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貞子歌
“請汪兄示下?!?/br> “問我不如問令愛?!蓖羧鸬溃叭绻欢ㄒ扌沾鞯?,那也好辦得很。自有人會將令愛護(hù)送到尚陽堡,一個錢的盤纏都不用花。” 世上哪里有這樣的好事!王錫爵明白他的意思,是說琴娘是“犯婦”,照律例應(yīng)該跟戴研生一起充軍到山海關(guān)外冰天雪地的尚陽堡去。官差押解,自然不用花一個錢的盤纏。 果真如此,倒也罷了。無奈沒有這樣“便宜”的事。如果當(dāng)戴家犯案的時候,王錫爵能夠?qū)⑴畠核偷焦俑畾w案,他本人倒可無事。那時不報,便犯下了隱匿犯人的罪名,如今只要有人告到官廳,便另成新案,逮捕審問,就是滅門的大禍。 轉(zhuǎn)念到此,王錫爵的臉都嚇黃了?!巴粜郑⊥粜?!”他哀聲求告,“凡事好商量,凡事好商量!” “自然好商量,不然我何必將足下約到這里來?!?/br> 聽他松了口,王錫爵總算是驚魂又定,隨口答道:“請吩咐,請吩咐!” “只有一條路,冤家變成親家。禍福在你一念之間,請你好好想一想?!闭f罷,汪三起身走了開去,負(fù)手閑眺,顯得很悠閑。 王錫爵當(dāng)然懂得他的話。舊事重提,他也不反對要范鼎華這樣一個女婿。無奈琴娘的心,他已經(jīng)徹底明白,怎么樣也不能勸得她回心轉(zhuǎn)意,那又怎么辦? “汪兄,”王錫爵唯恐他不信,指天發(fā)誓,“如果我說一句假話騙你,神明在上,立刻有報應(yīng)。范家的親事也曾提過,我本已一口應(yīng)承,怎奈小女志不可奪,無論如何勸她不聽。逼得急了,一定出事。姻緣不諧,白白送了小女一條性命,這怕也是你們所不忍見的。” “只要你有誠意,我自有辦法使令愛順從?!?/br> “我怎么沒有誠意?如果沒有誠意,在鼎華的尊翁跟我提親的當(dāng)兒,我就可以托詞拒絕?!?/br> “好!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辦了?!蓖羧α?,“請王先生回去跟令愛說,我是特地送戴研生從遼東回來成親的。為了遮人耳目,不能鋪張,洞房一宿,明天就帶著令愛上路?!?/br> “明天!” “對了,明天。”汪三說道,“洞房花燭,就在今宵?!?/br> “這,怎么來得及!” “自然來得及!一切都預(yù)備好了,洞房設(shè)在對門,新郎官在那里等著?!?/br> 這一說,王錫爵恍然大悟,原來是范鼎華要巧取豪奪。心里當(dāng)然氣憤,但事已如此,只要一聲決裂,大禍接踵而至。想了又想,只有倒向?qū)Ψ?,幫著范鼎華去騙他女兒。 聽得老父的話,琴娘又驚又喜,但更多的是疑惑。疑惑一一都由父親解答了,“流人”在當(dāng)?shù)毓購d中“效力”,原是有這樣的規(guī)矩的。戴研生因?yàn)榉钆扇腙P(guān)公干,所以能到常熟迎娶,但這是私下行事,所以他不便自己登堂拜見??雌饋矶颊f得通,但總覺得事出突兀,令人難信。 “如意!你看,是不是真的戴少爺來了?” “我不曉得?!比缫獯鸬溃安贿^,照道理說,總要先來見一面。假使說怕人看見,半夜里也可以來。” “就是這話啰!” “老爺呢?”如意問道,“老爺有沒有見戴少爺?” “自然見著的?!?/br> “那就不會錯了!”如意振振有詞地說,“莫非老爺也來騙你?” “老爺自然不會騙我。不過話好像不大對!” “老爺怎么說?” “說幾年不見,戴少爺?shù)臉幼雍孟褡冞^了?!?/br> “就變過了,大模樣總在的?!?/br> “我怕他眼睛不好,受了人的騙?!?/br> 這一說,如意也覺得不妥,自告奮勇先去見一見“戴少爺”,以探明究竟。但這話一說出口,卻為王錫爵呵斥了一頓,為來為去為的是蹤跡要密。傳出去說是戴研生私自歸娶,便得追問來龍去脈,當(dāng)年隱匿犯婦的真相,勢必至于盡皆抖摟。多年苦心,熬到最后一刻,卻以庸人自擾而致咎戾,是無論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聽得這樣的說法,琴娘除了聽?wèi){擺布以外,別無作為——能夠破鏡重圓,自是夢寐以求的大喜事。無奈這個喜訊像水中月、鏡中花,看來雖像,總是撈摸不到,不能令人信為真實(shí)! 