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松了口氣，懂了最好。沒想到展佩又道：“不過，殿下若是無事的話，還是煩請您帶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吧，自祖上幾代，除卻新皇即位，都很少來望都了。”

    謝重姒眸光冷了幾分，漫不經(jīng)心地道：“行啊。領(lǐng)你走走。對了，我瞧見世子喜著黑衣，是因?yàn)橄矚g這顏色嗎？”

    展佩言簡意賅：“黑比白暖，特別是冬日。展某畏寒，殿下見笑?！?/br>
    謝重姒夾槍帶棒地道：“畏寒可得好好休養(yǎng)，望都莫說冬日了，就是深秋，也比南方，遠(yuǎn)不及江城來得溫暖如春。我看世子還是久居江城好，望都不養(yǎng)人的。”

    展佩的眉眼自帶上挑，有種少年人的純真感，這也是為什么他一直喜歡用黑色來壓。他挑眉笑了笑，道：“久居便能習(xí)慣了?！?/br>
    謝重姒敲打完就懶得再說了，這位世子爺不是蠢笨的，沒道理聽不出她話里話外意思，話都講到這份上了，她也不能再進(jìn)一步撕破臉皮直白挑明，只好跳過此事，正兒八經(jīng)帶他逛了一遍天金闕。

    心里卻想宣玨入宮之事。

    想必父皇是又要提讓他去漓江了。

    說來這種事，得讓那種極有分寸的老油條去才可。最好是官場上混跡個二三十年，名面上圓滑笑面虎，對人家的齷齪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暗地里卻刀鋒正對，殺個片甲不留那種。

    可父皇又怕這種“老油條”陽奉陰違，真的只當(dāng)圓滑笑面虎，不想開刀宰人，又非得在青年人里挑愣頭青——這些沒什么心機(jī)履歷的，怎么可能做到！

    思來想去，她真的只覺得，宣玨這人能拿捏得住。

    謝重姒胡思亂想，也不知道宣玨到底是應(yīng)了還是沒應(yīng)，說的盡力而為又是盡力到哪份上。

    她極為敷衍地打發(fā)走展佩，決定守在離宮之路上守株待兔。

    天金闕璇璣門處，栽種成片的楓樹林。此時楓葉似火。

    她等了至少小半刻鐘，坐立不安，最后實(shí)在疲乏，走到一旁林蔭小道的石凳旁，撐著下巴等人。

    秋風(fēng)帶著陽光的暖徐，催人眠，她等得昏昏欲睡。

    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在喚她：“殿下?！?/br>
    謝重姒想要回頭，卻又被人輕輕按住，她差點(diǎn)沒一個激靈跳起來：這是在宮里！璇璣門附近！可別再突然給她來個措手不及——

    好在宣玨循規(guī)蹈矩，沒有出格舉動，只是輕聲說道：“臣應(yīng)了旨意，去往漓江，也算是全了殿下的愿景。所要的不敢奢求急切，但此去兇險(xiǎn)……”

    他像是在征求謝重姒的意見，溫柔地拂去她頭頂一枚楓葉，俯下身，在她耳邊緩緩說道：“能否先讓臣討點(diǎn)彩頭呢？”

    第78章 贈蟬   大概是修羅場ww

    謝重姒無奈地道：“朝我討吉兆沒用, 佛祖估計(jì)都不大待見我?！?/br>
    漫天神佛，看到她得腦殼疼——

    謝重姒：“兩年前揚(yáng)州一趟兇險(xiǎn)，撿回命時, 求佛告祖宗地說回來給修葺廟堂。本來許愿十座還是四十座來著, 回京之后，我就只修了一座，剩下的開銷預(yù)算折成銀兩，直接交給各地僧院，讓幫忙施粥布膳，接濟(jì)災(zāi)民了。雖說吧, 也問了佛祖爺們的意見，但多少有點(diǎn)強(qiáng)買強(qiáng)賣?！?/br>
    宣玨：“……你如何詢問意見的？”

    謝重姒：“啊這簡單, 那什么擲笅杯, 我就和菩薩佛祖?zhèn)兩塘? 若是未有立杯者，就當(dāng)他們同意了。所以，我給的彩頭，是陰溝翻船的‘彩頭’?！薄咀ⅰ?/br>
    宣玨：“…………”

    還真是膽大包天的強(qiáng)買強(qiáng)賣。

    見她頭疼不已, 宣玨也沒多求，笑了聲道：“那算了罷。”

    說著，就要起身, 忽然他動作一僵——

    謝重姒側(cè)著頭, 用指尖勾住他前襟, 淺笑盈盈地道：“彩頭沒有，甜頭要不要？”

