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對于李幼文來說,一個工作機(jī)會,并不能使她感到欣喜,她還沒有體會到在工作中可以找到樂趣、尋求寄托的道理;相反的,卻一直在擔(dān)心著上班辦公的生活,會剝奪了她的自由,使她無法忍耐。然而為了章敬康,她愿意勉為其難,同時,她對秦家兄妹為朋友那樣盡心盡力,也很感動。因此,跟她母親一起搬到高雄,避開章敬康,免得他跟秦飛發(fā)生嚴(yán)重沖突而惹出殺身之禍,這個原則,是她堅定不移的決定。 問題在于實(shí)踐這個原則,有許多困難。 首先,秦飛是不是肯讓她離開臺北?她毫無把握。她不敢瞞著他潛逃,這有許多原因,最明顯的是,如果她失蹤了,秦飛一定會認(rèn)為是章敬康搗的鬼,咬住他要人,勢必弄出大亂子。這一來,豈不是與維護(hù)章敬康的原意背道而馳。 她冷靜地考慮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認(rèn)為只要把話說明白,搞清了利害關(guān)系,秦飛是沒有理由反對的。 為了使秦飛易于接受,她先得要博取他的歡心,而能夠使秦飛高興的,只有兩樣?xùn)|西,一樣是錢,一樣是她的rou體。 于是,她換上一套她僅有的最好的衣服,去洗了頭發(fā),然后到了中山北路,七轉(zhuǎn)八彎,走進(jìn)一條夾在矮小的房子中間的一條窄弄,推開一扇小門,悄悄走了進(jìn)去。 “小紅!”一個中年女人欣喜地叫她,“你怎么好久不來?”她接著低聲地說:“胖胖的朱先生來找過你好幾次,一天晚上喝醉酒,一定要叫你。我告訴他,不知道你住的地方,他不相信,發(fā)脾氣把收音機(jī)都砸壞了!” “小紅”是李幼文在那個地方所用的名字。她想,朱胖子是個好戶頭。她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本可以直接找他,避免那里的剝削,但她很講“義氣”,不愿意那樣做。 “你打個電話給朱胖子看看。”她說,“頂好晚上?!?/br> “過夜?” 李幼文點(diǎn)點(diǎn)頭。 那女人去打了電話,回來告訴她,朱胖子約定晚上十點(diǎn)鐘來接她。 “那么,我晚上再來?!?/br> “不要走,不要走!”那女人急忙留她,“小紅,你幫幫我的忙。今天人少,旅館里電話,老是打回票,也不太好?!?/br> 她本來盤算著,去逛逛馬路,看場電影,留些精神,晚上好來對付朱胖子,但已情不可卻,便留了下來,在六個小時之間,應(yīng)召了三次,凈賺兩百七十元,卻累得有些頭暈了。 到了快十點(diǎn),朱胖子來了。一見面不用多說,她拿起皮包跟著朱胖子出門,跨上計程車。 “北投!”朱胖子囑咐司機(jī)。 “不要到北投!”她立即提出異議。 “為什么?”朱胖子張大著嘴問。 “我是為你呀!”她不愿意洗北投的溫泉,卻不肯實(shí)說,“弄了滿身的硫黃味道,你太太可不要吵翻天?” “沒有關(guān)系,我不管她,她不管我,各人自由發(fā)展?!?/br> “什么?你太太也在自由發(fā)展?” 朱胖子一愣,方會意“小紅”這句話,不是好話?!跋拐f!”他捏著她的大腿說,“我太太只喜歡打麻將,你以為她也在交男朋友?” “我沒有說這話,”她笑道,“是你自己心虛起疑?!?/br> “不成話,不成話!”朱胖子又愛又恨,“小紅,你樣樣都好,就是開起玩笑來,沒輕沒重,叫人受不了!” “你呀!樣樣都好,就是開不起玩笑,沒有味道。” “誰說我開不起玩笑?不過開玩笑有個限度,第一,父母不可以開玩笑;第二,別人的太太不可以開玩笑。” 李幼文心想,朱胖子是“蠟燭脾氣”,于是故意板起臉說:“好了,好了,何必一本正經(jīng)。你要這樣敬重你太太,跑來找我干什么?”說完,兩手在胸前一抱,扭頭看著外面。 “小紅!”朱胖子輕輕地說,“生氣了?” “誰要跟你生氣?”