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jié)
裴徊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邪功讓他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他麻木地去回憶,細細感受著胸腔窒悶的疼痛。 他還記得,母后是如何帶著后宮的妃嬪和所有不愿受辱的宮女自縊。她們的尸體掛滿游廊。他一邊哭一邊往前奔跑,風卷著血腥味,也讓她們的尸體輕輕地搖晃,衣擺拂在他的頭臉。那條游廊怎么也跑不到盡頭,目之所及,都是游廊兩側一張張或熟悉或見過的閉目蒼白臉龐。 他還記得,在那些餓肚子的日子里,乳母是如何偷偷割rou喂他。 他記得,jiejie總是能弄來吃的。糖餅、包子、麻花,甚至是糖。只是jiejie每次跑來給他帶吃的時,身上的衣服總是亂糟糟的。那個時候他還太小,根本不明白jiejie身上亂糟糟的衣服代表著什么。那一年,jiejie不過十歲而已。jiejie笑著問他糖甜不甜,他點頭說甜,只是就一塊,太少了。jiejie晃著手里的撥浪鼓哄他,說第二天會給他帶更多的糖。 沒有第二天了。 第二天,jiejie沒有回來見他。她的尸體被送回來。他想跑過去見jiejie,被乳母哽咽抱在懷里,縱使他怎么哭怎么求,乳母也不準他去見jiejie最后一面。 他也記得,衛(wèi)氏人籌劃半年之久的逃走計劃。計劃失敗了,馬上要過橋了,可那些人很容易追上來,將他們堵在橋上。 那些人圍上來,嘲笑著他們的垂死掙扎,他們命令衛(wèi)氏人將太子交出來。不交?那個男人笑著數(shù)數(shù),每數(shù)一聲,便殺一人。 他被并不知道名字的人護在中間。沒有人把他交出去。他睜大了眼睛看著一個個倒下去。后來,他被人捂住了眼睛,不準他再看。 慌亂中,與他同歲的表哥湊到他耳邊說:“你不能死,你是我們的太子!” 然后,表哥哭著跑出去,說他是衛(wèi)珖。 衛(wèi)氏人圍在一起,與追上來的人周旋,他們故意激怒大齊的士兵,獻出自己的性命,讓他們虐殺。為的,就是站在后面的人,悄悄脫下衣服,編出一條結實的長繩,綁在他的身上,將他一點點送到懸崖之下。 若太多人也跟著逃下去,那樣太顯眼了。其他人都沒有下來,用自己的性命給他拖延時間,告訴他一直跑一直跑,就會看見接應他的人。 他聽著那些人虐殺的笑聲,哭著往前跑,跑啊跑,跑得丟了鞋子。他好像在地獄里奔跑。 的確,他得救了,見到了接應他的人,他的父皇。 可是父皇變成那個樣子,他快要認不出坐在輪椅上滿身燒傷的父皇。記憶里的父皇,仁慈、和善、俊朗的五官永遠帶著笑??墒墙酉聛淼氖?,他唯一的親人,將他推進另一個地獄里。 父皇成了那個樣子,知道自己不能復國了,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父皇死死掐著他的脖子,嘶啞的嗓子對他吼,一邊一邊告訴他要復國! 復國!復國!復國! 復國?呵。裴徊光冷笑。 父皇瘋了。他卻心里很清楚,復國是不可能的。 衛(wèi)氏人都死光了,還哪里有國可復? 可笑。 至于嗎? 將所有衛(wèi)氏的人關進玱卿行宮,不惜花費一年之久,將衛(wèi)氏人從五湖四海抓回來。即使,有些并非是皇室之人,只要姓衛(wèi),就會被抓過來。衛(wèi)氏,一個不留,勢要徹底抹除這個姓氏。 至于嗎? 裴徊光慢慢抬起頭,用猩紅的眼睛望著逐漸朝他走來的沈茴,低啞開口:“娘娘做錯了?!?/br> 他不要復國。 “咱家窮其一生所為的,不僅是齊氏慘死個干凈。更要齊氏王朝惡行丑態(tài)罄竹難書,萬萬年之后的后輩指著史冊繼續(xù)謾罵,遺臭萬年。” “不夠?!迸峄补馄v地低笑著,“咱家與娘娘說過,皇帝誰當無所謂。下一任皇帝必然是昏君。娘娘讓齊煜當皇帝,才是真正與咱家走到了對立面?!?/br> 沈茴垂目望著裴徊光。她問:“你每個月十五應當很重要吧?” 