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頁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和謝良辰。打小,我就有一個臭毛病,喝醉了什么不gān,就愛哭,哭得天崩地裂,宇宙洪荒統(tǒng)統(tǒng)不在眼里,好似成家從老到少統(tǒng)統(tǒng)死絕地憂傷,爹娘、兄長開始時還勸解幾句,后來見不聽,便由我哭,只是總也不解這小小姑娘哪來兩串流也流不完的淚。 我那日醉得不輕,心中卻是清醒。摸摸臉,眼淚早已掛了上去,停都停不了。我惶恐地看著伏在石桌上的謝良辰,一邊擦眼淚一邊掉。起身想走,總是暈眩,模模糊糊地,卻看他抬起頭,睜開了眼,四處觀望,帶著絲氣定神閑的偷笑,可是,轉(zhuǎn)身看到淚流不止的我,卻有些尷尬地愣住了。 你哭什么?他問我。 我一邊哭一邊抱拳,謝兄有禮。 他看著我,許久,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真有禮也叫你變得無禮了。他們不過荒唐一些,酒后無德罷了,吃酒適度是極快樂之qíng由,你倒是哭些什么? 謝兄莫要理我,自去休息便是。我擺擺手,只能一言難盡。眼淚也不值錢,好似高山上的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 他問我:你可會訛人? 我思考了一會兒,自己從小到大品xing純良乖巧,從未賴過誰的賬,吃過誰的便宜,更莫提訛人了,便搖頭連道:不曾學(xué)得此處,不曾不曾。 謝良辰的眼睛很明亮,他帶著微妙的神色看著我,許久,竟用桌上遺留下的筆墨書了幾行字,遞與我道:簽上你的名。 我眼睛腫脹得瞧不清什么,只提筆寫了個泠字,忽而想起自己是化名,讀書用的是哥哥的字,便打了個激靈,再看謝良辰,竟似沒瞧見,把紙折了幾折,塞進(jìn)繡滿金絲的紫衣袖口。 我心懷鬼胎,想著如何把紙要回,卻見謝良辰一把扛起了我,像扛著一袋米、一個小獵物一般。我伏在他的半邊肩膀上,沒覺得這是件多快樂的事,可是這卻是我與他此生最最親近的時候。那一會兒,酒意上來,翻江倒海地就吐了起來。謝良辰腳步頓了頓,我看他那樣金貴的紫袍子染了好大一片酒漬,益發(fā)睜著雙眼痛哭起來。我說我說過不在你面前丟人你快放下我,我說我不認(rèn)識你啊謝良辰你怎么不放下我,我說這天色太晚了孤男寡男的! 他淡淡地溫柔地笑著,說閉嘴,我卻gān號著掩飾一切丟人的行跡,只被bī得裝瘋賣傻,慘淡地喊著爹爹,娘親,孩兒三年未歸家,可想死你們!今日借酒方抒發(fā)qíng懷,爹爹,娘親啊,孩兒素來有淚不輕彈,可見想家想得慘了! 謝良辰又頓了,然后大步往后院去,踹門、點燈、扔我上g,一氣呵成。我看著他的背影漸遠(yuǎn),張張嘴,卻并沒有說出什么,只是伸出手,彎成圓月一般的弧,在一豆燈光下,輕輕無力地用手指覆蓋他的影子。 我才不訛他,何必訛他?我若訛他,何苦做個男人還不敢與他多說兩句話?猶然怕他不喜歡,猶然怕他不自在,不安逸。 那張字據(jù),永遠(yuǎn)無用。 山君,你知道的,人生永遠(yuǎn)會有讓你欣喜的小小轉(zhuǎn)機(jī)。那時,我求學(xué)三年,灰溜溜地回了齊王宮。臨行前我對我爹說,我嫁誰都不甘心,你便讓我去死了心。我爹沉默了一會兒,就答應(yīng)了,讓母親在我手臂上點了個朱砂印,聽說是古時便有的守宮砂,回來第一件事,我把手臂乖乖抬起來給母親看,她笑了笑,然后蘸了點唾沫,輕輕一蹭,就掉了。我發(fā)愣地看著,母親卻罵我你究竟多久沒洗澡了。 親爹親娘啊,誰知道你們是嚇唬我的?我每次洗澡舉著一只手臂,生怕蹭掉了不好jiāo代,這么熬了三年,到頭來你跟我說你是蒙我的,信不信我一頭撞死在金魚池里? 我爹說我是沒用的東西,天時地利人和,滿屋子公的,母豬也變天仙,一起待了三年,愣是沒搞定謝良辰,這已不是天然蠢的問題,這是天生蠢! 哥哥問我放下謝良辰?jīng)],我說沒,他就說,哦,早就知道。 三年挺長的,我白過了。 雖然我生得一般,但是齊國不算小也不算窮,所以提親的依舊踏破了門檻。我爹爹正苦惱著選哪一個,江東也傳來消息,年方十八歲的謝小侯正式選妃,各國郡主、貴女都遞去了小像。哥哥擅丹青,那一日方巧畫了一幅天仙圖邀我共賞,我說這是誰,我哥哥虛弱地笑了笑,張口就道:都怪你不爭氣 他的話沒完,畫兒卻卷起,遞給了內(nèi)侍。第二日,父王卻一個巴掌把我扇蒙了。從嬰孩到成人,他從未碰過我一指頭。他問我,你還有沒有點骨氣,非要效仿青城,淪為天下人的笑柄才肯甘休? 原來哥哥的那幅畫假托我名,叮囑使節(jié)送到了江東。母親知曉此事,一方愛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方深覺不安,掙扎后告訴了父親。他來之前,已扇了哥哥兩巴掌。