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沒別的了?” “沒了……”蘇蘅兒面上多少有些擔(dān)憂,秀眉緊緊擰起,遲疑半晌,還是探問,“你與督主吵架了?” “沒有。”溫疏眉低眼,含糊其辭。 蘇蘅兒看看她的神情,便也不再多問。為她取來干凈衣裳,待她起了床便收拾了床鋪,而后一如往常般,告訴阿井去傳膳來給她。 用完早膳,溫疏眉便回了聆泉齋。臨近晌午時,她聽說謝無回來了,但沒有著人來喊她過去。 前些日子,得凡他回了府待在書房,便總是要她也過去。理由是現(xiàn)成的,他為她的事發(fā)賣了明娟,研墨的差事沒人管,就交給了她。 時間一長,她都習(xí)慣了。他處理他的事情,她研好墨就自己讀書。他有時也會存心逗她玩,亦或和她一起吃點(diǎn)心品茶。 現(xiàn)下突然不喊她去了,她竟覺得心里有些莫名地空。 說不上哪里不好,就是覺得少了些什么。 到了傍晚,謝小梅過來找她,彼時她正勉強(qiáng)平心靜氣地做著女紅,謝小梅撲到她腿上,驚了她一跳,險(xiǎn)些扎了手。 “怎么這時候來啦?”她打起精神問謝小梅,謝小梅歪著頭說:“爹讓我來陪娘用膳!” 溫疏眉怔怔:“他還說什么了?” “沒了呀?!敝x小梅搖頭,兩條麻花辮一甩一甩的,“娘什么時候用膳?我餓了?!?/br> “這便用?!彼聪蛑x小梅身邊的乳母,乳母會意,就到廚房傳話去了。 當(dāng)日晚上,謝無果然沒再叫人喊她去,她在聆泉齋的床上躺下來,才發(fā)覺這原是她到謝府這么久以來第一次自己睡。 聆泉齋的夜晚很安靜,安靜到她除卻自己的呼吸聲外,什么聲響都聽不到。 這樣的安靜若放在濃云館里,她求之不得。濃云館的夜總是喧鬧的,她的屋子沒人來,但除此之外上下三層的各個房間,每晚都要在紙醉金迷里鬧個通宵。 歌聲樂聲、胭脂味道,把每個夜晚都塞得很滿。 所以那時她總是睡不著,除卻嫌吵,更怕會有人突然闖進(jìn)她的房間來,每一日都過得提心吊膽。 但今晚,這曾讓她期盼已久的寂靜反倒讓她不安起來。她在寂靜中覺得無處依靠,翻過身,身邊是空的,也讓她覺得不適應(yīng)。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之前的那么多個日夜,他常會湊過來抱住她。最初她是慌的,后來也就不在意了,常會乖順地靠到他懷里去。 然后,她便會聽到他令人安心的心跳。 這樣的不適應(yīng)持續(xù)了足有四五日,其中還有兩三天她會在半夜里被凍醒。 這四五日里,她再沒見過謝無一次,來與她走動的人也少了。除卻謝小梅外,便只還有蘇蘅兒愿意過來陪她。 這樣的情形放在別的府中,她便該算是“失寵”了??蓴R在眼下,又讓人有些摸不清底細(xì)。 ——他們不再相見,但謝無又好似對她更關(guān)照了。四五日里著人來給她送過三回東西,有珠釵首飾,有綾羅綢緞,還有一回是她愛吃的點(diǎn)心。 再往后的幾日,他好像變得格外忙碌,整日整日地不在府中。待得過了上元,他又差阿井來了一趟,跟她說府里添了個廚子。 是專做江南菜肴的廚子。阿井說是花高價請來的人,她若什么時候想吃,告訴廚房便是,點(diǎn)心也會做。 聽到這話的時候,溫疏眉心底掀起一股怪異,讓她很想當(dāng)面與謝無道謝,再點(diǎn)上兩道她愛吃的菜,讓他也嘗一嘗。 但她忍了下來。 元月二十,入夜時分,天際落下雨來。寒風(fēng)一過,雨絲被凍得冰涼,鍍在街巷間的青石板上像一層油,只是透著寒氣。 無數(shù)黑靴悄無聲息地踏過青石板,圍住一方院落。不多時,連四周圍的樹上也都伏了人,清一色的黑衣,隱匿于雨夜。 