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影幢無法拒絕。

    于是他們便來到了這戰(zhàn)后的人世間。

    這其實，也算是這么些年來賀影幢為數(shù)不多的一回在戰(zhàn)后踏足人世間——戰(zhàn)爭本身足夠殘酷，他在身心俱疲遍體鱗傷之后，根本無法去看一眼這因為戰(zhàn)亂而變得千瘡百孔的人世間。

    他害怕看到那些人的淚。

    或許在百年后，一代代人更迭，歌舞升平之中不會有人去想起戰(zhàn)亂之中牽著千千萬萬人甚至家庭的痛楚，他們這些看過了千百回的神鳥卻依然能隔著時間，嗅到當初的血腥。

    以及回憶起當初的刻骨疼痛。

    所以啊，沒必要叫這樣的疼加深。

    可單善說要去看看，賀影幢便陪他去看看。

    如今已經(jīng)到了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

    有人將曾經(jīng)或許連臉都不曾記住的同袍的身軀拼接起來，蓋上白布。

    有人從那些個盔甲下頭搜出刻了名姓來歷的小木牌，連同染血的家書，一一清點，到時一同帶回到他們的家鄉(xiāng)。

    分明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流血不流淚，卻在將這些個小物件放下之后，別過頭偷偷抹眼淚，抹了一臉的血污。

    ——得勝的欣喜過后，依舊是太過濃重的悲傷。

    賀影幢幾乎忍不住要去掩單善的眼睛，卻看見單善看著這一切，沒了笑容，但也不曾同他想像中一樣生出不解或是怨恨。

    他只是就這么看著，無喜亦無悲。

    然后，在賀影幢轉(zhuǎn)過來的時候，淡淡說了一聲：“走吧?！?/br>
    不是離開，而是繼續(xù)，往其他的地方去看一看。

    城池在為戰(zhàn)后的修復忙碌著，戰(zhàn)亂之中躲在屋中不敢出的少年孩童抱了一籮筐一籮筐的糙米餅或是亂七八糟的一些個雜糧，也有人提著熱茶，怯生生遞給修補城墻的戰(zhàn)士——都是粗茶淡飯，卻是暖的，暖到心里，叫人熨帖得當場又要用袖子狠狠擦兩下眼，然后憋出那聲含糊不清的“謝謝”。

    他們都知曉，這些孩子里頭，或許有人沒了兄長沒了父親，又或是，即便有，也再不能叫他們高高舉起來歡呼。

    而姑娘們?nèi)栽谖堇铮媚请p在戰(zhàn)亂中為了照料一家老小而變得粗糙、布滿老繭的手，重新捻起繡花針，一針一線的，去為凱旋而歸的英雄們縫制戰(zhàn)袍以外的新衣裳。

    哪怕粗布麻衣，那份柔軟的心意卻叫人無法嫌棄分毫。

    單善同賀影幢走到一家門口，聽見了孩童的問。

    “阿娘，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會有這么多壞人？阿爹又為什么要因為這些人回不來？”

    “阿娘，我好討厭他們，好討厭這個世界?！?/br>
    一瞬間，賀影幢便又想起了當初談朝對祝余說的那聲“我不喜歡這人世間”。

    如今孩子的話其實也相差無幾。

    親人的離去，叫他過早學會了恨，他會恨這個世界。

    這是必然結(jié)局。

    可隨后，卻有女人溫和的聲音響起：“你爹爹守護著黎民百姓，是我們家的驕傲?！?/br>
    “他愿意去保護這個世界，也必然是希望能將這個世界當做禮物，送給我們寶寶。”

    或許夜深人靜時候，這女子也曾抱著那封染血的家書以淚洗臉，可當下她沒哭，她只是抱著自己的孩子，告訴他，父輩為之豁出性命保護著的，是一個很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