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迷茫。

    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眼前這邪魔人的心思。他在恨他的父親嗎？恨得那樣恐怖！可偏偏又只準(zhǔn)自己恨，旁人不能說他父親半句不好？

    沈茴努力穩(wěn)了穩(wěn)心神。她想著一個人的母親總能喚起內(nèi)心的柔軟來，她便問：“那掌印的母親呢？”

    “當(dāng)然是死了。”裴徊光口氣隨意。他吃著青豆，每一粒都夾得穩(wěn)穩(wěn)的。他本來想說他母親不想受辱自縊而亡，可那些人連她的尸身都不放過，將她做了人彘。

    可這吃飯呢，他還是別說了，怕這小皇后倒了胃口吃不下去。

    沈茴望著裴徊光，蹙眉思慮。她以為自己在努力琢磨，其實腦子里很空。

    “娘娘不必試探了，咱家孑然一身，沒有親人在世。狼心狗肺陰險無情沒有半點善念，所以連友人也無。唯一走得近的，只是幾個巴結(jié)上來喊干爹的?！?/br>
    裴徊光放下筷子，去拿涼茶。

    沈茴忽然握住他的手。

    裴徊光抬眼，望向沈茴。

    “那掌印想不想有家人？”沈茴拉過裴徊光的手貼在她的唇上，“掌印想不想本宮成為陪著你的家人？每日相見，每日都在一起，永永遠遠，一輩子那樣久。直到我們某一個人死去才會終止?！?/br>
    她的唇貼著他的指背，隨著她說話，柔軟的觸覺溫柔黏著他的手。

    裴徊光卻只覺得可笑。他冷笑了一聲，問：“娘娘又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想要巫茲人不要再肆意妄為，想護衛(wèi)那些無辜的宮人?？墒撬摤F(xiàn)在說出來嗎？她若現(xiàn)在說出來，她的情話就變得那樣虛偽。可若她不說出來，他難道猜不出來嗎？

    裴徊光掙開沈茴的手，拿了涼茶來喝。

    沈茴再開口：“我想，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有他的好。即使暫且不被人知曉，也不會不存在。”

    裴徊光有些不耐煩：“娘娘說話能不能直接些？”

    沈茴便認真地說：“是。我有事情來求你。剛剛說的話，我知你聽了不信只覺得滿滿算計。那倘若我努力去試一試呢？倘若我嘗試著努力將掌印放在心上，把掌印當(dāng)成家人來看呢？”

    裴徊光嘲諷地瞥她：“娘娘是拿不出賭注了，把真心拎出來用用？娘娘以為咱家會信嗎？”

    在裴徊光眼里，沈茴和那些巴巴湊上來喊他干爹的小太監(jiān)們沒什么區(qū)別，不過都是一個“利”字。

    真心？

    講什么笑話呢？

    有人會愛吃屎嗎？哦，傻子興許會喜歡。

    有人會對他這樣的人真心？那除非對方也是個傻子，傻透了那種。

    更何況，裴徊光也不稀罕。

    他起身，走到沈茴身側(cè)，強勢地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居高臨下地睥著她：“娘娘少看些情情愛愛的戲本子，咱家對娘娘的真心不感興趣?！?/br>
    他扯開沈茴的外衣，抓了幾顆碗里的冬棗，賽進她的心衣里。

    “咱家只能娘娘的身體有那么點興趣，記住了嗎？”

    冬棗有一點涼，沈茴忍不住顫了下，她咬唇，說：“記住了?！?/br>
    “這就對了，”裴徊光又放緩了語氣，慢悠悠地拖長腔調(diào)，“娘娘已經(jīng)多次壞了咱家的好事，不要再讓咱家破例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沈茴垂著眼睛，濃長的眼睫將眼里的情緒盡數(shù)藏起。