裴徊光恍惚了一下,笑笑:“是。每個月十五,咱家內力盡失,體弱無力,是最好下手的時機。” “原來是這樣……”沈茴輕聲呢喃。 裴徊光拉過沈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所以,娘娘可以輕易殺了咱家,就像殺了皇帝那般,刺下去,為民除害。” 他自嘲一笑:“別刺歪?!?/br> 沈茴掙開他的手,用濕涼的手心輕撫他的臉頰。 “我知道了?!彼f,“那以后每個月十五,我保護你?!?/br> 第170章 “那以后每個月十五, 我保護你?!?/br> 裴徊光覺得自己的聽力恐怕出了問題,他望著面前的沈茴,低低地笑起來, 笑著笑著,漸漸低下頭垂下眼, 不再看她。 ——太好笑了吧。 沈茴沒有再立刻多說。她慢吞吞地在裴徊光身邊的玉階坐下來, 然后吃力地去擰鳳袍寬大的緞袖。 水聲滴答,一滴一滴落在玉階上。 沈茴小小聲地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發(fā)酸的鼻子,繼續(xù)吃力地去擰袖子上的雨水。 暖白的玉階上, 聚了一小汪水。 裴徊光終于再次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著她費勁擰袖子的纖纖素手在微微地抖。 沈茴手上實在是沒什么力氣,厚皺的袖子怎么也擰不干。身上很冷, 那雨水澆在她身上, 直接澆進了她的骨頭里。 拾星應該回去將湯藥煮好了吧?盥室也當收拾好了吧? 沈茴疲憊地站起來,望著前方空蕩蕩的大殿。明天早上, 她將帶著齊煜來到這里, 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明天, 也是不能放松歇息的一天。而且還要很早起來。眼下時辰也不早了,她回到浩穹樓之后, 收拾準備之后, 就要再來這里。 沈茴側轉過頭,望向裴徊光, 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沈茴將自己的手遞給他。 裴徊光視線下移, 落在沈茴染著鮮紅甲脂的手指頭尖兒, 說:“娘娘的手還是干干凈凈的好看些, 以后不要染這些東西?!?/br> 他從龍椅里緩緩起身, 將小臂遞給沈茴,讓她搭。一如,兩個人剛剛接觸的那段時日。 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沈茴將手心實實壓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拖著濕重的鳳袍,一步一步往前走,穿過金碧輝煌的大殿。 “阿茴……”裴徊光忽然喚了她一聲,聲音很輕很輕。 沈茴轉過頭望向身側的他,裴徊光目視前方,唇線抿著,好像剛剛只是沈茴的錯覺,他什么也不曾說。 沈茴收回視線,望著前方盤龍臥云的鎏金重門,沉默地走了一會兒。 “徊光?!鄙蜍詈鋈婚_口,語氣堅定,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 這次換裴徊光側首望向沈茴的側臉,她目視前方,唇角輕輕勾著一點笑。 兩個人終于走到厚重的殿門前,沈茴慢慢停下腳步,轉頭望向裴徊光,安靜地等待著。 外面隱隱還能聽見羽林軍的馬蹄聲,還有朝臣說話的聲音。那些臣子還沒有離開,有的拉著自己家的女眷詢問之前殿內的情景,有的臣子三五個聚在一起低聲相商。 隔著一道厚厚的殿門,外面能聽清的、不能聽清的聲音越發(fā)顯得雜亂。 “齊煜會被帶離娘娘身邊?!迸峄补饷鏌o表情地垂眼開口,不去看沈茴。 “好。”沈茴的回答一點猶豫都沒有。 裴徊光有些意外,轉眸望向她,望見沈茴噙著笑的明眸里一片溫柔。沈茴踮起腳尖來,湊到裴徊光面前,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角,說:“勞煩掌印大人幫哀家推門?” 她的唇很涼,不是平日的溫度。 