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鏡月未央了然。這樓十有八九是個黑店,他們顯然是看中了箱子里的寶貝,方才那婦人要走了一千兩銀子,也許就是為了探一探他們的底細。箱子里是什么,他們自然很想知道,但只有讓他們一直都不知道,方能顯出箱子里放著的東西的貴重,也就更能逼他們出手—— 若是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釣上一條大魚。 進樓小憩了一會兒,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這里雖然是個村子,卻遠不如皇城繁華,夜生活更是提都不要提。有些人家為了省油燈,又或者是為第二日的勞作積聚體力,吃完晚飯不久就吹燈上了床。除了遠遠近近的巷子里偶爾的幾聲狗叫,整個村莊安靜得有些壓抑。 好在這樓里住了一大家子的人,除了那婦人和家主之外,還有一群在他家打雜的下人和孩童。那個偷了鏡月未央玉佩的少年就是在這家做些雜活的長工,約莫十四五的年紀(jì),稚氣未脫貪玩成性,是那群孩子的頭頭。 鏡月未央下樓的時候,那個少年正架著腳給圍坐在石桌邊一群孩子講故事,鏡月未央就聽到了一句,差點踩空腳摔了下去。彥音一把拉住她,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指也是微微發(fā)顫的。 “……當(dāng)他再次路過那片亂葬崗的時候,他鬼使神差的往亂葬崗的那個方向看了看,他看到一個長發(fā)的白衣人正望著,正沖他——笑!”少年一邊說著,余光瞟到了鏡月未央他們正下來,繼而猛地一抬頭看向鏡月未央,突然加重了聲音,嚇得鏡月未央一個踉蹌之后才笑嘻嘻地繼續(xù)往下講,“當(dāng)時他的魂都沒了,一陣旋風(fēng)般的沖回了村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接連被耍了兩次,鏡月未央氣得手指頭都直了,深吸了一口氣才平定下來,款步朝那個少年走了過去。她目光洶洶地盯著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也抬頭望著她,一臉欠抽的表情。 “你叫十八?” 不等少年開口,邊上的一個小孩子唰的就爬到桌子上插嘴問向鏡月未央:“你想知道十八為什么叫十八嗎?” 鏡月未央微微蹙眉,不習(xí)慣別人突然間躥過來,便往后退了一步:“不想。” “嘻嘻!”那小孩子剛才也見了她的糗樣,膽子又很大,倒是一點也不怕他,自顧自開口解釋,口吻慢慢變得陰沉,“因為十八是從十八層地獄里爬、出、來、的——啊啊啊啊?。 ?/br> “公子!” 夜風(fēng)快步上前扶住腿軟站不穩(wěn)的鏡月未央,以及相同癥狀的彥音,看著那群哄然散開的孩子一陣頭疼。 什么叫做落草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他真是替他家公子捉急??! 一驚一乍地走到樓下的排屋里,鏡月未央被攪和得一點食欲都沒有,她現(xiàn)在最想做的就是把那個混賬小子吊起來狠狠的抽一頓!不過與此同時,她不得不承認(rèn),如果連這點恐懼都克服不了,闖入鬼宮就真的是癡人說夢了。雖然她現(xiàn)在一萬個想要放棄想要回去,但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億個不甘心。 可是……該死的!這種心理障礙要怎么克服啊?!這個鬼地方連個蛋都沒有,去哪找心理醫(yī)生! “十八,你把碗筷給客人端過去?!?/br> “哦。” 他還敢過來?! 鏡月未央抱胸靠在椅背上,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個一蹦一跳走過來的少年,他懷里捧了一疊碗,從小腹抵到了下巴,一路搖搖晃晃的,看著驚險卻始終沒落下。 