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將茶放下，試問：“第一？”

    前世宣玨未能參加殿試，她并無參考準則。

    但不怪她這么猜。

    一是宣玨學識能力，無人能出其右；

    再者, 就算他忌鋒芒畢露，刻意相避, 也不能準確無誤地cao縱自身排名——誰知道其余的貢士發(fā)揮如何？他稍一壓制, 他人稍一出色, 挪位的就不止四五名了。

    這般胸有成竹告之戚文瀾排名順序，倒更像是穩(wěn)cao勝券，想爭那狀元郎。

    “嘿嘿不是，你猜的怎么和貴妃一樣?！逼菸臑懙靡馄饋? “他告訴我，押他第三。離玉沒告訴我原因，只說江家長子和蒙家次子——啥名字我忘了, 都學識淵博, 他沒信心, 努力加把勁好好考，不掉出前三就可以?！?/br>
    謝重姒：“……”

    相同語義，原句肯定矜雅謙和。

    從戚文瀾嘴里說出，怎么就這么大白話呢？

    戚文瀾嚼完松果嗑瓜子, 接著道：“不過要我看啊，估計是他那張臉太出眾了，陛下會點他當探花?！?/br>
    歷來進士一甲三人，狀元榜眼探花郎，難分伯仲，學問為主，但樣貌品性，也會納入考量。

    同為進士甲等登科，差距也只是毫厘微末，有時探花郎更會受世家青睞，因其容貌出眾，多俊逸瀟灑——

    不少世家都會將其當做東床快婿的首要人選。

    尚公主的也有過一位。

    謝重姒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這可不一定，父皇選人又不看臉?！?/br>
    戚貴妃不輕不重地咳了聲：“文瀾。”

    擅揣上意，還明目張膽地在皇女面前說出，是大忌。

    戚文瀾卻渾不在意，嗑完瓜子，抿了口濃茶，砸吧砸吧嘴：“爾玉，來投注不，賺了歸你，輸了我兜底。其余人的排序可能，離玉也和我提了一嘴，我覺得他說的應該八九不離十，咱按著這個來就行——錯過這村可沒這店了?！?/br>
    謝重姒道：“來。葉竹，算下我去年奉銀剩多少，都押上。我就押宣玨一個人，押他狀元?！?/br>
    葉竹飛快心算了一下，道：“殿下，去年奉銀基本沒怎么花銷，還剩八千多兩，奴婢回去再算算，然后取了送至將軍府?！?/br>
    戚文瀾愣了下，茶水不喝了，哀嚎道：“別啊殿下?。。“?、八千兩，你這把我拆了按斤賣，我也還不起?。。?！”

    “對他隨口胡說的這么有信心？”謝重姒皮笑rou不笑，“那你不還能照著他話，壓個排序么。到時候賺回的，能給我這八千兩兜底，放心，賠不死你?！?/br>
    前年回京，父皇發(fā)了場雷聲大雨點小的火，發(fā)完火，詳細問詢了此去經(jīng)過。

    除卻那些若有若無的曖昧，她也事無巨細地回復。

    父皇對宣玨大加贊賞，給了賞賜。

    宣府推脫不得，收下天恩后，長女宣瓊布粥了三個月，耗費人力銀兩，都遠超賞賜的金銀器皿和布匹賞玩，算是把這份恩賜又還歸于民。

    父皇聽說后，滿意地道了聲“不錯”。

    這么看來，父皇應該不會只給宣玨委屈個第三。

    戚文瀾一想：“也是啊！行行行，反正你賺不了別哭鼻子，也別眼饞，到時候除了八千兩，別朝我要啊——我賺的得充軍餉?！?/br>
    謝重姒微微挑眉：“怎么，父皇克扣你們軍餉啦？我說他去?！?/br>
    戚貴妃接過話來，溫和而語，說得進退得度：“陛下向來寬待戚家軍，從無克扣之說。只是老將軍怕物資軍餉過于傾斜，別方軍隊心有怨氣，便自請削減了三成。軍餉不缺的，文瀾也就小孩脾性，想一出是一出，殿下，您莫搭理他?！?/br>
    謝重姒漾起笑來：“娘娘說的哪里話。不過……”

    她又看向戚文瀾：“這么慘啊，無事，不用你兜底了，我還是信我自個兒判斷?！?/br>
    戚文瀾：“……”

    他咔擦咬碎了一顆蠶豆，心想：狗咬呂洞賓，不要拉倒。

    等謝重姒走后，戚文瀾還在嘟囔：“干嘛不信?！?/br>
    戚貴妃招了招手，等戚文瀾湊過來，拍了拍他的狗頭，道：“殿下幫你拉高賠率，不好嗎？不謝謝人家，還在背后說三道四??？”

    戚文瀾怏怏不樂：“哦?！?/br>
    戚貴妃又用食指一點他額頭，道：“小祖宗，可長點心吧，嘴上把點門。我還在宮，能替你說幾句好話，萬一我以后不在了怎么辦？”

    戚文瀾奇怪地看著她：“那不得等四五十年后嗎？那么遠的事，想著干甚？”

    戚貴妃：“……”

