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順歲略沉吟,趕忙悄聲快步走開些,吩咐一個恰好路過的小太監(jiān)去廚房準備酸梅湯。 沈茴看看小白碟里的糕點,再看看坐在她對面的裴徊光。隨著小白碟里的糕點越來越少,他卻始終是斯文的吃相。實在是看不出他有沒有吃飽……但是…… “掌印,等我們午憩醒后再吃吧?!鄙蜍罴奔庇盅a了一句,“說不定到時候我也想吃呢?!?/br> “府里瓜果糕點還不至于供應(yīng)不上娘娘。”裴徊光說。 二十六塊糕點,一塊不剩。 沈茴望著空了的四個小白碟,有些情緒在心里慢慢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她知道她送了親手做的糕點過來,他會吃的??墒撬龥]有想到裴徊光會將這些糕點都吃了——在她說了一塊糕點一千兩之后。 沈茴伸出手指頭,用指腹壓在小白碟里燈盞糕的碎屑上,沾一點燈盞糕的碎屑,放進口中吃。 又咸又硬。 嗯,她知道的。她來前嘗過的。其實她做了七八種糕點,勉勉強強在那些糕點里選了這四種。沈茴后悔了。分明燈盞糕也應(yīng)該刷下去。 她說:“雖然這次沒做好。可是下次會進步的,一次比一次進步,總有一天我也能做出像御膳房的廚子那樣美味的糕點來。一年不行,就十年。到時候再做給掌印吃?!?/br> 一陣風(fēng)吹來,吹落一片粉色的海棠花瓣,落在沈茴柔軟的云鬢間。裴徊光瞥著那片海棠花瓣,說:“嘖。娘娘還是早些進益為妙。十年后,咱家是不是還活著都未知?!?/br> 裴徊光拉過沈茴的手,用雪帕子給她擦了擦剛剛沾過燈盞糕的手指頭,然后又將這方雪帕子折了折,慢條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嘴。 他將帕子放下,起身拉起沈茴,說:“走吧。去樓上午憩?!?/br> 兩個人從這里往前面去,要經(jīng)過一大片海棠,兩個人就在海棠林里散步了一陣。午后的風(fēng)是暖的,帶著海棠花的芬芳。暖風(fēng)迎面撫在臉頰,沈茴整個身體被暖著,十分舒適。 然而這種暖風(fēng),卻讓裴徊光很不適。 走出海棠林后,裴徊光順手捻起落在沈茴云鬢間的那片海棠花瓣,放進口中吃了。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沈茴每日午后都要睡一會兒?;氐綐巧系膶嬑?,沈茴剛在軟塌躺下,就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困倦溫柔卷來。她轉(zhuǎn)了個身,很快睡著了。 裴徊光因為天氣越來越熱,身體越來越不適,并無睡意。他倚坐在軟榻一端望著沈茴,等沈茴睡著了,他才俯身,小心翼翼拉過她的左手。一邊輕輕拆開她小手指上的白紗布,一邊打量著沈茴擔(dān)心將她吵醒。 白紗布一層層扯下來,露出被燙傷的小手指。 裴徊光慢慢彎下腰,輕輕地、輕輕地吹了吹,又視若珍寶般輕輕落下一吻。 沈茴忽然嗚哼一聲,側(cè)躺的身子挪動著。 裴徊光一驚,慌張地松了手。他抬眼去看沈茴,見她唇角帶笑還在酣眠,才緩緩松了口氣。 第114章 蕭牧坐在書房里, 正在給沈茴寫信。他寫了一封又一封。每次寫完了一封信,又覺得寫得不好,煩惱地將信揉成一團扔開, 再拉來一張信箋, 重新給她寫信。 被他揉成紙團的信箋扔滿地。 這幾日, 他一直都很后悔那一日的莽撞。他思來想去,知道如今的自己根本動不了裴徊光。他從昨天晚上開始想這封信該如何落筆。昨天夜里,他在床榻上想了半夜, 思來想去,一無頭緒。