在他快要走近桌邊的時候,鏡月未央暗暗彈指往他護著碗的手背上射了一枚銀針,她出手已是極快,兩人的距離也是極近,然而那沒銀針最后卻從碗沿彈了開。那少年依舊是笑嘻嘻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他的武功真的有那么厲害!鏡月未央忍不住開始頭疼了—— 如果連這么個小毛孩都對付不了,她闖個屁鬼宮啊! 其他人也察覺到了鏡月未央的這個小動作,見狀不由駭然,一個個都不敢再放松臉色。 少年吹著口哨把懷里的碗一口一口擺上桌:“九個人,九口碗?!?/br> “你數(shù)錯了吧?”慕容傲海掃了一眼桌面,目光沉然地望著少年,眸中不乏警戒。 “呃?!鄙倌曷勓晕⑽⒁汇叮ь^伸出手像是點牲口一樣重新數(shù)了一遍,隨即又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啊哈,不好意思,我的數(shù)術(shù)不太好……” 一邊說著,少年伸手往桌上一掃,收回了兩口碗。 見此情形,彥音的臉都綠了。 他們有八個人! 鏡月未央?yún)s是笑了,伸手拉住少年的手腕:“別玩了,同樣的把戲玩三次就沒意思了?!?/br> 少年任由她拽著手,臉上還是笑,抬頭往桌子末端的人努了努嘴巴:“可是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所以用不著吃飯了?!?/br> 聞言,慕容傲海臉色驀地一邊,走過去抬手探向那個人的鼻息,繼而沉然吐出三個字:“斷氣了?!?/br> 話音未落,夜風(fēng)一拍桌面翻手掀開桌子,嘩啦啦飛了一屋子的碗碟杯盞,與此同時彥音一把抽出隨身攜帶的破音劍,當(dāng)空揮開了接連不斷迎面射來的數(shù)十枚毒鏢。屋子里的蠟燭頃刻間被人吹滅,變得一片黑暗,只有叮叮當(dāng)當(dāng)錯亂紛雜的打斗聲,還有幾聲熟悉的悶哼。 鏡月未央一手抓著那少年的手腕,一手聚起功力朝他胸口劈了過去。 那少年非但沒有閃躲,反而抬手接住了鏡月未央的全力一擊,強大的力道將兩個人都震了開,鏡月未央被他扯著在地上滾了兩遭,正欲再度出手,卻聽那少年在耳邊飛快地說了一句話:“乖,不要動。” 鏡月未央先是一驚,繼而惡寒,還沒出口回答,就聽那孩子已經(jīng)開口喊了起來:“都給我住手!不然我殺了你們的主子!” 好小子,竟然還會趕鴨子上架?! 不過這個少年確實有些蹊蹺,如果他真的要傷她,方才那一掌若是使上幾成功力,只怕她也討不到什么好處,然而他卻只是把其中六成功力轉(zhuǎn)了開,生生接下了其余四成。 聽到屋子里叮呤嗙啷的聲音逐漸減了下來,隨后有人重新點起了蠟燭,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過來,鏡月未央只好裝成被點了xue道受制于人的樣子,倚在少年的懷里被他掐著脖子。 “嘿,原來是個中看不中用的主兒,早知道那么容易被制服就不用老娘親自動手了?!?/br> 那婦人還是一臉的濃妝艷抹,和她手里拿著的兩把五環(huán)大砍刀甚是不符。 鏡月未央環(huán)視了屋里一圈,就剛才那么一會兒的功夫,屋子里就死了三個人,所幸都是對方的,不過他們這邊也沒占到多大的上風(fēng),夜風(fēng)的胸口灑了一片鮮血,不知道是誰的,夜云的手臂受了一刀,唇色發(fā)黑中了毒,其余人都還在對峙著,不是以一敵三就是以一敵二,再打下去就算他們贏了,損失也不小。 已經(jīng)很明顯了。 所謂的鬼宮并不是在渭水那頭,這里就已經(jīng)是了。而之所以說鬼宮難闖,大概是因為機關(guān)重重的地方是鬼宮重地,會誤傳謠言是因為硬闖進來的人都死在了這里,沒有一個是活著出去了。 這么想著,彥音不免有一陣后怕,他那次歪打正著直接進了鬼宮正殿,是何其的僥幸! 見此情形,鏡月未央反而沒那么緊張了,轉(zhuǎn)頭看向邊上那個沉默不語的藍衫男子,淡淡地吐出幾個字:“我要見你們宮主?!?/br> “哈?!開什么玩笑,你是嚇傻了吧?宮主的身份尊貴無比,哪里是你說見就能見的?!” 鏡月未央懶得理那些小雜碎,目光一直緊緊盯著那個藍衫男子。