一直到晚飯以后,悄悄上轎,琴娘才想到一個主意,一顆心定了下來。轎子抬到對門,因?yàn)槊芍t羅蓋頭,不辨是何人家。下了轎由一名伴娘和如意攙扶著,黑地昏天地進(jìn)了洞房。 從蓋頭下偷偷打量,家具應(yīng)有盡有,這未免又逗人生疑。原說是一夕合巹,立刻便要雙攜出關(guān),然則何必如此鋪張?而況以戴研生現(xiàn)在的境遇,也未見得能有力量備辦這些家具。照此看來,其中大有蹊蹺。 不過,胸中已有成竹,琴娘依然沉著,只等與父親見了面,再作道理。但是,她失望了,王錫爵送親到了這里,始終不見人影。叫如意去問,說是:“親家老爺回府了!” “如意!”琴娘低聲囑咐,“你跟伴娘去說,請戴少爺先在窗子外面背一背《女貞子歌》,背完了再請進(jìn)來?!?/br> “什么《女貞子歌》?”范鼎華愕然相問。 “陪嫁的丫頭說,當(dāng)初姑爺作過一首詩,名字就叫《女貞子歌》?!卑槟镞€當(dāng)他是正牌的姑爺,所以語氣中也顯得詫異了,“怎么?姑爺想不起來了?” “事隔多年,有點(diǎn)想不起了?!狈抖θA虛晃一槍,“你跟陪嫁的丫頭去說,等下背給新娘子聽。” 等伴娘一走,范鼎華立刻找到慶幸大功將成、正在廂房里一面獨(dú)酌、一面回憶著美珠那副俏模樣、其樂陶陶的汪三去問計。 “你看有這樣的事!”說完經(jīng)過,范鼎華氣急敗壞地說,“顯而易見的,她已經(jīng)起了疑心,而且心還在姓戴的那小子身上。這件事一定不成功了!煮熟的鴨子又飛走了,我實(shí)在不甘心!” “飛到哪里去?我看是插翅難飛。你不要急,我來想辦法,先喝杯喜酒?!?/br> “什么喜酒!”范鼎華粗暴地將杯子一推,“哪里還有心思吃酒?我可把話說在前面,事情不成,你不用想一文錢的好處!” 汪三不響,喝完一杯酒,慢吞吞地說:“本來是預(yù)備暗度陳倉,現(xiàn)在只好明修棧道了。你要知道,暗也罷、明也罷,只要生米煮成熟飯,自然天下太平。不過,我只能替你出主意、打接應(yīng),‘上陣’我可不便效勞。” 范鼎華本來也有蠻干的意思,所以一聽汪三的話,毫不猶豫地同意。于是汪三悄悄打發(fā)了伴娘,又叮囑范家的老仆,管自閉門睡覺,如果聽得什么聲響,不必出來探視。 安排已定,范鼎華連喝了三大杯酒。酒壯色膽,直到洞房,一推門便闖了進(jìn)去。 如意定睛一看,大驚之下,失聲喊道:“表少爺,是你!” “對了,是我!”范鼎華獰笑道,“你出去!”說著將如意推出門外,很快地關(guān)門上閂。 等他回過身來,但見紅云飄過,琴娘扯下了蓋頭,正氣凜然地站了起來,雙目炯然,直盯著范鼎華說:“范表兄!你錯了!你也是讀過書的人,豈可干出這種非禮的事來?” “非禮就非禮!我不相信你逃得出我的掌握?!?/br> 身隨話倒,將琴娘撲倒在床,一只手掩著她的口,一只手便去扯她衣襟。琴娘驚憤羞愧,使出吃奶的力氣來掙扎,但范鼎華練過功夫,花拳繡腿唬不倒行家,欺侮一個弱女子卻足夠了。 里面掙扎,外面也在掙扎。如意被一推出門,自有汪三接個正著,也是一只手掩住她的嘴,一只手從她身后抄過來,緊緊挾制住——少不得乘機(jī)輕薄。如意恨極了他,冷不防張口便咬。 這一咬正咬住了汪三的大拇指,牙齒入rou,疼得他怪聲大叫。叫聲驚了范鼎華,略一疏神,給了琴娘一個機(jī)會,使勁一推,極尖的指甲,恰好戳到范鼎華的眼睛。范鼎華護(hù)疼退縮。琴娘滾身下床,狂喊著:“救命!” 外面也是狂喊:“救命!” 兩聲尖厲的“救命”,又當(dāng)深夜,驚動了左右鄰居。范鼎華和汪三都是又驚又怒,也都是在屋內(nèi)屋外追逐著。范家老仆雖受命不得干預(yù),但到此地步又何能不問?匆匆起床,開門出來,只聽得有人把大門擂得好響,大聲喊道:“開門、開門,你們家做什么?” 事情鬧大了!范鼎華和汪三感覺不同了!汪三見機(jī),往后躲了去;范鼎華卻被激得惡向膽邊生,重新又撲了上去,恨不得一把掐死琴娘。 琴娘不知道他是要她的命,只當(dāng)還是要壞她的清白,看看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咬著牙一頭撞向墻壁,隨即便是一縷鮮血流了下來,人也痛昏在地上。 一看琴娘滿臉是血,范鼎華才覺得驚嚇。就這發(fā)愣的當(dāng)兒,只聽見人聲雜沓,夾雜著如意的狂喊:“小姐!