后來后半夜他干脆從床榻上爬起來, 來到書房,開始研磨執(zhí)筆。 如今已經(jīng)過了第二日的中午, 他還在跟這封寫給沈茴的信作斗爭。 分明是一起長大的表兄妹,自小無話不談,言無禁忌。沒有想到到了今日,竟到了提筆要斟酌言詞的地步。 蕭牧手中握著筆,怔怔望著空白紙箋。 這幾日, 沈家西門外,沈茴和裴徊光相擁的樣子,魘咒般總是晃在他眼前, 怎么都揮之不去。 天下不公,竟如此苛待她。 她有沒有哭? 蕭牧知道沈茴一向最勇敢。她應(yīng)該不會軟弱地哭鼻子, 而是頑強地想法子擺脫困境。那么, 她是不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從而去討好一個閹人? “討好”這個詞像一把刀子在他心上生生捅出一個血窟窿。 他的表妹不該卑微地去討好一個人,而是應(yīng)該被人捧著哄著,好好相待。 蕭牧又忍不住去想裴徊光會怎么對待沈茴。 宮中的閹人偷偷尋對食不在少數(shù), 有的小太監(jiān)是和小宮女搭伴過日子互相取暖,有的閹人卻是有了些權(quán)勢挑中貌美的宮女用“對食”之名,苛待大罵盡情侮辱,以滿足其扭曲。 裴徊光? 蕭牧握筆的手抖了抖,一滴濃黑的墨汁滴在雪白的信箋上,將白紙然臟了。 裴徊光是什么樣的人?死在他手里的人,哪個得了全尸?蕭牧只要一想到他的小表妹和裴徊光共處一室,就忍不住心顫。 他,也曾將那些閹人們的手段用在她身上嗎? 蕭牧“啪”的一聲擲了筆,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 他一動不動呆坐了許久許久,才重新放下手。他將弄臟的信箋拿開,又拿了一張信箋,開始認認真真地寫字。 寫著他的歉意。 蕭牧開始想,他那日的莽撞可否給沈茴帶來的麻煩?裴徊光那陰暗的閹人可會因為他的指責(zé),而將怒火遷怒在她身上? 這一回,蕭牧很快將這封信寫好。待墨痕干透,他然后又從抽屜里取了藥,輕輕仔細地涂抹在信箋上。不多時,信箋上的字跡盡數(shù)消失不見。他將信箋放在窗臺上,讓暖風(fēng)吹一會兒,讓信箋上的藥水痕跡消息不見,他將這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信封中。 他起身,卻因為一夜未眠,又坐在這里太久,一陣眩暈。他趕忙伸手扶著桌面,待漆黑的視線逐漸又了光亮,眩暈感消失,他快步走出去,去了俞湛家中。 · “還請俞大夫幫幫忙?!笔捘翆⑦艘宦返男欧旁谧郎稀?/br> 俞湛看了一眼,溫聲說道:“蕭公子將信拿回去吧?!?/br> 明明心里難受得很,蕭牧還是勉強擠出幾分笑容來。他說:“俞大夫放心。這封信和上次那封信一樣,都被涂了藥水,就算落到旁人手里也沒有辦法將字跡顯形。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br> 俞湛垂著眼,沉默地望著桌上的那封信。 上一封? 上一封蕭牧拜托他送給沈茴的信,還在俞湛的藥匣暗格里。 俞湛沉默了很久。 “俞大夫?”見俞湛沉默這樣久,蕭牧忍不住再次開口。 俞湛收回視線,然后他在桌邊坐下,只是再說了一遍:“蕭公子將信拿回去吧?!?/br> 蕭牧皺著眉,不理解俞湛為什么不愿意幫他了。分明他上次愿意幫他送信,這次又不愿意了是為何? 蕭牧急說:“可是上次拜托俞大夫送信,阿茴說了些什么?” 俞湛沉默地將藥匣打開,從暗格里,取出那封藏了幾個月的信,放在蕭牧放在桌上的那封信旁邊。 “這……”蕭牧懵了。 俞湛坦言:“初時不得機會,后來忘記了。蕭公子一并帶回去吧?!?