她知道,這里的全部人當(dāng)中,他的地位最高,因為只有他手里沒有武器。按照鬼宮鐵血的規(guī)則,以實力論地位! 被鏡月未央盯著看了好一陣,那個男人才抬眉回視她,視線陰寒入骨,一如他的聲音:“憑什么?” “我想加入鬼宮?!?/br> “鬼宮不是人人都可以進的?!?/br> “如果……”鏡月未央微微一笑,目光閃爍不定,邪肆而無妄,“我是帶著慕容山莊的經(jīng)年積聚的寶藏加入呢?” “什么意思?” “這個交易,我只跟宮主談?!?/br> “那你可有什么憑證?” “我的性命即是最好的憑證。” 問完話,男人垂眸沉默了一會兒,隨即抬手一揮:“把他們先關(guān)起來?!?/br> 鏡月未央笑得越發(fā)邪肆了:“左護法是明白人,莫要錯失了良機,不然宮主可不會輕易饒了你?!?/br> 此言一出,藍衫男子與慕容傲海皆是一震,不知道鏡月未央是怎么看出來這個男人的身份的。 “喂,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左護法的?”十八捅了捅鏡月未央的肩背,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鏡月未央微一抬眉,輕啟朱唇:“不告訴你。” 其實并不是什么難事,鏡月未央以前的職業(yè)就是hr,最擅長察言觀色分析人的各項指標(biāo),自從點燈之后,慕容傲海的視線就沒從那個男人的臉上移開過,不是明擺著的仇家又是什么? 被沒收了隨身帶來的二十箱見面禮,鏡月未央一行在屋子里關(guān)了兩天,才在第三天早上被人帶上了船,隨身“伺候”的除了右護法和那個女人之外,還有幾名小丁,十八也在其中。 不過在那晚之后,十八除了持續(xù)不斷地捉弄戲謔之外,就沒再跟鏡月未央正常說過話,甚至連眼色都沒有交換一個,城府深深的不知在玩什么把戲,總之不是那么讓人可信的樣子,鏡月未央也并不指望他能幫上什么忙。 “喂,問你一個問題?!辩R月未央踢了踢平躺在船邊臉上蓋著一張芭蕉葉的十八,因為太無聊了所以忍不住八卦,“鬼宮的宮主到底是何人?” “啊……”船行了一路,此時正值當(dāng)午,十八困頓地哈了一口氣,摘下芭蕉葉坐了起來,“你說宮主啊,呵呵,說了你們也不會信的。” “少賣關(guān)子,這有什么信不信的?只能說是知道不知道吧?!?/br> 十八還是那副浪蕩的姿勢,抬眸看了看遠處的山水,宛如一個飽經(jīng)世故的老人,開口吐出一聲與年齡極為不符的沉然嘆息。 “宮主姓秦,名天啟。” “這不可能!” 不等鏡月未央反應(yīng)過來,夜風(fēng)立刻神色激動地搶先喊了出來,慕容傲海也是一副震驚不已的樣子,就連慕容漣漪都露出了懷疑的神色。倒是坐在床頭的婦人聞聲轉(zhuǎn)過頭來,低笑著輕哼了一聲,表情看起來甚是不屑。 “秦天啟是誰?”鏡月未央是個人物盲,別說朝里的人還沒記全,江湖里的事她就更不知道了。 “他是……”彥音擰著柳眉,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前任武林盟主。” “???!”這下輪到鏡月未央驚愕了。 武林盟主乃是正義至尊,是武林正道的最高代表,而這鬼宮是三大魔宮之一,魔宮宮主當(dāng)之無愧是邪道的化身,這一正一邪兩種強大的屬性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身上?會不會只是……重名哦? “秦盟主不是早在七年前就已經(jīng)中毒身亡了嗎?” 不見十八開口解釋,夜風(fēng)不免耿耿于懷,急欲為秦盟主辯解。 鏡月未央表示很理解他的感受,偶像倒地,做粉絲的當(dāng)然捉急了。 “你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壞笑著看了眼神色嚴(yán)峻的夜風(fēng),十八甩了一記“你還太年輕了”的目光給他,一手搭在船舷上叩著木板,一手搭在手臂上輕輕撫了一把。 