所有人都在等著一聲令下,殺入院中。 該發(fā)號施令的人立在一棵枯樹上,一手扶刀,一手扶著樹干。冰涼的雨絲落下來,淌過他玉雕般的面容,濺落在銀灰曳撒上。 他鬼使神差地在想,不知小眉今晚睡得冷不冷。 他已有二十日沒見過她了,不論他送什么她都不再理他,一個字也不跟他講。 她恨上他了。 倏忽間,天上一道驚雷炸響。閃電映得四周蒼白,面前的一方宅院也隨之亮,轉(zhuǎn)瞬又暗下去,歸于沉寂。 “上?!彼〈捷p啟,只一個字,周遭數(shù)道黑影聞聲而動,裹挾疾風(fēng)竄入院子。 自院落四周向外延伸,幾丈遠(yuǎn)的街巷中,一圈藍(lán)衣人也正悄無聲息地向當(dāng)中合攏。 “轟——” 天邊又一道驚雷炸響。 第28章 昏迷 雨下了一個徹夜。 溫疏眉在子夜時分被凍醒, 加倍添了炭火,縮回被子里緩了半晌,手腳卻還是冰冷的。 她便總也睡不安穩(wěn), 沉溺于混沌之間, 做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夢。 窗外風(fēng)聲雨聲不斷, 她的夢境便也總風(fēng)雨飄搖。時而夢到溫家被抄家那日, 外面瓢潑大雨;時而夢到自己身處地牢,窗外細(xì)雨連綿。 畫面一轉(zhuǎn),她又夢到了濃云館, 她坐在窗邊, 看著天邊烏云灑下雨霧。忽而一陣風(fēng)飄過, 她不知怎的赤腳站在了京中的青石板路上, 街巷空蕩, 空無一人, 只有雨水還在落著, 打濕她的衣衫, 腳心被青石板上的雨水浸得濕寒。 “啪嗒啪嗒”, 有急促的腳步踏過青石板, 向她急奔而來。 溫疏眉清醒了兩分, 夢中情景淡去, 腳步聲卻愈發(fā)清晰。 “阿眉!”伴著一聲急喚,蘇蘅兒沖進(jìn)房來。溫疏眉勉強(qiáng)睜眼,蘇蘅兒幾步殺到她床前,伸手便搖她的肩膀,“阿眉!快醒醒, 出事了!” 溫疏眉精神一震,坐起身來:“怎么了?” “是督主……”蘇蘅兒面色發(fā)白, “督主傷著了,我方才去書房看了眼,好多……好多血。聽聞西廠還死了不少人……” 溫疏眉一時呆住,腦中一陣嗡鳴。 蘇蘅兒后面再說的話她都沒聽進(jìn)去,坐在床上僵了半晌,嚯地掀開被子,匆匆纏上外裙,上襖一裹,奪門而出。 “阿眉?!”蘇蘅兒匆忙跟上,拿起適才放在門邊的傘追進(jìn)雨幕里。 . 溫疏眉與蘇蘅兒趕到書房時,府里其余二十多名女眷都已到了。 書房前的院子本就不大,廊下便被站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性子柔弱些的二十七已哭了起來,嗚咽道:“若是……若是督主不成了,我們可怎么辦……” 二十七原是個苦出身,祖上犯了罪被沒入了賤籍,她打從記事起便在有權(quán)有勢的太監(jiān)府中當(dāng)差。 十余年來,她被轉(zhuǎn)了幾手,日子過得顛沛流離,爹娘也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大半載前,謝無掃清東廠的時候,她正在東廠鄭督主府里做事。鄭督主府里與她年齡相當(dāng)?shù)墓媚镞€有很多,他每每來了興致就愛磋磨她們。謝無殺進(jìn)去的時候,她就恰在鄭督主床上生不如死。 鄭督主的被謝無一枚銀針貫穿了兩邊的太陽xue,鮮血滋出來,染紅床帳。她當(dāng)時嚇得不行,又見西廠督主進(jìn)了門來,只當(dāng)自己也要沒命了。 可謝無只看了她一眼就轉(zhuǎn)身出了門。不多時,又有宦官進(jìn)來,給她送了干凈的衣裳。 她被帶到謝府,提心吊膽地等了幾日,等著這位謝督主如那位鄭督主一樣逼她侍奉。