她頭也不回地說。 “何必呢?”朱胖子可憐兮兮地說,“算我不對,好不好?” “當(dāng)然是你不對!”話是這樣說,表情卻變成撒嬌的樣子,“應(yīng)該罰你。” “罰一盒巧克力好不好?”朱胖子知道她喜歡吃一種英國貨的榛子巧克力,便這樣討好地說。 “嗯。你總算說了句叫人還不討厭的話?!?/br> 朱胖子聽見這話,大為高興,叫車子停在一家食品店門口,買了一大堆巧克力、水果蛋糕、牛rou干,獻(xiàn)寶似的捧到車上。李幼文心想,朱胖子的心地確是很好。她所遇到的各式各樣的男人,大都是吝嗇鬼,講好價錢,一文不肯多給;有少數(shù)的,多給個十塊、二十塊的車錢。像朱胖子這樣的,真還難得遇見。 因此,她在車中有說有笑,很敷衍了他一陣。到了北投,開房間洗澡“休息”。一小時以后,朱胖子叫酒叫菜,開始吃消夜。 “小紅!”朱胖子喝著啤酒,很悠閑地問道,“你這一陣子,到哪里去了?害我找得好苦。” “我又不是天天出來‘做’的,你自然不大容易找得到我?!?/br> “要遇到你高興的時候才出來做。是不是?” 李幼文心想,高興的時候出來陪不相識的男人過夜,那不成了賤骨頭嗎?朱胖子說話真混賬! 剛想罵出口,李幼文靈機(jī)一動,用怨懟的聲音答道:“只有你才高興!像我們,要不是弄得沒有辦法,誰愿意做這種說起來不名譽(yù)的事?”說完,又幽幽地嘆口氣。 朱胖子不響,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中流露出憐惜的神情,望望她又低下頭去喝酒。 李幼文見他不說話,有些失望,決定再“表演”一下,便舉起杯來,賠笑說:“朱先生,對不起!你是來尋開心的,我不該說煞風(fēng)景的話,害得你不高興!來,來,我敬你一杯!” 等朱胖子抬起頭來,她立即換了一副很難看的笑容,仿佛內(nèi)心有極大的痛苦,而表面上不得不強(qiáng)顏歡笑似的。 朱胖子受不住了。“小紅,”他放下酒杯問,“你家住哪里?” “你問的是哪個家?” “你還有幾個家?” “兩個?!?/br> “兩個?”朱胖子想了一下,“噢,一個婆家,一個娘家,是不是?” 李幼文點(diǎn)點(diǎn)頭。 “你丈夫姓什么?” “姓章?!彼S口答道。 “干什么的?” “從前在船上?!?/br> “原來是個海員?,F(xiàn)在呢?” 李幼文遲疑了一會兒,嘆口氣說:“唉,朱先生,請你不要問了。” “問問有什么關(guān)系!” “這個人沒有一點(diǎn)良心,說他干什么?” “他遺棄你了?” 李幼文不響,表示默認(rèn)。 “我真不懂,像你這樣的人,居然有男人會不要你,真是瞎了眼!”朱胖子不勝困惑地說。 “他有你朱先生這樣的想法倒好了!” 這句話說得朱胖子非常舒服,便又問:“那個人現(xiàn)在在哪里?” “誰知道他在哪里?”李幼文恨恨地說,“這個人是世界上最不負(fù)責(zé)任的人,他連自己的母親都不管?!?/br> “怎么?”朱胖子想了一下,記起她剛才的話,“我明白了,你說有個婆家,難道你還替他養(yǎng)母親?” “那有什么辦法呢?”李幼文嘆口氣說,“他母親也很可憐?!?/br> “真想不到,你還是個現(xiàn)代趙五娘!”朱胖子又問,“有沒有孩子?” “一個。”李幼文的雙眉皺得更緊了,“得過小兒麻痹癥!” “可憐,可憐!”朱胖子說,“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 “女孩?”朱胖子搖搖頭,“更傷腦筋了!害過小兒麻痹癥的,兩條腿多半會殘廢,將來怎么嫁人?” “你還替人家想得這么遠(yuǎn)。”李幼文以失望的姿態(tài)說,“眼前都過不下去?!?/br> 朱胖子默默地喝了一大口酒,沒有搭腔。 李幼文一面拿起啤酒替他倒酒,一面又說:“為醫(yī)小兒麻痹癥,欠了一身的債,還有兩個老的要養(yǎng),唉……” 朱胖子仍舊不開口,但從眼神中看出來,他在考慮問題。