鏡月未央沿著他的手指看向他的右手手臂,腦子不自覺地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只是一下子又說不清楚是種怎樣的感覺。 “江湖中很多事情都不是能傳出來的,如果把武林盟主苦心經(jīng)營的一世英名毀了,恐怕不是就不是他自己不肯,而是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不允許了。不然你想想啊,就像你這樣的人,倘若一朝得知自己尊崇有加的盟主實際上是個十惡不赦的渾蛋,會不會有一種天都塌下來的感覺?”十八拖著那種戲謔味道極濃的口吻,笑得不無邪惡,“宮主從小吃慣了苦頭,一朝揚名立萬,卻是改不了愛財?shù)男宰樱炊萦?,?dāng)初利用武林盟主的權(quán)勢大肆斂財,害死了不少人,不但把黑道上的門派滅了個滿門,甚至暗中加害了不少正道人士。后來陰謀敗露,就被人驅(qū)逐下位,圍剿追殺,這才一路逃進了鬼宮……” 鏡月未央聽完以后,并沒有像夜風(fēng)那樣露出憤恨不已的神情,她只有一個感想—— 十八不是個講故事的好料。 原本多么驚天地泣鬼神,能激起人神共憤的事情,從他嘴里過了一遍就變得平淡如水,像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似的,好似他經(jīng)歷了千千萬萬,早就已經(jīng)看破了紅塵看淡了世俗。 實在不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該有的態(tài)度,說是早熟,但也不能早熟得這么過分吧! “那么,”一直沒怎么說話的彥音忽然開口插了一句,“前任宮主呢?” 聽到這話,十八的臉上一閃而過一縷微不可查的黯然,快得叫人以為是看花了眼,這一回他說得更簡短了:“江湖上有一句話對前任宮主的形容很貼切,‘一劍屠城天下怨,覆手翻云萬鬼哭’。” “一劍屠城?是天魔謝寒靖!” 這回卻是沉穩(wěn)有余的慕容大叔驚詫了,不僅僅只是驚詫,臉上的神色還十分復(fù)雜,有忌憚,有敬畏,還有一絲……痛惜。 看來這個好像更有料。 鏡月未央抬肘捅了捅彥音:“你應(yīng)該也知道吧?” 彥音亦然是同樣的敬畏:“天魔謝寒靖……在江湖之中,有人不尊敬他,有人唾罵于他,更有人憐憫于他,但沒有人能夠……不敬畏他。天魔絕學(xué)乃是謝氏一脈單傳的武學(xué),最重修習(xí)心神,若非智慧圓融之人無法窺其門徑。以己之心靜,cao敵之心志,乃此派武學(xué)之最高境界,招式拼殺反為末流武技,因而謝氏弟子向來游戲風(fēng)塵,瀟灑無拘。天魔此人,本乃溫文爾雅、通達圓睿之人,無奈命途多舛,以至性情大變。二十多年前,他曾因為一個女人,而一怒屠盡雪城數(shù)萬百姓,血染千里逆流成河,無人可擋……” “呵,好一個癡情種啊……”聽完彥音的描述,鏡月未央嘖嘖贊嘆了一句,絕口不提此人的殺人如麻嗜血狂魔,反而一臉心之神之向之往之的表情,回頭邪笑著看向彥音,一手搭上他的肩湊過去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話悄聲道,“如果那個女人是音兒的話,說不定我也會那么做呢……” 彥音回過頭,對上一雙清霜般的眼眸,這一回她的眼里沒有過多的顏色,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心里的某根弦,像是被突然間觸動了一下。 十八神色莫名地看了一眼鏡月未央,一般人聽到天魔的稱號,只會跳腳怒罵,就算是悲憫也是一副嘆息的模樣,可是眼前這個女人居然生出了艷羨的情緒,甚而帶著幾分欽佩…… 果然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臨上岸前,十八忽然湊過來說了一句,神情是極為難得的認(rèn)真嚴(yán)肅:“要殺宮主,只有今晚一個機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