小姐!” 因?yàn)槔锩鏇]有聲音,那些鄰居便來撞門,撞不到三四下,聽得砰然一聲,當(dāng)頭那個人撞開了門,跌進(jìn)屋內(nèi)。后面的人一擁而進(jìn),彼此相看,都愣住了。 “小姐!”如意一聲喊,從人叢中鉆出來,抱住琴娘放聲大哭。 “怎么回事?”鄰居中年齡最長的一個問,同時走到琴娘面前去檢視傷勢。 “怎么回事?”另外的一個問范鼎華。 范鼎華還能說什么,一急急出脫身之計,故意憤憤地說:“你們?nèi)栠@個賤人!”說完,跺一跺腳,甩一甩袖子,轉(zhuǎn)身就走。 鄰居們都覺得不便攔他,此時救人要緊,把嚶嚶啜泣的琴娘扶起來一看,傷勢還不算重,僅是額上碰破了一塊。 “還好,還好!”有個懂醫(yī)道的鄰居,從簇新的絲羅帳子上撕下一條,替她裹了傷。 于是主婢二人且哭且訴,揭破了范鼎華逼婚的陰謀,只是不便說出戴研生的名字來。 “唉!”有人頓足長嘆,“范慕希我知道,慷慨俠義,怎么生出這樣一個不成材的兒子!” “姑娘!”年紀(jì)最長的那一個說,“如今別無他法,只有讓令尊帶著你去見范慕希,要他做個了斷。否則,你以后還有麻煩?!?/br> 王錫爵還不曾帶著女兒動身,范慕希卻趕到了。他是聽到隨著范鼎華一起到蘇州的老仆的報告,才知道孽子做出這樣一件國法私情兩俱不可恕的惡行,內(nèi)心憂慚交并,星夜趕來向王錫爵父女賠罪。 說來說去是至親,而且也受過范慕希的恩惠,縱有萬千委屈,也只好往肚子里咽。所以相見之下,王錫爵父女唯有相持痛哭。而越是這樣,越使范慕希不安,覺得太對不起親戚,必須有個切切實(shí)實(shí)來補(bǔ)過的辦法。 “表弟,琴小姐!”范慕希直挺挺跪了下來,“都是我教子不嚴(yán)之罪!”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王錫爵慌忙來扶,只是范慕希長跪不起,便只好陪著他跪下。當(dāng)然,琴娘也跪下了,跪在她父親身后,依然嗚咽不止。 “琴小姐的貞烈,古今罕見,真使我們?nèi)h六親同蒙光彩。我一定盡力成全琴小姐的志向。”范慕希緊接著說,“遼東是我舊游之地,山川道路無不熟悉。老表弟,我想我送了琴小姐去,一定要尋著戴研生,讓他們結(jié)成連理!” 這是天外飛來的喜訊,其事的突兀,跟汪三來說“戴研生迎娶”一樣,遽聽之下,令人難信。然而范慕希本人就在面前,那雙沉毅懇摯的眸子,予人以足資信任的感覺,由這個感覺涌出無限喜悅。琴娘便即伏身磕頭,喊得一聲:“表伯!”只覺喉頭哽塞,幾乎氣閉,等緩過氣來,“哇”的一聲,痛哭流涕。 這一哭可真哭得痛快了!幾年來的憂傷、驚懼、委屈、無告無訴的苦楚,都從熱淚中流瀉一凈,越哭越起勁,也越哭越舒暢。 終于,琴娘哽咽著擠出一句話來:“我不承望有這樣一天!” “表哥!”王錫爵也是涕泗橫流,“你的義舉仁心,真正生死人而rou白骨。我將阿琴托付了你,雖死可以瞑目了。阿琴,跟著我磕頭?!?/br> 父女雙雙肅然下拜。范慕希又要還禮,又要謙辭,手忙腳亂地扶了這個又扶那個,三個亂作一團(tuán)。好不容易才能坐定下來。 “自己人不做客套,說老實(shí)話吧!俗語說的是:救人救徹。錫爵,我替你還有一番安排,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常熟。等我料理一下,總在半個月左右,再來接琴小姐動身?!?/br> “是的。我全聽表哥吩咐?!?/br> “表伯!”情緒略定,琴娘的言語從容了,“我隨侍表伯出關(guān),情分如同父女,表伯千萬不要再叫什么‘琴小姐’,叫我‘阿琴’好了?!?/br> “好!”范慕希說,“長途做伴,也原該有個親切的稱呼?!?/br> “表伯,”琴娘又問,“何以你老人家對關(guān)外那么熟悉?” “這話,”范慕希面現(xiàn)悵惘,仿佛往事不堪回首似的,“說來就太長了!路上多的是在一起的時候,我慢慢說給你聽吧!” “那么,充軍到關(guān)外的,都是在些什么地方?” “有寧古塔,有尚陽堡,有烏拉?!狈赌较Uf,“我都到過。” “最苦是哪里?” “這就難說了?!?/br> “怎么呢?”王錫爵問道,“不是說寧古塔最苦嗎?我讀過方拱乾的《寧古塔志》,一開頭就說:‘寧古何地?無往理,亦無還理。老夫既往而復(fù)還,豈非天哉?’