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沈茴急忙說:“姥姥,人多眼雜,咱們在外面不說這些事情?!?/br> 老太太順著沈茴的目光,望向裴徊光,說:“這里也沒旁人,只你與我,還有小光。難道這些話當著小光不能說?” 裴徊光微怔,有些詫異地回過頭,望向老太太。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起了老東西在那些年里掐著他的脖子,用嘶啞的嗓子飽含期盼的那一聲聲:“小珖!小珖!” 緊接著,長兄、乳母、母親、jiejie們帶著笑的語氣喚他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隔了二十多年,在這一瞬間重新在他耳畔響起來。 他慢慢轉過身,望著老太太,溫聲說道:“姥姥說的對,都對?!?/br> “就是嘛!”老太太皺皺眉,“那死閹人就該被千刀萬剮!” 裴徊光淡笑頷首,溫聲跟著重復:“是,那死閹人的確該千刀萬剮。” 沈茴慢慢挺直脊背,身子有一點僵。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沉靜的眸子將復雜的情緒努力壓著。 老太太罵過了,心里舒服了些。緊接著,她又嘆了口氣,說:“到底只是個臣。若今上不是骨子里的昏yin殘暴,怎么可能讓下面的臣有可趁之機?這天下人啊,怕被砍頭,不敢大大方方地罵皇帝,反倒是拿一個閹人撒氣。嗐,閹人嘛,平白就比人矮了一頭……” “姥姥別說了!”沈茴忽然大聲打斷姥姥的話。 第129章 老太太一愣, 下意識地轉頭四處打量,還以為周圍有旁人在,沈茴才出聲提醒她。燈火闌珊的熱鬧都在遠處, 就連阿瘦也站得很遠。周圍不過他們?nèi)齻€人而已。難道這些話, 當真不能對小光說? 老太太疑惑地望向裴徊光, 開始揣摩他的身份。沈茴說他是在禁軍中當差。禁軍,到底是為皇家做事。 裴徊光皺皺眉,瞥向沈茴,指責:“怎么對姥姥說話的?” 沈茴張了張嘴, 欲言又止。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 又掃了一眼裴徊光,忽然就笑了。她說:“好好好, 不說這些, 咱們說些別的。不如蔻蔻與姥姥講一講,你們兩個是怎么認識的?” 沈茴飛快地望了裴徊光一眼,她稍微坐直了身子, 輕咳了一聲, 認真說道:“有一回宮中設宴,我的披帛落了,正好落在他面前。他將披帛撿起來,畢恭畢敬送還給我。唔, 蔻蔻貌美, 他盯著我的臉瞧,走了神紅了臉。從那之后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又是摘山茶,又是送紅梅,還會時不時送些精致的糖果?!?/br> 老太太認真地聽著,笑著問裴徊光:“真的呀?” 裴徊光認真點頭, 慢悠悠地說:“是,不僅送花送糖果,還時常雕些玉器送給娘娘把玩。” “呦,小光還會雕玉吶?雕的都是什么?玉佩還是簪子?”老太太笑盈盈地追問。 沈茴卻臉色不太自然地嗔視他。 裴徊光沒立刻答話,而是先將目光輕輕移過來,對上沈茴的目光。他說:“都是能討娘娘歡心的小玩意兒?!?/br> “好啦,不說這些啦?!鄙蜍钫酒饋恚ダ牙训氖?,“姥姥歇好了沒有呀?咱們?nèi)ベI些孔明燈呀,一會兒要去放孔明燈啦!”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遠處賣孔明燈的攤位。 ——那個擺攤的男人,正是他今晚要殺的人。 他說:“我去買,你們在這里等著就好?!?/br> “也好?!崩咸焉蜍罾缴磉呑?,“剛好姥姥還想問問鳴玉的事情呢?!?/br> 裴徊光朝著賣孔明燈的攤位走過去,一步步從昏暗的河邊里走出來,走進重重燈火的熱鬧街市。人人手里都提著花燈,將無星無月的夜晚照得明亮璀然。裴徊光緩步穿過人群,花燈折出的彩色光影照在他黑色的面具上。 “老板,要兩盞孔明燈?!彼f。 “要哪個?擺的這些隨便挑!”男人笑著說道。