    弟弟太理直氣壯，她一時半會說不出口想要殉葬的話。

    戚家子嗣不旺，文瀾是老來子，父母是想當眼珠子疼寵的。

    但寵過頭，這小子少時嬌縱跋扈，眼看著要長歪，父親當機立斷，帶他去邊關吃沙子歷練。

    哪想到他是天生的殺神，抵御敵襲廝殺出癮來了，賴著不肯走。

    父親又打了他一頓，把他丟回望都，找私塾夫子上課授業(yè)——

    老將軍不想兒子接業(yè)，畢竟就這么個幺兒，更想他生在繁花叢里，安穩(wěn)喜樂。

    逼著他考功名，為文官，哪怕是個九品芝麻官，也不用吃夙興夜寐、時刻提防的苦。

    不過后來……文瀾實在爛泥扶不上墻，《三字經(jīng)》至今還沒背會，狗刨字也就勉強能看。

    父親只能放棄，還嘀咕道：“這名和字都取得文墨皆在，怎么就是看不進書呢？”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戚貴妃心知不能勉強，她能做的，也只是給弟弟將未來道路鋪得更平點。

    至于前路，坎坷也好波折也罷，他自個兒選的，自個兒走下去。

    一往無前，披荊斬棘，都是他自己的人生了。

    她不想干涉。

    被姊姊好聲好氣說了句，戚文瀾毫不在意，甩著尾巴又湊前，道：“哎姐，娘的眼疾最近好了不少，得虧鬼谷那位大師兄，下次再請他去看看唄。”

    戚貴妃涼涼地道：“人家名字又沒記住?。俊?/br>
    戚文瀾默默閉上嘴。

    戚貴妃無奈地嘆了口氣：“金繁，‘金谷繁花春正好’的金繁，這次可記住了？”

    戚文瀾目露迷茫。

    戚貴妃沒好氣：“‘金銀’的金，‘繁華’的繁！”

    戚文瀾恍然大悟：“曉得了?！?/br>
    戚貴妃：“……”

    未央宮里，海棠映紅。

    謝重姒站在茂密的垂絲海棠前，有些出神。

    她摘了一株，隨口問道：“金繁師兄近日還在問診？”

    葉竹回她：“是呀，金公子在濟世堂掛了名，常去那里坐，問診把脈，找他的除卻平民百姓，達官貴族也不少，都排不上號呢。”

    見師兄沒惹亂子，謝重姒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她插花回瓶后，閑散地靠在秋千上，慵懶閉目。

    在宮里悶，不過出去也沒甚意思。

    前年冬末，她思慮很久，還是和宣玨說了那番話。

    不是不可以假意接近，反復磋磨。

    但以情愛為刃，是在折辱他，也是在輕賤自己。

    她便快刀斬了亂麻，不愿多加糾纏。

    也有一年半載未見了，倒像是他在主動相避。

    一旁，葉竹帶著十余人，擔著箱盒，裝著八千白銀準備去將軍府，她還是猶豫：“殿下，真要運去呀？萬一血本無歸怎么辦？”

    謝重姒尚在出神，聲音也懶洋洋的：“就當打了水漂，聽個錠響?！?/br>
    再說是文瀾坐莊，真輸了，這八千兩，也能有大半入他口袋。

    葉竹見她渾不在意，還以為自家殿下勝券在握，便自信滿滿地送財入將軍府。

    直到三月末，殿試也告一段落，讀卷官張煥代閱，三日后放榜，出進士名錄——

    葉竹傻眼了。

    科考是國之根基的大事，朝官也好，百姓也罷，都翹首以待。

    至于金玉軒今年聚的一群少爺小姐，更是興奮期望，瘋狂求神拜祖宗，希望自個兒押注能成。

    謝重姒近來春乏，窩在未央宮，葉竹就親自跑了幾趟，盯著賠率投注。

    放榜當天，葉竹聽著周圍或哀嚎或驚喜的呼喚，只覺得四大皆空，生無可戀。

    她駐足片刻，金玉軒的上好貢茶都不喝了，奔回宮中，難得犯上地將謝重姒從軟毯里拎出來，在昏昏欲睡的殿下耳旁吼道：“殿下！八千兩?。?！真的！打了！水漂?。?！沒聽見錠響??！”

    謝重姒睜開貓兒般的杏眸，慢吞吞地道：“殿試結果出了？”

    葉竹：“是?。?！”

    謝重姒揉了揉眼，道：“如何？”

    葉竹：“……宣公子探花。江平狀元，蒙瀝榜眼。至于后頭的排序，奴婢不大記得?！?/br>
    謝重姒坐直了身，沒心疼銀子，倒是覺得有意思，好奇地自言自語：“嗯？還真是這個序，他怎么做到的？”

    *

    “此次殿試考卷，你怎么答的？”宣琮捏著謄抄出的各人考卷，挨個點了點，最后指著宣玨的答卷，“不是你平素風格?！?/br>
    御史府邸栽種竹林，郁蔥蒼綠。

    宣家三子女，坐在庭院里，春意暖融，和風徐來。

    宣玨坐在幾案前煮茶，熱騰水汽蒸卷而上，愈發(fā)襯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白皙修長。

    他抬眸道：“嗯？就是按平日習慣，作答而成的?！?/br>
    “胡扯！”宣琮嗤之以鼻，“呈遞考題讓陛下定奪和主持批改的，都是讀卷官張煥，來自漓江張家。他避嫌江家和蒙家，肯定會把你排到第一個，我之前也就說了，你照常發(fā)揮即可，狀元非你莫屬?？赡氵@都是些什么混賬話。”

    宣琮食指猛扣桌案薄紙，喝道：“就差沒把‘削減氏族’這句話，放到明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