/br> 他神色坦然,光明磊落,無可指責(zé)。 蕭牧張了張嘴,靜默了片刻,也不愿意強人所難。他將兩封信收起來,說:“之前多有麻煩,既然俞大夫不方便,便罷了。還是要說一聲多謝。” 蕭牧輕輕頷首。他將那兩份送不出去的信鄭重放在衣襟里,轉(zhuǎn)身離開。 俞湛垂著眼,臉上掛著一向和善的淺笑。 只蕭牧和沈茴才知道讓信箋隱藏的字跡顯形? 俞湛微微笑著。 不。 可以讓字跡暫且隱形的法子,是他教沈茴的。 · 最近沈茴每日午后都要小睡一會兒,許是因為今日用過午膳后來了裴徊光的府中,耽擱了一陣,讓她睡得比往常晚一點,所以睡得也比往常更久些。 還沒睜開眼睛呢,她先懶洋洋地坐起來。她耷拉著腦袋,靜默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睜開眼睛。 困頓和迷糊都散去,沈茴后知后覺這里不是玱卿行宮里的浩穹樓。 她轉(zhuǎn)過身,望向空空的身側(cè),發(fā)現(xiàn)裴徊光并不在身邊。她又呆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往樓下去。 沈茴最初來這里時,這里還是尋常的南方府邸樣貌。可是隨著裴徊光住得久了,這里的樣子也慢慢發(fā)生了變化,逐漸有了滄青閣的影子。 沈茴剛下了一層,聽見腳步聲,她轉(zhuǎn)頭望向書房的方向。沒見到裴徊光的身影,原來是順歲在裴徊光的書房里打掃。 沈茴走進了書房。 “娘娘怎么過來了?!表槡q趕忙行禮。 “你忙,我只是隨便看一看。”沈茴說。 順歲笑著說:“奴沒什么要忙的,將下面的送來孝敬掌印的東西放下就行!” 他想了一下,又趕忙接了句:“掌印出去了一趟,應(yīng)該很快就回來了?!?/br> 沈茴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她走到書櫥前,指腹一一撫過書籍,想找一本書來看。很快,她的目光被一個瓷瓶里卷起的墨寶吸引了目光。 若是名家大作,自然應(yīng)該精致地裱起來。這張只是隨意卷起的白紙,和旁邊的幾卷畫卷放在一起有些格格不入。 很好好奇地將它拿起來,放在桌子上,慢慢展開。 “浩穹樓”三個字映入眼簾。 沈茴愣了一下。 她原來住的樓閣叫做浩穹月升,忽然有了一天宮人稟話掌印要將樓閣的牌匾換了。原本龍飛鳳舞的“浩穹月升”四個字,變成了飄逸的“浩穹樓”三個字。 沈茴一眼就看出來那是書法大家陳太傅所寫。 沈茴并不清楚裴徊光怎么忽然有興致要改了她住處的名字,也沒怎么留心。 沈茴看見裴徊光親手所寫的“浩穹樓”三個字,慢慢蹙起眉。 順歲掃了一眼。大抵是因為沈茴性子溫和,平日里很好說話。他猶豫了一下,說:“原本掌印說要用他的題字做匾,不知道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讓奴去請陳太傅題字?!?/br> 沈茴略一琢磨,倒是明白為什么。 她細細軟軟的手指頭,沿著白紙上的筆畫輕輕撫過,然后才讓順歲幫著收起來。順歲依言收了之后,不再打擾沈茴看書,悄悄退下去。 沈茴沒有看書。 她坐在裴徊光的書案后面,兩條腿腳踝交疊,輕輕地晃悠著。她想象著裴徊光平日里在這里讀書寫字的模樣。她偏過臉望向窗外,又想象著裴徊光讀書累倦時,是不是也坐在這里從窗外望向外面那一大片的海棠林。 沈茴的視線悠閑地飄呀飄,飄過了海棠林,看見了玱卿行宮里的那一大片玉檀林。樓閣一角,在玉檀林之后若隱若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