李幼文心想,話不能多說了,再多說要露馬腳。她只細(xì)心地剝?nèi)チ擞捅r的殼,一只一只擺到朱胖子面前的小碟子里,供他下酒。 “小紅,”朱胖子忽然抬起頭來問,“我替你找個事情好不好?” 李幼文心里好笑,怎么大家都要替自己找職業(yè)?她想了一下,答道:“好是好。朱先生我跟你說老實(shí)話,第一,你替我找的事,當(dāng)然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職業(yè),但是,像我這樣子,說起來總是件不光榮的事,難免讓人看出底細(xì),將來傳出去教你朱先生也失面子;第二,朱先生你知道的,我的負(fù)擔(dān)很重,找到的事,萬一不夠維持生活,那時候上不上、下不下,難道再來麻煩朱先生?自己都不好意思。朱先生,我說的是老實(shí)話,你不要罵我不識抬舉?!?/br> “哪里!哪里!”朱胖子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說的確是老實(shí)話,我反而高興。” “謝謝你!”李幼文拋給他一朵微笑,附帶贈送一個媚眼。 “小紅,”朱胖子忽然又大聲地說,“你一個月要多少開銷?” 李幼文心想魚兒要上鉤了,特別得小心些,便很鄭重地屈著手指,嘴里念念有詞地算了半天,說:“兩位老的,每人一千五;孩子身上要用一千,總要四千塊錢一個月。” “我想這樣,”朱胖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說,“我每個月給你五千塊錢,另外我替你租房子,你帶了孩子來住,一切開銷歸我。好不好?” 原來朱胖子想置個外室,這是她所沒有想到的,一時倒覺得無從答復(fù)。 “這一來,你當(dāng)然不必再出來做了?!敝炫肿佑终f,“你一個人帶個孩子住,有五千塊錢大概夠開銷了。我每天來吃頓中飯,睡個午覺。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過……” “不過什么?你說呀,沒有關(guān)系,說出來我們再商量?!?/br> “我剛才說過,我還有債務(wù)?!?/br> “有多少?” “本來欠五萬多。還掉一些,還剩兩三萬。” “就是這個條件?”朱胖子盯著她問。 李幼文心里有些發(fā)慌。這件事怎么能答應(yīng)?可是又找不出拒絕的理由——當(dāng)然,說是要考慮一下再答復(fù)他也可以,但那樣一來,朱胖子身上就榨不出油水來了! 心一狠,李幼文答應(yīng)了下來?!安皇菞l件,是我的實(shí)際困難?!彼f。 “把我的上衣拿過來!”他這樣吩咐。 上衣遞到朱胖子手里,他取出來一本支票簿?!安还苣銉扇f還是三萬,我給你三萬總夠了!”說著他提起筆來開支票。 “慢一點(diǎn)!”她按住他的手。 “怎么?”朱胖子緊張地問。 “支票請你開三張,一張一萬五,一張一萬,一張五千。” “噢?!敝炫肿俞屓涣耍宰髀斆鞯卣f,“你的債務(wù)不是欠一個人的。分開來開支票,你比較方便。一點(diǎn)不錯?!?/br> “你的本名叫什么?” “李——”她忽然想到,絕不能把本名告訴他,便住了口。 “李什么?” “李小紅?!?/br> 朱胖子做事很仔細(xì),三張支票都有李小紅的抬頭,一萬五和五千的那兩張支票還劃了線,并且向她解釋原因:“這兩萬塊錢,大部分是你要付給別人的,所以這兩張我劃了線,劃線支票只能交換,不能提現(xiàn),萬一遺失,有地方可查。不過抬頭支票,不能止付,你還是小心些的好?!?/br> 那么為什么要抬頭呢?這顯然是要留下一個他曾付過她三萬元的憑證。李幼文心想朱胖子倒厲害得很,不容易對付。 但表面上她卻不動聲色,只不住地說:“謝謝你,謝謝你!” “這用不著謝,是我應(yīng)該盡的義務(wù)。”