又讀過一本近人的著作《研堂見聞雜記》,其中說寧古塔:‘在遼東極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積雪,非復(fù)世界,中國人亦無至其地者。諸流人雖名擬遣,而說者謂至半道為虎狼所食,猿狄所攫,或饑人所啖,無得生也,向來流人俱徙尚陽堡,地去京師三千里,猶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得活。至此則望尚陽堡如天上矣!’這些話,表哥,可是實(shí)情?” “半為耳食之言,尚陽堡不是天上,寧古塔亦非地獄。至于說‘饑人所啖’,尤其荒唐,關(guān)外哪里有乏食之人?”范慕希想了一會兒又說,“至于道路艱難,確非想象能及。只要不死在路上,到了那里就不礙了。阿琴!” 聽得這突如其來的一喊,琴娘料知必有所謂,很恭敬地答一聲:“表伯!” “你怕不怕?” “表伯是說道路艱難嗎?”琴娘挺一挺腰,朗然答道,“我不怕!” “那就行了。” “不過。”琴娘滿臉歉疚不安,“表伯無端受此一趟辛苦,真正叫人——” “不,不?!狈赌较2坏人f完,便搖著手打斷,“你不必替我擔(dān)心!我是走慣了的,趁此機(jī)會能去看一看幾位老友,亦是我晚年的一大快事。阿琴,我走遍半個天下,對于行旅一道,別有心得。我們此去,當(dāng)然要吃許多辛苦,但也有許多株守家鄉(xiāng)無從得到的樂趣。山川之勝,人事之奇,在在可供觀賞。所以你若能放寬心思,隨遇而安,就不覺得長途跋涉是一件苦事了?!?/br> “表伯說得是!”琴娘答道,“我不急,盡管慢慢行了去。有那風(fēng)景好的地方,或是遇見了好朋友,表伯盡管在那里住幾日,從從容容的來?!?/br> “有你這句話就好了?!狈赌较.惓P牢康卣f,“此行一定輕松自如?!?/br> 在常熟,范慕希為王錫爵和他的獨(dú)子鼎華,都做了安排。他拿一所典當(dāng)作為王錫爵養(yǎng)老之資。對于鼎華,則托付給他一個道義之交的鄰居陳老先生,鄭重拜托,全權(quán)管教,一年之內(nèi),不準(zhǔn)外出。 事定剛好是半月之期,又逢長行的吉日。事先已迎來常熟的琴娘,拜別了范夫人和她父親,隨著范慕希下船。 從開船那一刻起,琴娘便視范慕希如父,除了稱呼以外,一切的一切,都表現(xiàn)得像個最孝順的女兒。豈僅晨昏定省,簡直是依依膝下,片刻不離,而自奉則異常儉刻。臨走以前,范慕希替她裝了些御寒的皮衣,她一概不穿,依舊穿著她自己的那件舊棉襖。每餐侍食,盡管肴饌精美,她卻只吃面前的一樣素菜。范慕希先則勸,勸不聽便有些不滿了。 “你不吃也是白糟蹋了。何必這家子自苦!” “表伯!我樣樣聽您老人家,就這件事是要違命了?!鼻倌锏兔即寡?,用凄苦的聲音答道,“離親背鄉(xiāng),也不忍心享用。表伯這么大年紀(jì),帶著我萬水千山,長途跋涉,我真想不出如何報答,只有這樣子,讓我自己稍稍吃苦,我的心才略微好過些?!?/br> “唉!”范慕希只好付之長嘆,“你真不愧‘女貞子’!” “明天要出關(guān)了!阿琴,”范慕希再一次勸她,“你再想一想,關(guān)外不比關(guān)里,什么苦頭都要吃。我看你怕是不行!到那時上不上、下不下,反成了我的累贅。所以還是依我說,你在臨榆坐等,等我打聽確實(shí)了,再來接你?!?/br> 一路上他不知這樣勸過琴娘多少次了,她只是不肯,此刻當(dāng)然也不會改變意向?!氨聿憷先思姨幪庴w恤我,我自然要好好想一想。不要緊的,我一定不會拖累你老人家?!彼t著臉掀開裙幅,“表伯你看,從決定動身那天起,我就把腳放大了。這兩個月放長了一倍。俗語說的‘跑大了腳’,越跑越得力。表伯不相信,明天看我走著出關(guān),你就相信我了。” 范慕希只好報之以苦笑?!耙矝]有讓你走著出關(guān)的道理?!蓖A艘幌掠终f,“除非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不然我怎樣也不能帶你走。” “是!”琴娘馴順地說,“表伯,你盡管吩咐?!?/br> “走到哪里是哪里。到真正你走不過去的地方,停下來讓我一個人走——一路上我都有熟人,自然會替你安頓一個妥當(dāng)?shù)牡胤??!?