他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疤,愈合的傷疤讓皮膚扭曲,連帶著他的嘴也變得有些歪。樣子實在是有點不太好看。他也知道自己相貌丑陋,大多時候都低著頭,怕驚擾了客人。 他與裴徊光說話時,正接過另一個客人遞過來的銅板。他開心地用指腹在銅板上摩挲了兩下,然后放進腰間拐著的口袋里。 裴徊光瞧著他的笑臉,默默在心里琢磨著賞賜他什么樣子的死法。賣孔明燈為生?嘖,那將他的人皮剝下來,做一個孔明燈徐徐升上夜幕,如何?這樣還能讓他在死后飛到天上去摸摸星星、踩踩云朵。也算是恩賜了。 男人將錢收好了,這才發(fā)現(xiàn)裴徊光站在那里沒動,沒有自己去挑選孔明燈,詫異望過來。入眼,是裴徊光臉上的黑色面具,還有那雙冒著森森死氣的眼眸。男人一怔,心里莫名生出幾分恐懼來。 當他意識到這種恐懼,很快在心里安慰了自己這只是錯覺。 “想要什么樣子的?我瞧著這個很不錯。那邊那個也很受大家的歡迎!”他擺出笑臉來,下巴上的疤痕讓他笑起來時,五官顯得格外扭曲。 人來人往,或輕或重或急或緩的各種腳步聲重疊在一起。在這份嘈雜里,裴徊光分辨出沈茴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他將漆色眼眸里的瘋狂壓下去,垂首在懸在橫桿上的孔明燈中挑選了兩個。他將錢扔給男人,拿著兩個孔明燈轉身,剛好撞見沈茴和姥姥手挽手走過來。 他當做才知她們過來,問:“不多坐一會兒了?” “已經(jīng)坐了很久了。”沈茴說。 老太太笑著接話:“走吧,我瞧著那邊熱鬧。人們都在那邊放孔明燈呢。咱們也過去把孔明燈放飛?!?/br> 沈茴望了一眼遠處最熱鬧的地方。她有點擔心人多的地方,有人會將她和裴徊光認出來。她目光飛快地環(huán)視周圍,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說:“姥姥,我覺得在山上看孔明燈在才好看呢。要不然,我們?nèi)ツ沁叿虐桑俊?/br> “也好?!?/br> 去山上,倒是與人群逆流而行。起先逆著人群走路,還有些擁擠。裴徊光將剛買的兩個孔明燈遞給阿瘦,然后他往前邁了一步,緊挨著沈茴,手臂在沈茴的后腰輕輕搭著,免她被人群擠著。 老太太笑瞇了眼,又假裝看不見。 繼續(xù)往前走,徹底遠離了人群。視野倒也空曠了起來。老太太年歲大了,體力不支,一路上歇了好幾次。沈茴心里有點愧疚,覺得自己出了個餿主意。老太太倒是心里很開心。身上冒些汗,她心里也痛快。 走走停停,好了好些時候,才走到了那座不算高的小山丘上。到了山上,阿瘦手腳麻利地將一處可暫坐歇息的石臺子擦干凈。老太太有點累,沈茴也同樣覺得有點累,沒有立刻放飛孔明燈,都先坐下來歇一會兒。 “姥姥你看!”沈茴指著前方。 河邊熱鬧的人群陸續(xù)放飛了孔明燈,一盞又一盞孔明燈徐徐升空。整片夜幕,被一盞盞黃色的孔明燈溫柔侵占。河邊還有人不斷放飛手中的孔明燈,溫柔還在繼續(xù)。那些人群的歡笑聲離得很遠,隨縹緲,卻很真實。在這一刻,那些戰(zhàn)亂與窮苦,傷痛與欺凌都被暫時拋開。每一盞被放飛的孔明燈都帶著一個人的美好心愿。 無星無月的漆黑夜幕,被人為擺出一條許愿星河。 這一幕實在是溫馨漂亮得不像話,沈茴怔怔望著滿天的燈火,慢慢彎起唇,明澈的雙眸中漸漸染上了幾分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裴徊光對這樣的景象無動于衷。他面無表情地側過臉,安靜地凝視著沈茴充滿憧憬的眸子。對未來有所憧憬是什么滋味,他不知曉。他只知曉沈茴此時的眼眸真好看。 老太太也同樣面帶微笑地望著飄滿夜幕的孔明燈,蒼老的眼眸中好像恢復了少女時期的生機,想起了年少時安穩(wěn)甜美的日子。 老人家已是快七十的年紀了。她經(jīng)歷得多了,有時候莫名會被某些情景觸動,扯出幾分過往的舊思,勾出幾分滄桑的感慨來。 她溫聲開口:“蔻蔻啊,你還記不記得《繁京一夢》?!?/br> “記得呀?!