朱胖子說,“現(xiàn)在我們商量商量,房子租在什么地方?” “最好在仁愛路四段,或者南京東路四段?!?/br> “對!”朱胖子很高興地說,“那兩個地段,鬧中取靜,住家很舒服。可惜路嫌遠(yuǎn)了一點(diǎn)?!?/br> “你買部汽車嘛!” “不好,不好。” “為什么不好?你又不是買不起汽車?!?/br> “自己有了汽車,容易走漏消息。司機(jī)到我太太那里打個小報告,吃不消?!?/br> “你不是說,你跟你太太,大家自由發(fā)展,誰也不管誰嗎?” “玩玩可以,像這樣另外組織家庭就不行了。” “為什么?” “她是為她的兒女著想,如果我另外弄了人,將來有了孩子,要分遺產(chǎn)?!敝炫肿泳o接著又說,“不過,你放心,我另外有五千股臺糖,七十多塊買進(jìn)的,現(xiàn)在值錢了。這批股票我太太不知道,將來你跟我有了孩子,我把那批股票過戶給你?!?/br> 李幼文做了個有些害羞又很滿意的微笑,問道:“你家住在哪里?” “重慶南路。你問它干什么?” “你這人真奇怪!”李幼文嬌嗔地說,“現(xiàn)在我們什么關(guān)系?難道你住在什么地方都不該問嗎?” “對!對!”朱胖子被吼了兩句,馬上又軟化了,取了張名片,寫上住宅及公司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交了給她。 “我是這樣在想,既然你怕給你太太知道,我們應(yīng)該住得遠(yuǎn)一點(diǎn)?!?/br> “對!還是你想得周到。”朱胖子說,“你剛才說的兩個地段很好,離我的家不算近,就在那里找房子,什么時候我們?nèi)タ纯???/br> “后天好不好?” “后天沒有空。明天吧!在哪里會面?” “下午三點(diǎn),我打電話到你公司聯(lián)絡(luò),好吧?” “好?!?/br>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點(diǎn)鐘,朱胖子已結(jié)束了公事,專等小紅的電話。等來等去,等到了一封限時掛號信,是小紅寄來的: 朱先生: 一萬個抱歉,再加一萬個對不起。你跟我說的那事,根本不可能實(shí)現(xiàn),但是我當(dāng)時無法拒絕你,不得不虛情假意一番。 承蒙你所賜三萬元,確是救了我的急難。我需要一筆大數(shù)目的錢,但也用不了那么多,退還您一半;另一半作為我向您所借的款子,但愿有一天我能如數(shù)奉還。 我想您太太的話是對的,您還是高興時在外面玩玩吧!組織小家庭,恐要自尋煩惱。當(dāng)然,您對我的這番好意,我決不會向任何人透露的,包括您的太太在內(nèi)。 最后,再向您說一聲抱歉,感謝。 敬祝康健 小紅 朱胖子看完信,幾乎昏厥,但總算還有張一萬五千元的支票退回來,勉強(qiáng)可以使他咽下那口氣。 晚上,喝了點(diǎn)酒,朱胖子既心痛那筆錢,又可惜怕從此見不到小紅,越想越不能忍耐,便又跑到那艷窟去找老板娘。 “小紅住在哪里?” “這可不知道?!崩习迥锒阎鴿M臉笑容說,“今天有好的,朱先生另外找一個好了?!?/br> “去去!誰還有心思玩?你去把小紅找來!” “沒有地方去找!” “混蛋!你們的姑娘,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呀——朱先生叫過她不止一次,你們老朋友了,都不知道,我們怎么知道?”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給我去找!” “找不到。找到天亮也找不到。要找得到,上次朱先生也用不著發(fā)脾氣打壞收音機(jī)了!” 這正好提醒了朱胖子,一肚子的氣沒處出,又打壞了那里的一架收音機(jī)。一萬五千元的損失以外,又賠了一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