/br> 琴娘知道這是他最后的讓步,且先答應(yīng)下來再說,于是欣然答道:“好的,就這樣?!?/br> “那就早些睡吧!養(yǎng)足精神,明天好出關(guān)。” 這個關(guān)就是山海關(guān)。關(guān)內(nèi)是永平府臨榆縣,東臨大海,北面是連綿不盡的崇山峻嶺,當(dāng)山海之會,為長城的起點(diǎn),所以稱為山海關(guān),而本地人稱之為東門——事實(shí)上,山海關(guān)也真就是臨榆縣城的東門。 門樓有塊匾,老遠(yuǎn)就望得見五個大字:天下第一關(guān)。出關(guān)兩三里路有道嶺。“阿琴,”范慕希指點(diǎn)著說,“這道嶺有兩個名字,出關(guān)的人看,叫作‘恓惶嶺’,因?yàn)槌滠姷搅岁P(guān)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鄉(xiāng)。從那面看,是進(jìn)關(guān)來了,所以叫作‘歡喜嶺’?!?/br> “表伯,照我看,從這面看,也叫歡喜嶺?!?/br> “對,對!”范慕希拊掌答道,“說得好!尋著了戴研生,花燭團(tuán)圓,豈不是該歡喜!” 說破了,便羞著了琴娘。因此,過了嶺,經(jīng)過一處有名的古跡,她便不肯逗留,而范慕希卻非要玩賞一番不可。琴娘不忍堅(jiān)持己意,只好陪著他一起下車。 這處古跡,名為“姜女祠”,俗稱“孟姜女廟”——這是家喻戶曉的故事。孟姜女萬里尋夫,聽說范喜良已不在人世,一慟之下哭倒了長城,死后就葬在這里。祠前有座土丘,相傳就是孟姜女埋骨之處。墳?zāi)共贿h(yuǎn)處,有塊突兀而起的巨石,便喚作“望夫石”。 獨(dú)立在望夫石上,極目天際,云海相接,琴娘突生恓惶,覺得天下如此之大,能尋到一個久已不通音問的人,真如大海撈針般,為不可思議的事。即令訪著音信,戴研生竟如范喜良,那又如何? 這樣一想,幾乎腿都軟了。掙扎著下了望夫石,卻還得強(qiáng)打精神,免得范慕希為她不安。然而,范慕希是何等的眼光,一瞥之間,便看透了她的感觸,心里也不免失悔,不該來憑吊這樣的古跡。 “阿琴,”在燈下,范慕希重提前議,“這樣慢慢兒走實(shí)在急人!依我說,你明天仍舊進(jìn)關(guān),在臨榆等我,我找匹好馬,先趕到尚陽堡,打聽清楚了,再來接你。你看好不好?” 琴娘實(shí)在答應(yīng)不下來,通前徹后都想到了,覺得有個辦法,似乎可以兼顧。 “表伯!”她先這樣問,“你相信不相信我能夠一個人上路?” “放心如何,不放心又如何?” “不放心就不必往下說了。如果放心,那么,表伯盡管騎了馬去,我隨后趕來,在盛京相會。這樣,不就不耽誤工夫了嗎?” “可以!”范慕希另有計較,“我找個靠得住的人送了你去。盛京西關(guān),有家大源客棧,我們在那里相會。” 就在琴娘到達(dá)盛京的第二天,范慕希也從尚陽堡趕了回來。人是盼到了,卻無好消息。 “打聽不到有戴研生這個人!”范慕希安慰她說,“好事多磨,哪里會一下子就找到!不過,到了吉林,一定會有消息。” “吉林!”琴娘問道,“怎么走法?” 盛京到吉林一共有三條路,由東北方向出鐵嶺、開原,經(jīng)伊通州,折而往東,這稱為中道,全長七百六十多里,平坦寬廣,是最好走的一條大路。但范慕希怕琴娘跟了去,故意說了一條東道,由盛京東繞海龍、輝發(fā),折而往北,經(jīng)盤石西面,直趨吉林。這條路不但比較長,而且一路都是大山深林,崎嶇多險,在馬賊盤踞之外,還有各種野獸出沒,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弱女子所能安然通過的。 “既然如此,我亦不放心表伯一個人上路。”琴娘愁容滿面地說,“萬一出了點(diǎn)什么差錯,叫我百身莫贖。” “我不要緊,跟著采參的客人們走,只是辛苦一點(diǎn),并無危險。如果有你在一起,行動欠利落,跟大隊(duì)脫了節(jié),那就麻煩了。所以你還是在這里等我消息的好?!?/br> “是!”琴娘唯有依從。 “我此去往返總得要一個月的工夫?!狈赌较\P躇著說,“大源客棧的掌柜雖是熟人,但日子太長,你一個年輕小姐,獨(dú)自住在這里,我實(shí)在有點(diǎn)兒放心不下。” 