我這還算少的。 我打小口舌笨拙,不會與人爭辯,只是不停地說:你這個你這個你這個老醬菜! 齊國漁民會用海鹽和魚醬腌漬一種醬菜,可放數(shù)年,年頭越長越gān癟,硬邦邦的,能砸爛瓦罐,瞧著是碟子菜,橫豎下不了嘴。 父王就像老醬菜,我缺不了又咬不動。父王一巴掌拍我腦門上,恨恨道:人頭蝦腦! 我知道他說我腦小人笨,小聲道:娘生爹給的! 他就啐我,拂袖而去,我只看到他額上九旒晃得人眼花。 我想起哥哥這事兒辦得,心中又氣又羞,只要了匹快馬,在官道上追趕使臣。驛站換了八匹千里駒,趕上我家使臣時他們已經(jīng)入了江東都城徽。我說把畫像給我,他們齊聲說世子吩咐了,除了謝小侯,誰都不給。眼瞅著江東太尉遙遙帶著人笑容滿面來接使臣,我著急了:給不給? 世子殿下說,不給! 我不長這樣,丟人丟到別人家了! 世子殿下說,郡主娘娘金光閃閃,貌若天仙! 一群馬屁jīng!快拿來! 世子殿下說,畫在人在,畫若敢丟,誰害他meimei丟姻緣,他就敢讓誰打光棍! 江東太尉蘇氏已至,還不快拿來!父王讓你們給我的,快拿來!爹爹重要還是哥哥重要?我拽著左光祿大夫秦誼的袖子打提溜,蘇氏一行人越來越近。 回郡主娘娘話,媳婦兒重要!一群白衣使節(jié)齊刷刷責(zé)備我,此處應(yīng)有金魚池,我一人丟他三百個! 那廂江東蘇太尉已帶人馬拱手笑瞇瞇道:老臣奉謝侯令,正待去齊國為小侯爺提親,孰知,秦老弟竟如此湊巧,來使江東! 秦誼的袖子被我刺啦拽掉了一只。白衣眾使都愣了,我也愣了。 奚山君聽到此處,笑了,妙,這倒是峰回路轉(zhuǎn)的妙,想必你是得償所愿了。 鬼魂摸了摸奚山君的額頭,閉上了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很久,才嘆息道:你也有這等不如意,我的事你想必感同身受。 我混混沌沌回到了齊國待嫁,不知謝良辰為何愿意娶我,我拼命把這個結(jié)果變成起點,等待人生中的另一段征程??臻e的時候,偶爾會想,如果我知道將來會是如此,能夠早早準(zhǔn)備,避過這場災(zāi)禍,該有多好。在我出嫁前的一個月,初夏時分,父親母親按照慣例出營丘祭拜海神禺疆,卻在城外呂蒙山腳遭遇刺客,當(dāng)場斃命。我的兄長成泓駭痛jiāo加,一病不起,不過幾日,便郁郁而終。我剛剛忙完父親母親的喪禮,卻又為哥哥穿上了喪服,那時節(jié)眼淚似乎流也流不完,我許久未入眠,可方入眠,不過三更時分,便隱約在濃霧中看到父親母親緩緩飄來,眼中含淚,在遠(yuǎn)處,慘呼道:兒啊,快逃,快逃! 我一夢驚醒,滿頭大汗,正待喊侍從,卻聽見門外有窸窣腳步聲,似有幾人在低聲商議著什么。 年代久了,我已不記得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們準(zhǔn)備對一個人下手,而這個人是我。 父母方才托夢想必便是因此事,顯見得,他們在冥間苦苦支撐,是決計不肯讓我死的,可我該如何脫身? 黑暗中,枕下只摸到一把匕首,那些侍衛(wèi)大約已被買通,想必是不中用了。握著寒鋒,平素在老山宗處武藝只學(xué)了個皮毛,這會兒不得已,只得咬牙拼一拼,死了固然能一家團(tuán)聚,可我那臭脾氣的爹和花枝招展的娘在yīn間也斷然能罵我個十年八載。何苦呢?何苦愧對先人。 我硬著頭皮,要沖出去,哪知身后又來了人,yīn冷黑暗中,捂住了我的嘴。那個人背著我,爬到房梁上。齊王宮的磚瓦不大牢靠,他就硬生生用另一邊肩膀撞破了瓦礫,帶著比我還想死的勇氣,逃難一般,背我逃了出去。 他穿了一身白衣裳,可他受了傷。不知他是如何逃到我的寢殿的,也不知他是在何處受傷的。他就背著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不動,直到血把白袍子全部染透。 他把我放下,在一戶戶農(nóng)戶的炊煙之中,蒙蒙亮的天色照亮了他的臉龐。他把竹篾編織的筐蓋在我的身上,把我藏在一壇壇女兒紅的fèng隙中。這家人想必最近要嫁女兒了,才把帶著泥土腥香的女兒紅悉數(shù)挖了出來。 我爹爹再也吃不到我出嫁時的那壇女兒紅。 那人轉(zhuǎn)身踉踉蹌蹌地轉(zhuǎn)身向前走,我在竹筐中問道:秦大夫,你最想要什么? 晨光下,他的臉龐真好看,平素的倔qiáng和頑固亦變得柔和了。他對著我微微笑了,蒼白的面龐已帶著濃重的死氣。他說:回郡主娘娘話,臣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娶一個漂亮的姑娘,然后生一個生一個像郡主娘娘一樣的小姑娘。 齊左光祿大夫秦誼,時年二十有五。他gān裂的嘴唇扯了一點笑,對我說:你乖乖躲著,一定要乖乖地活著。他輕輕撫摸竹筐,然后沒有回頭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