    裴徊光垂眼看她，忽然很想看她的眼睛，弄清她這一刻眼睛里的所有情緒?？墒撬塘讼聛?。

    又過了一會兒，他等將沈茴心衣里的冬棗拿出來，一粒粒吃了。

    ·

    接下來兩日，巫茲人的惡行越演越烈。

    他們已經(jīng)不滿足苛待欺負宮中的宮女、內(nèi)宦，甚至對宮妃下手。

    “昨晚陛下喝醉了，下令召了幾位嬪妃過去。原來是噠古王讓自己的兩個妾奴伺候陛下。陛、陛下就讓婉才人和劉美人去服侍噠古王……現(xiàn)在很多大臣在大殿前跪著……”稟話的宮人聲音低下去。

    沈茴手一抖，捏著的繡針扎了手。

    “還會有比他更混賬的帝王嗎？”沈茴顫聲。

    沉月聽了也覺得荒唐氣憤，卻還是勸：“娘娘慎言！”

    拾星小跑著進來，臉色難看地稟話：“陛下又召了幾位娘娘去寶碧宮。其中有文嬪?！?/br>
    半晌，沈茴轉(zhuǎn)過頭問燦珠：“掌印還在滄青閣嗎？”

    “在！”燦珠忙點頭。

    沈茴深吸一口氣，將心里的畏懼壓下去。她站起來，吩咐：“備鳳輦，去寶碧宮?！?/br>
    “娘娘，您現(xiàn)在不能去??！”沉月白著臉勸，“陛下還沒醒酒。那噠古王妃明顯對您有惡意！”

    沈茴望向燦珠。

    “你算著時間，本宮到寶碧宮時，

    你該已經(jīng)站在了掌印面前。你告訴他……”沈茴頓了頓，“去給本宮收尸?！?/br>
    沈茴翻出妝奩里的匕首，轉(zhuǎn)身往外走。

    “娘娘！”沉月攔在門口。

    “沉月，你該懂我的?！鄙蜍铎o靜望著她，“哥哥回來了，我已經(jīng)不是沈家唯一的孩子了，自然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怕死。”

    沉月?lián)u頭：“沉月不攔娘娘，只是讓娘娘也吩咐一下，若起了意外，沉月該做什么?！?/br>
    “好。”沈茴彎唇，“若賭贏了自然歡喜。若賭輸了，我活不了，你們恐怕也要受牽連。既如此，若等不到司禮監(jiān)行動，就飛蛾撲火一回，試著與那昏君同歸于盡！”

    “我也去！”拾星說。

    沈茴知道若自己出事，她身邊的人都會受牽連，也不阻止拾星。

    不過令沈茴意外的是，屋內(nèi)還有兩個宮女和小太監(jiān)也要跟去。等她坐上鳳輿，剛剛說要去的那兩個小太監(jiān)，對親近人將沈茴的想法說了，又有四個小太監(jiān)也將匕首藏在靴子里，赴死般毅然同往。

    ·

    寶碧宮里大擺筵席，酒氣熏天。巫茲人用巫茲語大聲嚷嚷，他們吃著rou喝著酒，懷里摟著中原姑娘。

    皇帝此時卻并不在這兒一起喝酒。他酒量實在太差，此時已經(jīng)醉酒在屋里面睡了。

    一出了宮，若裴徊光不在他身邊，他總是一千個一百個不放心?？扇羰窃趯m里，他知道裴徊光在宮里，即使不在他眼前，他也很是安心。尤其是醉了酒之后，那可真是毫無顧忌，竟能聽著巫茲語呼呼大睡，全然不是出宮去狩獵時畏懼的模樣。

    “王！中原皇后來了！”

    巫茲人都停下說笑，有些意外。

    文鶴一怔，心里立刻替沈茴擔(dān)憂起來。她望向門口的方向，滿眼焦急，盼著沈茴不要踏進來。當(dāng)她看見沈茴的身影，心里涼了一半。

    巫茲人都望向出現(xiàn)在門口的沈茴。沈茴掐了掐手心，將那一絲絲的畏懼壓回去，緩步邁進殿內(nèi)。

    “宮中有事，本宮來接陛下回去?！彼抗獯蟠蠓椒降貟哌^殿內(nèi)，最后落在噠古王的身上，“陛下在哪里？”