關(guān)山萬里,跋涉艱險,靈慧而又肯虛心體察的琴娘,不但對于山川道路已大有見識,就是人情險巇,亦非一無所知。陪伴到此的一位忠厚長者雖已辭回,但大源客棧的羅掌柜,她已經(jīng)有所了解,是熱心、謹(jǐn)慎的老好人,有他照應(yīng),再加上自己多多小心,則不說短短匝月,就是一年半載,亦不致有何差池。 琴娘有了這樣的信心,便即說道:“表伯,你不必為我擔(dān)心。說實(shí)話,行旅艱難,我都經(jīng)歷過了,如今在盛京這樣的大地方,又有羅掌柜照應(yīng),還怕什么!表伯再不放心,我明天換成男裝,閉戶讀書,總不會再生是非了!” 聽她說得頭頭是道,范慕希覺得十分動聽,回想一路而來她的機(jī)警小心,遠(yuǎn)非一般養(yǎng)在深閨、未經(jīng)世事的小姐可比。再重重拜托羅掌柜,旦夕之間,多加照看,也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他說:“阿琴,我看這樣,你就住到羅掌柜家去……” “表伯,”琴娘打斷他的話說,“那反而不便了?!?/br> “怎么呢?” “羅掌柜的太太死了,未曾續(xù)弦,家里就他父子兩個?!?/br> 羅掌柜的獨(dú)子,年齡與琴娘相仿,范慕希是知道的,只不知道他妻死未娶?!澳愕怪赖们宄 彼幻怏@奇。 “表伯還不知道?”琴娘得意地笑道,“我是一到就打聽清楚了?!?/br> 這見得她能干謹(jǐn)慎,善于自處,范慕希深感欣慰。“你的話不錯,住到他家,少男幼女而內(nèi)無主婦,反倒不便。”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就照你的意思吧!” 于是,范慕希與羅掌柜商量,為琴娘另做了安排,移到柜房后面,是客人等閑到不了的一個僻靜小院,同時指定了最老成的一名伙計孫老六,供琴娘差遣。 范慕希動身的第十天,琴娘聽到一個令人憂疑的消息。 消息是從孫老六口中來的——琴娘整日閉戶讀書,唯在晚餐以后,總留孫老六閑談,一則解悶,再則打聽時事。這天晚上,因?yàn)閷O老六談到煙筒山地方的一件劫案,觸發(fā)了琴娘早就想求得解決的一個疑問:“紅胡子”是怎么回事。 “紅胡子原來是明朝的官兵。崇禎初年,將帥不和,有個袁總督,拿一個毛總兵——叫毛什么來的?”孫老六用手指敲敲額角,“一時想不起來了?!?/br> “是不是毛文龍?”琴娘聽她父親講過袁崇煥殺毛文龍的故事,所以能及時提示。 “對、對!王小姐你真行——” “老孫!”琴娘糾正他說,“叫我王少爺?!?/br> “噢,我又忘記掉了!”孫老六歉意地笑,然后重拾話題,“毛文龍部下逃散了,落草為寇。后來一班明朝的將官,投降了大清封為王爺。像孔有德、耿仲明、祖大壽他們的部下,也有不服氣、不愿意入關(guān)的,跟毛文龍的部下合在一起,占山為王。本來只跟做官的為難,后來就濫了,凡是過路旅客都要搶。如果是有身家的掌柜、少東,便擄了去,好酒好rou款待,通知他家拿錢來贖?!?/br> “那么,怎么叫紅胡子呢?” “人人要臉,樹樹要皮。本來是官兵,做了強(qiáng)盜,自然丟臉,所以胡子抹成紅的,讓人見了嚇一大跳,就不敢去細(xì)認(rèn)他的臉了?!?/br> “這真叫‘羞惡之心,人皆有之’?!鼻倌镉謫?,“煙筒山在什么地方?” “在‘東道’,過盤石往北,快到吉林了?!?/br> 提到“東道”,琴娘不免縈懷,因?yàn)榉赌较Hサ木褪沁@條路,倒要多打聽一下。 “這劫案,出在哪一天?” “據(jù)逃回來的客人說,是在四五天以前?!?/br> “那么,這里到煙筒山,要走幾天?” “也不過五六天的工夫?!?/br> 四五天加五六天,差不多便是十天。這一說,不就是范慕希剛好去到那個地方嗎? 因此琴娘頓覺心跳頭暈,大感不安。托孫老六向逃回來的客人去打聽,得知結(jié)伴同行的客商中,有個cao江南口音的人,年歲相貌都像是范慕希。琴娘便越發(fā)焦憂,懸心不已,無法入夢,眼睜睜地挨到天亮,起身漱洗后,親自到柜房里去找羅掌柜。 羅掌柜猶未起身,只找到孫老六?!袄蠈O!”她問,“我想去求支簽,問問我那位長親的吉兇。你看到哪里去求?” “關(guān)帝廟最靈?!?/br> “在什么地方?” “在地載門教場?!?/br> “老孫!”