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在史冊上長久記載著，并被史官不斷諷刺著的乙申之變，濃墨重彩的只有兩樁事：一是賢武天子素愛罰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條人命值十兩。

    扶蘇沉睡了幾日，做了許多夢?？墒?，那些夢如走馬燈一般，過去了，便什么都沒留下了。

    他醒來的時候，奚山君已不在，章咸之坐在他的g畔哭泣。他不明白她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她那些深刻而真誠的眼淚時，她不在。

    二弟還沒有醒來，但是保住了一條命。

    大夫說等到來年暖花開的時候，二弟的傷口就會痊愈了，雖然會留下傷疤，可是行走、奔跑、歡喜、痛苦，都無礙。

    扶蘇離開將軍府的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咸之赤著腳跑進了雪中，她認真而帶著歇斯底里地問簪子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胸口的熨帖，暖得潤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經(jīng)的心上人：章姑娘，這世上，厭惡我、憎恨我、想讓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為我是百國的太子，你又何須為此耿耿于懷？可是，愛我的人，卻要費盡心機，保全我的xing命。雖然，這個世界，這種人寥若星辰，不，或許，只有一二人罷了。

    賣夢者要靠龍鳳之氣續(xù)命。我母親未死之時，把所有的鳳氣給了賣夢者。從此，那些船屬于我。

    母親用命為我換了一條dòng察先機的金船，外祖秦氏用歷代忠魂換了我一條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給他，不肯當皇后，寧愿讓他無妻無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將軍。

    章戟大將軍老淚縱橫，問道：殿下，您當日求娶咸之，時至今日，可還愿娶她？

    章咸之眉眼呈現(xiàn)出絕望，眼淚像是恐懼到極端，又像是痛苦到極端。

    他瞧著她眼中的淚水，想著，三弟生得可真好看。興許，先前讓他對她那樣瘋狂喜歡著的緣故，也只是少年時那份gān凈的關(guān)雎之夢。這樣一個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別人家。

    只是，再不與他相gān。

    遠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將軍府邸。雀鳥從天扔下一封信，來自已回了金烏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數(shù)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數(shù)月前從酆都行至平國途中失蹤，兄防之。

    他想說，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歡的女子，求娶時怎舍得要她保命的東西，只會把全世界能保住她xing命的東西給她。

    夢中與嬰孩時期的喬植再見，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遠不失去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的人。后來，臨死之時，真真讓他想出一個好法子。他讓她們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里便帶到哪里，記憶有多長，她們便有多么長壽。

    那么那么喜歡章咸之，許是也因一雙眼。她長了一雙和喬植一模一樣的眼睛?？扇缃裨倏矗剖亲约旱腻e覺。

    她是喬植的轉(zhuǎn)世又如何？

    齊大非偶，姑娘志向遠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歸國，向?qū)④娬玛o行?；◤d的角落，那幅畫還靜靜地待著。他蹲下身，拾起來，再展開，也只是這世間無數(shù)個一瞬。

    然后，瞧著這皺巴巴的白紙上huáng衣的姑娘，許久，才穩(wěn)住身形。

    貼著胸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畫。幾乎要了他命的畫。

    畫中也有一個huáng衣的姑娘。

    她們生得一般模樣。

    又月余，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烏太守之女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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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大昭國禮，冠與婚同，吉。

    《舊俗文帝》

    扶蘇回到奚山，就聽聞奚山君生病了，身子發(fā)虛，正喝老母jī湯補著，敷著塊綠巾子哼哼唧唧，據(jù)說是離魂太多累著了。

    章三弟夢中的仙女、他背簍中的布偶、huáng韻huáng四弟，扶蘇掰手指數(shù)了數(shù)。

    怎么就沒累死她。

    這廝臉皮厚，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開心地握著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嘖嘖道：瞧我兒都瘦了，此番下山三年沒吃好飯吧？

    誰是你兒啊，整天跟我搶ròu搶酒你自己不清楚??！

    扶蘇幾乎一口氣沒提上來。

    翩翩少年徹底沒表qíng了。

    他已經(jīng)不知道這廝想要什么了?；蛘邠Q句話說，他和奚山君中肯定有一個人病了，然后兩人還都覺得自己沒病，病的是對方。

    奚山君和扶蘇有些默契，都已懶提此事。這山君掏啊掏，掏出一塊饅頭，說后山頭有個書生餓暈很久了，隨你救或是不救。

    扶蘇知道奚山君說每句話、做每件事，都有些企圖，不會沒事這么好心，他帶著狐疑去后山一觀，竟啞然。

    原來是真正的云簡，云氏族人。

    少年穿得破破爛爛，暈在樹旁，樹上吊著幾只翠色小猴子，一會兒晃dàng著摸摸他的頭，一會兒又戳戳他的臉。

    猴兒們見扶蘇來了，都作了個揖，齊聲道：給君父夫君請安，這兒有塊人ròu。君父命我們每天喂他一粒續(xù)命的丹藥，有太陽的時候拖出來曬曬太陽，說等您回來就開葷，現(xiàn)今您回家了，ròu正新鮮著，我們便抬走蒸蒸煮煮吧。