鄙蜍钚χf,“那可是我小時候啟蒙讀的第一本書。在那本書里,人人安居樂業(yè)、長命百歲,路不拾遺鄰里和睦,沒有苛稅沒有戰(zhàn)火。百花團盛,歌舞升平……” 想到如今的天下,沈茴眼中慢慢染上黯然。在困在閨房的十年里,她從書中了解外面的山河天下??僧斔軌蜃叱鲩|房,卻發(fā)現(xiàn)書中都是騙人的。 沈茴輕嘆一聲,頗為感慨:“怪不得叫《繁京一夢》,想來是著者將心中所愿的美夢描繪出來。偏偏被人當真了?!?/br> “不。那都是真的。姥姥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天下就是那個樣子的。帝王仁心,百官和善,文人風骨……”大抵是眼前燈火滿天遠處人群笑聲太溫馨的緣故,勾扯出老太太幾十年前的記憶。 沈茴疑惑地望著姥姥,眸中染著懵懂。姥姥像她這么大的時候?那可實在是太久遠了。 一直沉默著的裴徊光忽然開口:“還不是滅國的下場?!?/br>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努力想從他的眉眼間分辨出情緒??擅婢哒诹怂哪槪股惭诹怂难?。 老太太一怔,回過神來,皺著眉說:“不提前朝了……” 那是先帝的命令,天下人不得再提前衛(wèi)。提之,殺之。那一年,不知多少人在自己家中悄悄談論,亦被兵士從家中揪出來,手起刀落人頭一顆。又有多少人,在那一年借機公報私仇互相揭發(fā),枉死之人無數(shù)。 即使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多了,即使先帝早已駕崩不在人世。如今就算再談起,也不會有官兵沖進家中抓人。可,余威仍在。無人再敢提。 先帝率兵橫掃天下之舉,實在是人中龍鳳。開國功勛,無可匹敵??善?,只可開國,不可守國。其人實在太過暴戾殘忍。不僅是他,他的幾個兒子,不管能力如何,骨子里的殘暴如出一轍。 一陣沉默。 半晌,老太太再度笑著開口:“來,咱們把孔明燈放飛。好好許個愿望!” 她視線落在阿瘦放在一旁的孔明燈,愣了一下,問裴徊光:“小光,你怎么只買了兩個?” 裴徊光買了兩個,自然是姥姥和沈茴一人一個。 老太太問:“你就沒什么愿望?” “事在人為。”裴徊光不信什么許愿。 “不行?!崩咸珦u搖頭,“你這孩子別擰哈。老太婆我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知道許愿呢??欤偃ベI一個!” 老太太指了指阿瘦。 裴徊光猶豫了一下,讓阿瘦留下來守著,他自己下山去買。 沈茴從石臺起身,望著裴徊光逐漸走遠的背影。 裴徊光有所感,回過頭。 她站在點亮夜幕的孔明燈下,輕紗拂面,裙擺被風吹得飄起來像是隨時就要乘風去。 裴徊光望著她,這才品琢出幾分漫天燈火的美。 · 沈茴坐在姥姥身邊,一邊與姥姥說話,一邊等待裴徊光回來。 “蔻蔻,我怎么聽見下面有人尖叫???”老太太問。 沈茴伸長脖子望了一眼,有些遠,看不清。她說:“玩鬧吧?!?/br> 老太太點點頭,又笑著繼續(xù)與沈茴說話。 過了一會兒,裴徊光回來了,手里提著一盞孔明燈。 沈茴這才拉著姥姥起身,一個捧著一個孔明燈,將其放飛。沈茴目光追隨著逐漸升高的孔明燈。 “小光,你手上怎么有血?。俊崩咸珕?。 沈茴一怔,趕忙望過去。 因為,裴徊光剛剛剝了一張人皮。 裴徊光瞥了一眼,捏著雪帕子仔細擦手背上的幾點血跡,慢條斯理地解釋:“沾了刷燈籠的染料?!?/br> 他又接過阿瘦手里的披風,將其展開,披在沈茴的肩上。 “夜深風涼,別冷著。”他修長的指為沈茴將領口的系帶打個漂亮的蝴蝶結。 第130章 老太太意味深長地瞧著裴徊光仔細給沈茴穿披風, 在她眼里,這儼然就是一對神仙眷侶,天作之合! 可, 她轉瞬一想, 這兩個人一個人戴著面具, 一個人戴著面紗……都要遮掩自己的身份,并不能正大光明地攜手站在人前。一想到這里,她心里就覺得有點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