琴娘央求,“請你陪我去一趟。” “好的。不過得請你等一會兒,等我把該干的活兒干完了,才能有空?!?/br> 旗人最崇敬武圣關(guān)公,所以這里關(guān)帝廟蓋得巍峨高大,廟貌極其莊嚴(yán)。正殿懸一塊藍(lán)底金字的匾額:義高千古。上款書明“崇德八年敕建”,是在太宗駕崩那年造的。 關(guān)帝廟前極其熱鬧,旗人來拈香的極多,有男也有女。旗下大姑娘天足長袍,婀娜爽健,兼而有之。其中有一個,穿著白緞繡紅牡丹的旗袍,兩把兒頭上綴一朵極大茶花,一雙翠葉長耳環(huán)不斷地在又紅又白的雙頰邊搖晃,眼睛是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眼,昂著頭,踩著花盆底,高視闊步。那副貴族格格的驕態(tài),著實(shí)令人側(cè)目。 這位格格對別的“臭男人”都不放在眼里,獨(dú)獨(dú)對琴娘這個易釵而弁的“爺們”大為注目。也許是看得出了神,疏忽了腳下,腳下的花盆底只憑中間一小塊圓木頭支撐,經(jīng)過一塊活動了的青石板,陡地一蹩,整個身子便往一旁倒了過去。 琴娘忘記了自己是男裝,便也忘記了男女的“大防”,搶著去攙扶。動作既急,又以無所顧忌,竟自攔腰一把抱住,剛想張口警告:“小心!”哪知臉上已著了一掌,火辣辣的疼。 這下琴娘可氣壞了。“好意扶起,你怎么打人?”她氣呼呼地質(zhì)問。 誰知那格格氣比她更盛?!按蚰悖 彼龘P(yáng)著臉,用極清脆嘹亮的聲音嚷著,“豈止于打你?還要叫你識得利害!光天化日之下,你怎敢這么無法無天。” 琴娘還是莫名其妙,孫老六卻急壞了,因?yàn)楦S那格格的護(hù)衛(wèi)都已圍了上來,氣勢洶洶便待抓人,于是急忙趕了上來,請個安說:“格格,你別動氣。我們這位小姐,是好意?!?/br> 這一說提醒了琴娘,才知道無意中惹了個極大的麻煩,被誤會她是輕薄少年,有意調(diào)戲,然而要分解,卻又難以措辭。就在這遲疑之際,那格格問她身邊的嬤嬤:“你看,說‘他’也是女的,咱們饒了她吧?” “格格,別聽他胡說。”有個護(hù)衛(wèi)表示異議,“南蠻子的鬼花樣多,非得驗(yàn)明了不可!不然,讓大人知道了,吃罪不起?!?/br> “這話說得是?!蹦菋邒吲?lián)?zé)任,隨聲附和,“該帶回去驗(yàn)一驗(yàn)?!?/br> “好吧!你跟著去。別為難她!” 驗(yàn)明正身倒是不費(fèi)什么事,然而跟著就產(chǎn)生了一個嚴(yán)重的疑問:單身女子,路遠(yuǎn)迢迢從江南來到關(guān)外,而且化成男裝,這蹤跡未免太詭秘了些。尤其盛京是龍興之地,達(dá)官貴人冠蓋相望之盛,僅次于京師,則琴娘此來,可是有什么異謀?是打算行刺,還是聯(lián)絡(luò)逆黨,陰謀叛亂造反? 這個罪名如何承當(dāng)?shù)孟??琴娘照?shí)陳詞。問官是個久居關(guān)外的旗人,聽不明白,因而琴娘透過在堂擔(dān)任通事的一個漢人,愿意做一張“親供”呈閱。 這個要求被接納了。通事帶她到了一個小房間,取來筆硯,讓她自述行蹤。為了求信實(shí),琴娘不敢虛偽,也不敢簡略,原原本本寫到午后日色偏西,方始“交卷”。 交出了“親供”,琴娘反不似凝神壹志筆述身世的時候來得沉靜?;桫f落日,茫茫萬里,此時此地,真是萬感縈心,想起李清照的詞:“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碑?dāng)初讀到這首詞,掩卷不歡,曾為研生所笑,說是“看評書掉淚,替古人擔(dān)憂”。誰知今日之愁,說什么舴艋小舟,只怕艨艟海舶,都載它不動! 天漸漸黑了,琴娘整日水米不曾沾牙,又饑又渴,但這苦楚猶在其次,最讓她焦急的是,孤身處此求援無路、呼吁無門的險地,昏夜之中,倘或有如狼似虎的惡胥隸侵襲,如何保得清白?苦志堅(jiān)守的貞節(jié),不明不白地毀在這里,卻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 一念到此,五中如焚,深悔不曾將一把鋒利小刀帶在身邊,危急可恃。然而轉(zhuǎn)念又想,也幸虧不曾拿把刀帶在身邊,否則就變成居心叵測,百口莫辯。為今只有在無辦法中想辦法,無論如何要保住清白。 