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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昭奚舊草在線閱讀 - 第78頁

第78頁

    他忽然掉了眼淚,他用厚重的愛包裹著奚山君,他說:可是阿植,我再也不能這樣對你了。

    他說:因為,我喜歡阿植啊,非常喜歡。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喜歡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后人,認得你的、不認得你的,傾慕你的、深愛你的,都要喜歡。

    他指了指天,又道:你說,你若對人撒謊,害了凡人,便會被雷劈。瞧,它沒有劈死你,便證明了你的清白。所以,阿植,你說的為我好的話都是真的。你幾時哄過我,騙過我?

    他松開了那樣牢固的懷抱,大風起,青絲chuī散,他撕去了衣袍上的一截白布,隨風遞給奚山君,我與阿植相決絕,長此以往,醒如白布,不復相思。

    扶蘇離開的時候,奚山君命山上成年的翠氏子孫護送他離去,屈指算來,約有一百余人,鐘靈毓秀,各有乾坤。她復言道:山下亦有個紅塵世界,我本不該拘束著你們在此處。若愿建功立業(yè)的,便隨著公子去了,從此以公子為主。爾等妻兒父母,我為你們護著。

    那些翠衣的少年一同跪下,向她磕頭謝恩。她從發(fā)上拔下一支釵,扣釵而歌:我有佳兒,非附名山;我有佳兒,非衣錦繡;曾食寒苦,曾咽辛卑,孝義明德,其馨滿鄉(xiāng)。我有佳兒,不慕他生。(我有佳兒不慕他生這段話改編自《聊齋志異翩翩》中翩翩所唱之歌: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绔。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 )

    他們從此入得紅塵去,離了朽暮。

    最初時,她穿著嫁衣而來,一棵樹一條蛇曾問她:你打哪兒來?

    她那時蹲在那里,說:我從有一個人的人間來。

    樹和蛇看她回來,孤孤單單,又問道:你的那個人呢?

    奚山君說:他離開我啦,長長久久地。

    而這一日,樹又問道:你等到你的結局了?

    奚山君點了點頭,她這次并沒有笑。她靠著樹,盤膝坐下,掏出一壺猴兒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她說:我活了三百年,一直在等今日。前百年,吃人肆nüè,與天為敵;中百年,歷盡雷劫,消磨志氣;后百年,謀定而動,黑白捭闔。我這一生,活得好不漫長。

    蛇道:妹,悔否?

    奚山君道:悔。

    悔在何處?

    活到今日,竟還困頓人世倫常。她哈哈笑了出來,手掌輕輕一握,那猴兒酒壺便碎成了粉末。

    望歲木晃了晃樹枝,道:不灑脫是你們這些軟骨頭、硬骨頭的共xing。

    可即便如此,怎敢不要這腹中的孽子?奚山君一聲嘆息,手掌輕輕溫柔地撫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望歲樹上的葉子沙沙地掉落,深秋來了。它說:妹,我累了,我撐不住了。

    奚山君抱住那樹gān,微微閉上目,許久,才緩緩落淚道:求兄長憐憫,予我這孩兒一條生路。

    它注定不是人,也不是妖,生它何用?蛇咝咝道。

    可它是我夫君的孩子。妖自嘲。

    你夫君日后定有愛妾嬌子,本不勞妹費心。樹直言,我熬了萬年,壽元已盡,不過這兩三日。然你若定要要它,只有早早催生。它已近八月,許有些許活路。

    蛇道:這兩日,我護著妹,不受俗世gān擾,你只管產(chǎn)子。

    奚山君催動了法力。望歲用樹gān枝葉為她造了天然的產(chǎn)房,毒蛇老三角盤曲身軀,逶迤挪動,守著八方。

    午時,大火燒山。

    滿山猴兒慘叫連連。產(chǎn)房內(nèi),紅光本來大作,聽此慘叫,卻一瞬間變得微弱,室內(nèi)人也痛呼起來。

    她捧著腹,問樹:兄,外面發(fā)生了什么?

    樹搖頭,望著眼前l(fā)áng藉,搖搖頭,緘默不語。

    奚山君滿面汗水,重重地推著眼前的樹gān,卻推不動,她慘叫道:兄,放我出去,我聽到我那三百孩兒在呼救。

    老三角道:眼前大火漫天,似是有人蓄意放火。我瞧天上浮起拱形法氣,應是翠元同三娘聯(lián)合造法,護住他們子孫,你且安心產(chǎn)子,這些氣柱尚能頂?shù)靡粫r半刻。

    奚山君腹中一陣絞痛,她大叫了一聲,咬牙恨道:究竟是何方仇人,竟對我兒孫趕盡殺絕?此仇不報,讓我如何甘心!

    奚山君對著肚腹,又催法力,那腹中孩子被驚動了,折騰得益發(fā)厲害。

    奚山上熊熊烈焰,奚山下是上千軍士。

    領頭的是個棗色衣衫的少年將軍,他一聲令下,上千火弩便再次對準了這gān枯的荒山。

    這里是太子成嬰的容身之地,這里是他心愛女子的棲身之地。從今而后,一切仇怨愛意,付之一炬。

    他有些快意地大笑著,玉白的臉望著那山上的遠方。他此生帶著記憶而來,可記憶卻只有三百年前的第一世。入地獄的第一時,有些人直直喊苦,做人好苦,捧著那碗湯便往下灌。經(jīng)過喉嚨,guntang灼人,初見與最后一面全消;經(jīng)過肝腸,曲曲繞繞,愛人之qíng事緣由,抱恨之半生業(yè)障全消;落了肺腑,晃晃dàngdàng,你忘了她,寸光沉入江山。