裴徊光抬手推門,兩扇門朝著兩側緩緩打開,沉重的殿門發(fā)出悶悶的聲響來。 殿外的人不由自主抬眸望過來。 外面小聲議論的臣子們總是不得不談起裴徊光的態(tài)度,如今總算再次見到了裴徊光出現(xiàn)。 沈茴輕輕舒出一口氣,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緩步往前走。無視落在她與裴徊光兩個人身上的目光,沈茴神色如常地朝鳳輦走去。一直走到鳳輦旁邊才停下來,由著裴徊光扶著坐進鳳輦里。 在所有人的審視下,沈茴剛坐下來,便轉頭望向裴徊光,開口:“掌印隨哀家去一趟浩穹樓。” 她語調緩慢,吐字清晰,被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的目光不停在沈茴和裴徊光兩個人身上換來換去。明明不過片刻之間,卻好似過了很久,裴徊光開口:“起駕。” 鳳輦被抬起,朝著浩穹樓走去。裴徊光亦跟在鳳輦之側。 · 浩穹樓里的人都忙碌著,就連今日沒去金露殿的燦珠也沒閑著。她聽小太監(jiān)說沈茴淋了雨,也沒等沈茴回來,已經先將驅寒的湯藥熬好了。 沈茴的鳳輦回到浩穹樓。沈茴緩緩探出手來,搭在裴徊光遞來的小臂上,走下鳳輦,由裴徊光扶著進樓。 剛剛走上二樓,裴徊光彎腰,直接將沈茴抱起來,快步往樓上走,一直將她抱進寢殿里。 燦珠將宮人都遣了,趕忙捧著驅寒藥快步朝坐在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視線落在燦珠行動不便的身體,蹙眉說:“你慢些走!” 燦珠沒當回事,仍舊是邁著很快的步子,一邊朝沈茴走過去,一邊語速很快地說:“盥室都準備好了,熱的夜宵也備好了。娘娘先喝一點驅寒的湯藥?!?/br> 沈茴雙手捧著藥碗。湯藥的熱隔著瓷碗遞到沈茴的手心,冷得不行的沈茴立刻舒服地“唔”了一聲,立刻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裴徊光拿了件厚厚的外衣裹在沈茴的身上,只待她喝了藥,立刻帶她去盥室泡熱水澡。 沈茴剛喝了幾口驅寒湯藥,停下來,對燦珠說:“再去端一碗來給掌印?!?/br>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燦珠也愣了一下,才點頭說好,轉身往外走。 沈茴又叫住她,讓她吩咐下面的小宮女多煮些驅寒湯藥,給所有宮人都準備一碗。她還吩咐燦珠不要自己做,讓下面的人去做。 等燦珠出去,裴徊光望著大口大口喝藥的沈茴,說:“即使是十五,咱家也不會像娘娘這樣嬌貴。不喝。” 沈茴沒說話,她抬手攥著裴徊光潮濕的衣襟,拉著他彎下腰來,然后她仰起臉去吻他,將口中含著的一大口驅寒藥盡數(shù)送進裴徊光口中。 第一絲苦藥入口,裴徊光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還沒來得及將沈茴推開,沈茴反倒手心壓著他的后頸,強硬地喂給他。 沒多大的力氣??墒牵瓜袷撬钩龅娜苛?。 沈茴松開裴徊光,將手里那碗還剩了一點的湯藥塞進裴徊光手里。她聽見了沉月和平盛的聲音,她坐直身體,提升讓他們進來。 沉月懷里抱著一個小冊子,知沈茴的身體扛不住,言簡意賅地稟話:“都按照娘娘的吩咐將今日殿內所有人的反應記下了?!?/br> 沈茴點頭,懶倦地吩咐:“派人盯著一切流言。格外盯著今日沖上去弒君的女眷們回家之后如何被家人對待。” “都提前吩咐了?!背猎抡Z氣有些焦急,“娘娘寬心!” 平盛也不似往常多話,只說:“娘娘所料不錯,的確有臣子想趁夜離開關凌。周將軍已經提前守著城門,他們出不去?!?/br> 周將軍,既周顯道。賢貴妃的兄長,也是真正掌管羽林軍的人。今日之所以是周顯知帶著羽林軍進宮,正是因為周顯道有更重要的事情。 裴徊光垂著眼睛,望著手里捧著的藥碗,聽著這兩個人的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