最后卻只等來了阿井,阿井問她會些什么,詩詞歌賦、端茶倒水都算。 她想了想說,她會跳舞。之后,府中跳舞的事便歸了她。后來又來了個善西域舞的二十八,與她各干各的。 入府這大半年,謝無都沒碰過她。偶有閑情逸致時,他會叫她過去舞上一曲,但也僅此而已。 除此之外,她豐衣足食,賞錢得的也不少。 對身在賤籍的人來說,尋到這樣的主家三生有幸。 所以二十七怕極了謝無會死。若他死了,她們這一府的人不知又會被分到何處,不知又會過怎樣的日子。 可這份擔(dān)憂雖是真的,話說出來卻不中聽。立在門邊的孫旭聽得緊皺起眉,上前說她:“你可真會說話!盼著點(diǎn)好行不行?咱們督主必有天佑!” 息玫忙打圓場:“都是憂心督主罷了,孫公公……” 話沒說完,月門處人影一晃,孫旭一記眼風(fēng)掃去,忽地愣住。 是他差蘇蘅兒去喊的人,但他沒指望溫疏眉真肯過來。 與阿井對望一眼,二人都不自覺地摒了息,迎上前去。 溫疏眉這般一路趕來,初時心亂如麻,現(xiàn)下多少也冷靜了三分。見了他們,她屈膝福了福:“督主如何了?好端端的,怎么傷了?” 口吻算得從容,卻到底是關(guān)切,便讓人松了口氣。 ——在孫旭差蘇蘅兒去聆泉齋的時候,阿井直擔(dān)心溫疏眉聽說這個消息,便想離開謝府。 孫旭沉了沉息:“前些日子我們聽聞藍(lán)砂教教主入了京,昨夜便去追查。不料中了埋伏,督主被毒箭所傷,現(xiàn)下的情形還說不好?!?/br> 毒箭? 溫疏眉忙問:“是什么毒?可解得了?” “江湖上的東西,說不準(zhǔn)?!睂O旭搖頭,視線掃了眼這滿院的人,又跟她說,“姑娘借一步說話?!?/br> 說著他看了眼蘇蘅兒手里的傘,蘇蘅兒會意,將傘交給他,讓他為溫疏眉打著。自己跑了幾步,也躲到廊下去了。 溫疏眉隨著他出了院門,又多走出幾步,孫旭見四下無人了才停住腳,手往懷中一摸,摸出一枚信封:“督主讓我把這個給你?!?/br> “這什么?”溫疏眉邊接邊問。 孫旭沉嘆一聲:“督主覺得這關(guān)難過,昏迷之前交待說,若他醒不過來,讓我安置好你。喏——”他的手指在信封上敲了敲,“這是他事先備下的,里頭有房契、田莊,還有商鋪,我打開看了一眼,都在江南。哦,還有個假籍,應(yīng)是與那邊的衙門也打點(diǎn)妥了。我今晚便可安排人送你離京?!?/br> 孫旭說完,便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這些話確是督主吩咐的,東西也都是督主準(zhǔn)備的,可他覺得先說出來比真等到他醒不過來之時再說更好。 督主對溫氏,關(guān)心則亂。 他不知他二人近來發(fā)生了什么,卻看得出督主這些日子的心緒不寧。 溫疏眉手里拿著信封,呼吸莫名有些不暢。滯了半晌,她訥訥地將信封里的東西抽出來看了眼,很厚的一沓。 她忽而不敢細(xì)看,心里起了一種逃避的心思,好似接了這些東西就像收了他的“遺物”,是不好的征兆。 她于是將信封一把掖回了孫旭手中:“他什么意思?!闭Z中含著三分抵觸。 “姑娘,我只是按吩咐辦事?!睂O旭低眉順眼,“督主的吩咐,我只管轉(zhuǎn)達(dá);督主備下的東西,我只管依他所言尋出來交給姑娘。姑娘要追問我別的,我便不清楚了?!?/br> 他語氣輕悠,嗓音陰柔,溫疏眉不知為何忽而聽得煩躁,倏爾轉(zhuǎn)身,折回院中。 她走得極快,阿井扯著哈欠,忽覺耳邊風(fēng)聲一過,定睛間她已邁進(jìn)門檻。 “哎,溫姑娘……”阿井連忙喊她,孫旭跟著踱進(jìn)來,抬手示意他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