    他凝望那碗冒著熱氣的湯,捧起來又放下,誰也不知誰的一生怎樣活,可是分明都不是游俠,半生灑脫。他問那引導的黑衣使者還有多久才能見到想見之人,黑衣使者問他,汝可待?他問他能不能等。

    能啊,能等。他想他得熬下去,他挺能熬的,他熬了三百年。從她走的那一日,已經(jīng)宣判他容留。等著她,確鑿罪名。

    他終于獲得記憶,與那個人也有星點緣分,只是未能好好地在月光下、亭臺中拂蔭而立,敘一敘話。他想耐心地聽聽他心愛的女子打算說些什么話,她若鉆了牛角尖,他便勸一勸;她若歡喜,他便隨她笑得開心一些;她若覺得與他初初見面尷尬害羞,他就把這輩子的話一下子絮叨完,讓她覺得這真是個熱鬧的人,有著旺盛的jīng力和涓涓不斷的耐心。

    只要她,一定一定沒有那一世的記憶。

    只要她,忘了他是誰。

    他匆匆而來,她匆匆又去。他奔赴此生,是為了消除執(zhí)念??墒牵羲豢贤怂钦l,待他尋著她,便徹徹底底殺了她。

    人世本就是一場游戲,你若已然輸了,便不要再讓對手贏了。成全沒有任何意義,成全讓恨意滋生,愛自己是活著的唯一意義,灰燼之后,才是田園斜徑,白云出岫。

    大昭明珠生得極美,他帶著千方百計,yīn謀陽策,堪堪呼喝隨身內(nèi)侍扶正發(fā)間的那頂珠冠,也只是一垂頭,含笑落淚。

    再抬起頭,已是一目千里。

    可是他還是來不及,好好地,好好看她一眼。

    又過了半日,翠元與三娘力竭?;鹕嘣俅吻治g了奚山。猴兒們四處逃竄,惶急下山,卻被山下埋伏的士兵she殺。

    奚山君難產(chǎn),大出血。

    火漸漸地燒到了那孤冷的山壁,望歲含笑望著,任由火吞噬它的枝條。

    它說:妹,應有此死劫,認了吧。

    老三角頹然地垂下了淬毒的腦袋,它道:活了上萬年,方覺沒活夠。

    奚山君麻衣上全是血。她虛弱地看著漸漸躥入產(chǎn)房的濃煙。那火來了,就這樣來了。

    三娘跌跌撞撞地也來了,跌跌撞撞地抱著大樹,她的衣裙焦黑一片。

    許久許久以前,小小暖佩方化為人形時,曾道:三娘的血淚澆灌了我,給了我血脈,從此,我便穿三娘最愛穿的huáng衣,做三娘。

    奚山君笑了,問道:那我做誰呢?

    huáng衣的女孩也笑,三娘就做郡君啊。三娘思念誰便做誰。我依托于主公的意愿留在三娘身邊,早已暗下誓言,照顧好三娘,給三娘造一個溫暖的家,二十年,不,三十年后,咱們家人多了,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三娘啦。

    此一時,那huáng衣的女子轉身茫然地看著漫山遍野慘叫痛哭的翠色猴兒,看著漫山的火,看了許久,又茫然地轉過身,抱著樹,催動最后的法力,做了穩(wěn)固的金頂,呢喃道:不要怕,三娘,沒事兒的,三娘。

    她身后站著嘴角掛血的翠衣男子。那男子安靜地看著他的妻子,他瞧著她的背,輕聲道:阿二死在了溪水旁,阿三抱著樹直至燒焦,三六被砸死在燒毀的房梁之下,二六死之前,沒長齊的毛發(fā)盡褪,他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哭著喊娘親,直到被火燒成灰燼。

    三娘背脊僵直,樹內(nèi)的奚山君似有所聞,慘叫一聲,撕心裂肺地慟哭。

    翠元哈哈大笑起來,舉起雙手,踉踉蹌蹌,瞧,我的妻子,一點都不在意呢。你活了這么久,生了這么多孩兒,大概連他們的名字樣子都記不住。你生下他們只是為了讓奚山君奴役它們,只是把他們當成了最卑賤的仆人,是不是?

    因為窮困,這些孩子從未吃過一頓飽飯,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因此責怪為人父母的我們。他們每天都在笑,連最小的二六亦是如此。你今日突然撤去法術,只為救奚山君,他們死了你可以再利用我生下別的仆人,可奚山君只有一個,是不是?

    三娘背影倔qiáng,抿住嘴唇,眼淚不停地流著,卻沒有聲息。她背對著她的丈夫,聽他說著最殘忍的話。

    神修自然道,不理輪回人。從前參不透,是我傻。翠元輕笑,為了虛qíng假意的你,為了和你廝守萬古,我寧愿污穢自身,造假qíng事,與輪回人牽扯,在功德圓滿時硬生生折下功德。你就是這樣回報于我。

    火焰從翠衣人的腳邊慢慢躥起,天上卻浮現(xiàn)了明亮的霞光。男子的眼中無qíng無yù,只剩下悲憫。他臨風而立,狂風chuī起翠色的長袖。他說:既已如此,三娘,莫再回頭。你我夫妻緣盡,你莫回頭瞧我,我亦不再瞧你。我入仙道,你入輪回,你我,再無相見,再無回頭之日。

    他的腳尖漸漸浮起云氣,眼眸輕輕閉上。三娘依舊不曾轉身,捂著嘴,淚水滂沱。

    那個會參看星辰、含笑不恭的少年就此走遠。

    他歷經(jīng)萬年,終于飛升。

    血,好多血。

    從哪里滴落,又進入焦土。

    一雙帶血的手有些痙攣,它們捧出了一個嬰孩。

    三娘撕心裂肺地哭著,抱住這個弱小的孩子。

    血衣污濁,有個女子竭盡全力地從樹dòng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