    她穿著極襯時令的楓紅色廣袖流仙裙，因著畏寒，脖領(lǐng)被改得高豎, 不過從宣玨的角度，還是能看到她巧笑嫣兮，下顎線條薄削精致，脖頸白皙修長。

    謝重姒只是輕輕一勾，宣玨完全可以毫不費(fèi)勁起身，但見他沒動作，謝重姒笑了笑，指尖緩緩向上，帶著薄繭的食中二指劃過宣玨鎖骨、側(cè)脖。

    宣玨明顯顫了下，濃密的長睫垂斂，仍舊未動，乖順溫和地被她拉得輕俯下身，玉似的耳垂紅暈漸染，“您……”

    這句話還未說完，他瞳孔微縮，眸中深色倏然危險(xiǎn)起來。

    因?yàn)橹x重姒直接抬手掰住他下巴，湊過來，略顯冰涼的唇瓣，在他臉頰上輕輕蹭了一下，微不可查地道：“一帆風(fēng)順?！?/br>
    說完這句，謝重姒仍舊張揚(yáng)肆意笑著，極為滿意那冷白的皮膚上，紅梅落雪般，逐漸蔓延的潮紅。她觀賞片刻，終于放了手，問道：“父皇找你說什么啦？你怎么答應(yīng)的？”

    宣玨緩緩直起身，怕眼底神色嚇著她，側(cè)身看向遠(yuǎn)處璇璣門的層層守衛(wèi)，道：“陛下也尋了其余諸位新晉不久的青年官員，但多數(shù)以能力不足推辭。有幾位，陛下又實(shí)在不放心，思來想去，還是問臣意愿。我便說，當(dāng)為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謝重姒一愣。

    若說上一世，宣家初始確實(shí)忠君為國，但后來宣玨都造反稱帝了，那點(diǎn)忠君之心，恐怕在他這也所剩無幾。

    就算是表面文章，這種宣誓臣服，也實(shí)在不像是他會對父皇說的——他只會說的更輕飄飄更虛無。

    “當(dāng)為君鞠躬盡瘁?！毙k平復(fù)好情緒，收回視線，垂眸溫和清淺地看向她，重復(fù)道，“死而后已?！?/br>
    忽然，謝重姒意識到，這句話，是對她說的。

    她喉嚨發(fā)澀，剛想說什么，宣玨又輕飄飄來了句：“對了，陛下還問臣，覺得展世子如何？我回他，殿下應(yīng)有自己的判斷?！?/br>
    謝重姒：“……”

    一時不察就會被他繞進(jìn)去，謝重姒謹(jǐn)慎道：“父皇這些都問你？說明真拿你當(dāng)近臣了?！?/br>
    宣玨：“隨口一問罷了。秋日風(fēng)大，殿下早些回宮吧，臣也要回去了?！?/br>
    說罷，恭謹(jǐn)?shù)卣埶茸?，等謝重姒背影消失在宮道上，宣玨才收回目光，心想：她還在打太極。

    爾玉對他態(tài)度若即若離。

    他留下展佩，一是為了試探爾玉是否也歷經(jīng)過上世；二是……

    宣玨薄唇緊抿，想起了方才謝策道與他的對話。

    年邁的上位者輕描淡寫，交代了他一系列的事宜，又隨口問了句展佩如何，得他不咸不淡的答復(fù)后，嘆道：“朕四子一女，唯有爾玉最像朕?？上А?/br>
    可惜什么？

    可惜她是個公主，無法繼承衣缽。

    謝策道狠辣無情，縱橫捭闔之下，丁點(diǎn)兒人情味道，全在這倆子女身上。

    說爾玉像他，是對帝王家皇子皇女最高的褒獎——穩(wěn)持大局的無情冷漠。

    宣玨是知道她有這份冷的。

    前世對他，也是年少慕艾、愧疚難安，摻雜成濃不可破的深情。

    那這一世呢？

    宣玨閉眸，深吸了口氣，狂戾和不安席卷心間，他強(qiáng)壓下某種可能的猜測，對書房里，靜候在側(cè)的蘭木吩咐：“圣上讓我臘月前出發(fā)，不用太急著走，暫定冬月十五吧。風(fēng)聲早些透露出去……”

    他輕輕笑了笑，又變回那個八風(fēng)不動的宣三公子，“畢竟，也得給他們點(diǎn)粉飾太平的喘息之機(jī)么。”

    蘭木恭敬應(yīng)道：“是?！?/br>
    布置安排完后，宣玨又一人來到東書房。懸掛的牡丹圖都被妥善收存起來，只剩下屏風(fēng)后，唯一那副牡丹美人圖。

    他注視良久，甚至想要提筆，補(bǔ)上畫中人的臉。

    最終掙扎多次，還是嘆了口氣，扔了素筆，心想：罷了，等回來再說吧。

    翌日，秋祭大典初始。

    謝重姒被葉竹早早扯拉起來，換正服、佩華飾，隨皇攆到達(dá)京郊廣后宮正殿月臺，宮前廣場布置莊嚴(yán)肅穆，百官群臣皆在，諸侯列相同禮，待謝策道祭天之后，萬人俯首參拜。