一個人窮搜冥索,猶未有何善策,但見熒熒一燭,照著那通事冉冉而來。后面跟著的那人,一手持燭,一手持著食盒,走進(jìn)來打開食盒,將里面一盤饃、一盤白rou、一碗rou湯和另外一小碟鹽,都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你必是餓了,快吃吧!” 這句話,比食物更為可貴,琴娘自心底生出感激,看他約有五十年紀(jì),便尊稱他一聲:“老伯!”問道:“貴姓?” “我姓吳?!?/br> “聽吳老伯的口音,也是江南人?!?/br> “對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眳峭ㄊ抡f,“趁熱吃吧!” 琴娘心想,這也不用客氣了——如果在從前,決不肯當(dāng)著生客進(jìn)食,這幾個月的歷練,大非昔比。但即使腹中雷鳴,依然不脫矜持,拿起一個饃慢慢撕了一小塊,送入口中,緩緩嚼咽。 一面吃飯,一面聽吳通事談他自己和這里的情形。通事是他的職司,正式的官銜是“八品筆帖式”。他本為漢人,歸入旗下的“漢軍”,一直在這奉天府尹署中當(dāng)差。 “今天你在關(guān)帝廟遇見的那位格格,是吉林將軍的掌上明珠,驕縱慣了,不甚講理。合該你倒霉。府尹明知你是出于好意,扶她一把,只是由他們那里送來的人,不能不聽候他們發(fā)落,你且忍耐?!?/br> “吳老伯!”琴娘問道,“要等到什么時候?莫非今夜要住在這里?” “不會,不會!”姓吳的安慰她說,“你的親供送給他們?nèi)タ戳?,也該有回信了?!?/br> “我就不明白,吉林將軍怎么駐在這盛京?” “不是。那位將軍是奉召入覲,順便帶著愛女到京里會親,路過盛京暫住?!毙諈堑恼酒鹕碜觼恚澳懵齼撼?,我替你去打聽一下?!?/br> 于是琴娘的心情,在這片刻之間,頓見不同。愁情一放,胃口大開,一盤饃吃到一半,聽見腳步聲響,急忙站了起來等候。 看人影便覺有異,姓吳的步履從容,這一個卻走得又快又急。手里拿著她那張“親供”的影子閃入亮處,琴娘一望之下,渾身抖了起來。 是他!形容自然改過了,但燒成了灰也認(rèn)得。怎么會在這里相遇,莫非是在夢中?她用長長的指甲,緊掐自己的手背,所感到的是她所望的痛楚。這不會錯了!“研生!研生!”她一面喊,一面連連后退。 退入燭后,顯露了面目,果然是琴娘?!皫熋茫 贝餮猩缓暗眠@一句,喉頭便哽塞了,兩淚交流,終于“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琴娘自然也無法矜持了,哭得比戴研生更兇。兩個人這一哭,驚動了整個奉天府尹署,一直哭到上房。奉天府尹夫婦倆親自慰勸,才算把他們哭聲止住。 在相對如夢寐的感覺中,兩人在燭光下坐談了一夜。戴研生為吉林將軍羅致入幕,頗受禮遇。他亦一直念念不忘琴娘,但身在逆案,怕連累王家,不敢一通音問。吉林將軍這一次居停奉召,特地帶著他進(jìn)京,預(yù)備相機(jī)奏請赦免。明日必須登程,如果不是關(guān)帝廟中的一番波折,便又錯過大好機(jī)會了。 “唉,”吉林將軍不勝感嘆地說,“研生,你一門貞義節(jié)孝俱備。我做主,你們就在我行館成婚?!?/br> “上啟將軍!”琴娘盈盈下拜,淚溢眉睫,“我那義薄云天的表伯生死未卜。倘或不幸,我一生負(fù)疚,至少要為他服了三年之喪,才談得到其他?!?/br> “你放心,你放心。我想他既熟悉關(guān)外的山川道路,必不致無緣無故取東道到吉林。等我替你去打聽。” 打聽的結(jié)果,證明吉林將軍的推測不錯。范慕希星夜由中道趕回盛京,他已經(jīng)見過戴研生的母親,得知詳情,興奮無比,兼程來追。不想戴研生已經(jīng)跟琴娘先續(xù)上了這段意外的奇緣。 于是,將軍行館,張燈結(jié)彩。盛京文武大小官員,都興致勃勃地來送禮道賀,要看一看這對璧人。將軍得意,范慕希得意,一雙新人更得意——喜極而泣,鴛鴦?wù)砩?,不知灑了多少熱淚。 “你還記得那首《女貞子歌》嗎?” “怎么不記得?”戴研生慢吟道,“朔風(fēng)遍吹勁草折,雪墮榆關(guān)夜凜冽!一枝獨(dú)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