    噠古王已經(jīng)知道了中原皇帝的德性，所以他上下打量沈茴的目光越發(fā)肆無忌憚。他就這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沈茴，也不回話。他的目光太明目張膽，又用巫茲語說了一句話，引得其他巫茲人都笑起來。

    沈茴聽懂了，他說：“中原皇后誰敢睡一回？”

    噠古王扔了手中酒杯，站起來，晃晃悠悠地朝沈茴走過來，說：“陛下在屋里睡著。本王帶娘娘去接陛下。”

    他直接握住沈茴的手腕，拉著她穿過宴桌。他步子邁得那樣大，沈茴被拽得跌跌撞撞跟不上，腰側(cè)磕在桌角，一陣劇痛。

    她的樣子引得巫茲人大笑。

    禁軍的人守在院外，紅著眼眶，握著腰間佩刀的手氣憤地發(fā)抖。

    噠古王用力一拽，又忽然松手。沈茴因著慣性，整個身子朝前摔倒，袖中的匕首跌了。

    噠古王又把沈茴拉起來，往屋里拽，大笑：“走，帶娘娘去接你的皇帝?！?/br>
    “松手！”沈茴站在門口去抓門邊，努力再拖延一點時間。

    “哈哈哈，”噠古王笑，“中原皇后叫本王松手，本王就松手？”

    “松手?！?/br>
    這次說話的卻不是沈茴。

    沈茴閉了下眼睛，松了口氣，知道自己賭贏了。

    噠古王一怔，和殿內(nèi)所有人一起望向門口。

    裴徊光死死盯著遠處的沈茴，氣得舔了舔牙。他抬腳邁入殿內(nèi)，一邊走一邊用力解身上的棉氅。

    待走到沈茴面前，他這才將目光落在噠古王身上，陰森森開口：“松手。”

    噠古王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重新看向沈茴，他將棉氅用力披在她身上，又略欠身，將小臂遞給她：“咱家來接娘娘回去?！?/br>
    沈茴望著他，沒動。

    “各位娘娘和各宮當(dāng)差的，哪來的回哪去?！迸峄补庖а狼旋X。

    被鉗制的妃嬪和宮人得了赦般，跑著涌出去。

    沈茴慢慢彎唇，將手放在他的小臂上，讓他扶。

    禁軍首領(lǐng)請示。

    “一個不留?！迸峄补饷鏌o表情。

    巫茲此番來京三百七十四人，除了那對雙生美人，無一生還。

    第41章

    禁軍首領(lǐng)岑高杰在原地呆立了片刻, 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尤其這命令還是裴徊光下的。大齊的軍隊已經(jīng)窩囊太久。殺巫茲人？岑高杰先讓人將殿內(nèi)人事不知的皇帝送走，然后握緊手中的刀柄，一聲令下, 帶著手下的精銳禁軍，將這幾年的怨氣盡情發(fā)泄，血洗寶碧宮。

    裴徊光扶著沈茴走向她的鳳輦，又親自將人扶上去。鳳輦被抬起，回昭月宮。裴徊光走在鳳輦旁邊，目視前方，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

    沈茴悄悄打量了他一番, 實在從他的神色上探不出什么, 她慢慢收回視線，垂著眼睛。微風(fēng)吹拂著她身上的棉氅，沈茴望著如漣漪般被吹起的衣角, 思量著。

    鳳輦在昭月宮停下，沈茴走下鳳輦, 將手遞給裴徊光, 繼續(xù)由他扶著往里走。

    跟在后面的沉月和拾星對望一眼, 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擔(dān)憂。剛出寶碧宮時, 沉月就吩咐小梅子趕快去請?zhí)t(yī), 如今回了昭月宮, 她又吩咐小太監(jiān)再去催一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