙手,平靜地看著我,“你要上哪里去?” 我恍然地抬起頭,看著那張令我痛徹心腑的臉。 韓修竹方才告訴我,非白臨終前曾囑咐他,這個司馬遽喜怒無常,疑心過重,甚至重于先帝。一旦我發(fā)現(xiàn)了所有的真相,便要立刻送我離開,否則一旦司馬遽改變心意,要殺我實在易如反掌。 非白,你設計了我和錦繡一輩子,本應是我恨之入骨的大仇人,可如今你死了,我卻像一個木偶,失去了主人,被帶走了所有的歡笑和仇恨,活得沒有任何意義,多么可笑又可悲! 韓修竹重重地雙膝跪倒在塵埃之中,凌亂的白發(fā)為塵土所污,顫聲叩首道:“臣韓修竹見過陛下,愿我主萬壽無疆?!?/br> 我第一次聽到韓修竹的聲音里滿是恐懼。 我望向司馬遽,如今的他已經(jīng)完全不用戴上面具了,那與非白肖似的玉顏上帶著一絲嘲笑,好似在嘲笑這世間一切的愛恨憎欲。 我直起了身子,嘲笑地睨著他,不發(fā)一言。 他走到我的眼前,深深地看了我?guī)籽?,笑道:“你好大的膽子啊?!?/br> 我仰天一笑,“你已奪走了我的一切,現(xiàn)在剩下的不過是這具皮囊,你如果是過來拿命的,原家后人,你還等什么?” “你既知一切真相,當知你既是原氏家主的結發(fā)妻子,也是我暗神的結發(fā)妻子。”司馬遽的鳳目里藏著一絲我已然無力去懂的痛楚,他對我長嘆一聲,喃喃道:“過去幾個月我們傾心相愛,過得這般快活,我為什么要殺你?更何況你肚子里還有我們的骨rou。” 我強忍惡心,撫著小腹,慢慢上前,冷冷道:“我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司馬遽定定地看了我?guī)籽?,嘆聲道:“當年錦繡乘他在暗宮行家法之時,便偷偷下毒殘害了他,他這一生也不可能有孩子了??墒悄且顾茨銥橄︻伖骺薜媚菢觽?,終于還是下了決心,想給你一個孩子。” “你莫要多想?!彼锨耙徊?,誠摯道:“這本就是我原氏同暗宮祖先流傳幾百年的圣律……何況我同他一樣真心待你,絕無褻瀆之意,是故,他和我一樣,都盼望著你能早早懷上我們的麟兒?!?/br> 我本來告訴自己,我不會哭的,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可以讓我哭了,因為那個讓我輕易落淚的人已經(jīng)去了??墒悄菧I水絕了堤,咸咸的淚珠流進了口中,模糊了一切視線,唯有原非白在紅梅花雨中對我燦爛而笑。那一夜他在耳邊充滿激情地呢喃道:“原非白愛花木槿一萬零一年?!?/br> 然而,這句浪漫的誓言變成了最可笑的諷刺,最殘忍的屠刀,最可怕的咒語! “崇元殿之變前,他便準備好了后事,一則怕死在兵變之中,救不了你。二則那年冬天,他在晉陽舊傷復發(fā),怕去日無多,便秘密留遺詔給青媚,要她把尸首火化了裝在這個白玉瓶中,無論如何要帶給你好陪伴你一生一世。不想崇元殿之變我們都安然活了下來,我早在青媚身邊安插了人手。”他雍容而笑,滿是帝王之尊,那鳳目更加清冷。 “青媚呢?”我看著他,冷笑數(shù)聲道,“你將她殺了?” 齊放雙目噴火,“狗賊?!?/br> “在你眼中……我就這么沒格調嗎?”他微歪著頭看我,像極了非白。他向我的臉伸出手來。我緊緊抱著白玉瓶后退一步,緊張地看著他。齊放立刻擋在我的面前。 他冷冷一笑,微擺手,袖袍上的金絲微閃,黑暗中現(xiàn)出一位面無表情地勁裝佳人,果然是青媚。 齊放咬緊牙關,痛徹心腑道:“青媚,你……” 青媚低下了姣美的側臉,令人看不見她的神色。 司馬遽得意地笑著,“青媚是個聰明人,她已經(jīng)向朕表忠心了。雙生子誕,龍主九天?!彼聪蛭覒阎械陌子衿?,嘆聲道:“我和非白,我們所有人都為了這個預言付出了代價……” 我顫聲問道:“他是什么時候去的?” 司馬遽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嘆道:“今年元月一日,明家的人終是復仇成功,明風卿用毒霧毒死了他?!?/br> “他臨死前不讓任何人告訴你,是你的族人害死了他,免得你痛悔終身。他讓我再三發(fā)誓,代替他來好好照顧你?!彼ь^看我,地室暗淡的光映著他墨綠的眸光,他的眼神犀利了起來,“可惜你這個破運星,破了他的帝王星運……因為你,他無法親眼看到親手創(chuàng)造的盛世光景?!?/br> “所以我想我還是要謝謝你的,因為你讓我站到了陽光之所,得到了所有男人夢想的一切。”他哈哈仰頭大笑起來,那狂妄的笑聲在暗室中回蕩。所有的原氏先祖默然地盯著他。 我淚如泉涌,咬牙道:“你閉嘴。” “也許你不信,朕很佩服他,甚至有些嫉妒他?!彼镍P目中閃過一絲狼狽和受傷,轉瞬又恢復了自信,昂頭傲然道:“你本是一葉孤魂,被他設計錯入原氏確然你得到了原家男人的愛,也幫助他實現(xiàn)了作為一個普通男人的幸福。他的愛情最終戰(zhàn)勝了他的野心,我想也算是打破了我們原氏男人的命運了吧?!?/br> “也許我不能像他那樣贏得你們所有女人的崇拜和愛慕,確然,我將繼續(xù)這個他開創(chuàng)的時代,讓塬朝成為曠古絕今最偉大的王朝,而他的名字將千秋萬代為世人稱頌,這便是我司馬遽的誓言。”他錚錚言道。 我被他的雄心震懾了好一會兒。 “他要青媚把這個交給你,青媚又把這個給了我,我想你也知道這是什么?!彼麖男渲腥〕鲆粋€精致的紫玉瓶,眼神中摻著一絲復雜。 這個傻子,這個認死理的死心眼子,他終于實現(xiàn)了他的諾言,將生生不離還給了我,可是如今就算有了生生不離又有何用啊。我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傷心欲絕地抽泣著。 “他害怕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了所有的真相,無法接受,就要青媚還有韓太傅送你到段月容那里去的……”他看了看韓修竹,嘆氣道:“可是偏偏,他又盼望著你能找到他,他想讓你找個他能一直看得到你的地方,干干凈凈地把他埋了,或是撒向天涯海角,好生生世世地跟著你。反正他一輩子就是個矛盾的蠢人,沒用的情種禍胎?!?/br> “可惜我跟他不一樣,”司馬遽忽然語調一變,“你是原非白的,也就是我的,故而,我就是不想讓你回大理,不想讓你同段月容在一起?!彼瓦@樣看著我,猛地把紫玉瓶狠狠地往地上摔去,然后大踏步地來到我面前,惡狠狠道:“除了我,你不要想同任何男人要孩子,除了我,你永遠不會得到幸福?!?/br>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抬手就是一巴掌,“您今天可以殺了我,連著我肚子里你的骨rou,可是我永遠不會跟你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