    繁文縟節(jié)太多，等到晚宴時分，謝重姒已是頭暈眼花。

    她向來不太耐煩這些規(guī)矩，耐著性子，坐在父皇身旁，就算給了謝策道天大面子。

    可饒是如此，謝重姒還是百無聊賴，低下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杯盞，至少在名面上，皇女的架子端得四平八穩(wěn)，比天還高。

    這模樣落在有心人眼底，還怪乖巧柔順的。

    長平侯夫人眼就沒從謝重姒身上移開過，小聲對兒子道：“佩兒啊，我看這位殿下當(dāng)真不錯，蕙質(zhì)蘭心，溫順純良的，比你jiejie還文靜。娶回來也不會鬧騰，適合你。”

    展佩：“……”

    他想了想那日，謝重姒十分睚眥必報(bào)地快步領(lǐng)他逛完天金闕，任由他有些氣喘吁吁，不是特別想接受“溫順純良”這個形容，無奈地回他母親：“阿娘，夠了，八字沒一撇的事兒呢?！?/br>
    長平侯夫人卻道：“這緣分啊，是要靠雙方走的。你在這畏難不前，還指望人家金貴的公主殿下來遷就你這小兔崽子?。?！喜歡就多去人家面前逛逛，逛順眼了，就湊合上了?？次腋墒裁?？我是你娘，你小子一眨眼我就知道你憋什么壞主意，方才你眼神總往那邊飄當(dāng)我沒看到？”

    長平侯爺：“咳?！?/br>
    展佩：“……”

    他終究還是被母親說的有點(diǎn)心動，等宴席半散后，見謝重姒起了身，也便起身跟了去。

    然后親眼目睹，著了華服、頭頂叮當(dāng)脆響飾品的謝重姒，攀上樹枝，順手摘了件什么，又踩在樹干上，靈巧地落了地。

    整個過程，嫻熟優(yōu)雅，片葉不沾身——一看就是沒少爬樹翻|墻的慣犯。

    展佩：“…………”

    這位總是能超越他的想象。

    謝重姒也不知摘到了什么，十分滿意地收了手，在華燈掩映下，她笑得有幾分開心，然后才瞥見展佩，斂了幾分笑，朝他挑眉：“展世子也在？這離群寡眾的，好巧?！?/br>
    展佩朝她見禮：“殿下?！?/br>
    如實(shí)道：“見殿下朝這邊走，也就跟了過來?！?/br>
    他這般實(shí)誠，謝重姒反倒不好再說什么，抿了抿唇，揣著手中東西，準(zhǔn)備離開，展佩看了一眼，笑道：“你是摘到十七年蟬了嗎？沒想到望都這個季節(jié)也還有蟬?！?/br>
    謝重姒腳步頓住。她掌心，的確是尚在嗡動的蟬，翅膀透明，像是淺薄的宣紙。她說道：“不錯?！?/br>
    這是種蟄伏十七年，才能破土而出的蟬，只鳴一個夏日，便銷聲匿跡地離去。

    這是深秋了，沒料到還有這種蟬在，謝重姒聽到蟬鳴，沒忍住爬上樹，把它摘了下來——也快要死了。

    “我院里樹上，經(jīng)常會落這種蟬?！闭古迓勓孕α诵?，“小時候，阿娘說我身體不好，道士也說我活不過十七歲，我就對這蟬印象很深。這個季節(jié)，它應(yīng)是快死了，您可以用酒泡上一段時日，把它做成標(biāo)本封下來?！?/br>
    謝重姒微微一愣。忽然想到，他好似也才是經(jīng)歷過鬼門關(guān)、十七八歲的青年人。

    ……同一個孩子置氣，明朝暗諷，甚至還沒有風(fēng)度地故意領(lǐng)著他快步走，看他有些喘不上氣，未免小家子氣了點(diǎn)。

    她眉眼軟和了幾分，無奈地道：“經(jīng)常見到這種蟬?。俊?/br>
    “嗯。”展佩道，“很小的時候我會想，我能不能見到，我出生時，剛埋入地下的那只蟬?！?/br>
    少年人笑起來，眼角下的淚痣愈發(fā)明亮，他道：“不過后來也就無所謂了，每一年有每一年的風(fēng)景，珍惜眼前人就好，沒必要執(zhí)著于將來?！?/br>
    蟬翼尚在謝重姒指尖震顫，她本是莫名想到十七歲那年，宣府倒塌破滅，宣玨只身一人離京游歷，又想到，前塵往事加起來，也快有十幾載了，沒忍住上去摘了這只蟬。

    她溫和笑了笑，道：“除了十七年蟬，還有三年、七年蟬，很多的，世子，你總能看到你想看的風(fēng)景的。蟬送你吧，過得開心順?biāo)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