    暈倒的少年臉色蒼白，顯然餓了許久。

    扶蘇抱著那些猴兒，驅(qū)它們?nèi)e處玩耍，徑自把饅頭撕成一條條，就水喂了云簡。

    奚山君遠遠踱步而來，從袖口中彈出一粒赤色丹藥到云簡口中，又晃晃悠悠去了別處。

    約莫半個時辰，少年醒了。他口齒清楚，道自己本去書院求學(xué)，途中卻被一陣黑色的妖風(fēng)刮到了此處，之后便再無知覺，只覺腹中餓得厲害，這塊饅頭真是及時雨，救了命。

    扶蘇問：兄何時被卷到此處？

    云簡是個溫柔和氣的人，想了想道：齊明十年的六月初五。

    距此年歲，已過三庚。

    云簡說兄長看著面善，又救我一命，真當以手足相待，不如我二人結(jié)拜。

    扶蘇苦笑，連說拜過了，你還有二哥三哥。

    云簡一愣。

    扶蘇覺得腦仁兒疼，只能道：你餓暈了，動不了，有人勤快，幫你拜了。

    佯裝散步的奚山君撐著耳朵聽，聽到此處，笑瞇瞇轉(zhuǎn)頭道：好孩子，快來快來，你大哥拜不拜不打緊，本就冷心冷腸十分遲鈍，只是你須得拜一拜你大嫂方好。

    云簡啼笑皆非，覺得這夫妻二人倒是十分的促狹有趣，當然，前提是少年不知道他的新大嫂扛著他的臉四處招搖，gān了些什么。

    三人相談甚歡，云簡細問之下，方知一陣妖風(fēng)，令他在山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科舉抱負皆是無望，不禁黯然。

    扶蘇見他此狀，心下思揣，奚山君這樣一鬧，如今這天下之大，怕是沒這無辜的云小郎容身之處了。他正苦惱，奚山君卻指了指東南方向，扶蘇明了她意，便道：平國世子與我素來有些淵源，我寫一封舉薦信，你去尋他，自有一番奇妙境遇，定不辜負你。

    奚山君微微一笑，也道：云小弟不必憂心。這世上真真假假極難分辨，妖風(fēng)許是幫你躲禍也未可知。我算過你的命數(shù)，今年方才起運，鵬程萬里，定有高飛之日，耐心等待便是。世人之命皆有定數(shù)，他人他國無有變動，又怎助你扶搖直上？

    扶蘇心下冷笑，這妖女言之鑿鑿，卻不知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伤朔阉兂闪嗽坪喌木让魅?，又令云簡與章咸之再無緣分，如此肆意妄為，雖不知何意，但倒行逆施，真真狂妄不馴至極。

    三兩翠氏子孫化成人形，護送喬裝過的云簡走了，扶蘇三年來第一次回到日間喧鬧夜間寂靜的奚山。他靠在大樹上看日出，又想起了自己的魂魄被鎖在大樹中的時候?；杼旌诘氐氖澜纾挥嘘潭艿囊豢诰?。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比父親封棺更痛苦的事是什么，他知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對huáng四弟的恨和晏二對他的真心。這些是磨滅不了的東西，他明白自己活著的意義，人都是記憶的俘虜，活著就是為了裝滿記憶。愛與恨同樣重要，因為它們就是彼此。

    太陽升起的時候，山變得金燦燦，少年的白衣藍袖也金燦燦的。一身麻衣的奚山君坐在扶蘇身旁，她離他很近，靜靜地看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她知道那里很快將變得耀眼刺目，就像扶蘇原本該在的世界；她知道黑暗與那塊土地格格不入，燦爛的人生中，瘋狂惡毒要適時隱藏。

    奚山君抱膝問他：會不會畫畫？

    扶蘇點點頭。

    奚山君慢條斯理道：日晴朗，不若畫個我。

    扶蘇白皙的手握著樹枝，垂頭畫了一會兒，好一個癆病鬼，手中握著花，也算燦爛。

    奚山君輕笑，記住了嗎？

    扶蘇抬起頭，平靜地看了看奚山君的眉眼，點頭。啊，真丑。

    奚山君搖身一變，變成一個huáng衣裳的美人，淡淡一笑，看著他，眼中有些晶瑩。

    huáng衣啊huáng衣，山中的三娘也是huáng衣，夢中的小孩兒也是huáng衣。

    扶蘇心口一窒，絞痛難忍，他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卻有些不想承認。

    長這樣能記住嗎？

    扶蘇伸出手，那樣輕柔地觸她臉頰，黑眸中有了幾分深沉。

    可不過一瞬，積極樂觀開朗惡毒的奚山君便嘿嘿一笑，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只大蟈蟈，仰頭認真道：長這樣可得記住啊，下次變了樣，你又記不得誰是你娘子了，到頭來，埋怨我唬你。

    扶蘇伸出雙手，合成半圓，那蟈蟈便跳在他的手掌上。少年手指帶著微涼，撫摸著她的頭，淡淡道：莫再胡鬧，乖乖坐會兒，鬧得我頭疼。

    蟈蟈乖巧地坐在少年手掌中，他們一同看著太陽，好像不眨眼，燦爛的生活就要開始。

    她不知道，少年慢慢長大了。

    他不知道，山君曾經(jīng)也許可能是個美麗的姑娘，曾經(jīng)也許可能被他在夢中見過。

    沉寂許久的奚山終于有了喜訊，扶蘇和奚山君要成親了。

    婚期是扶蘇定的。

    天下的第一場雨讓小猴子們都有些沒jīng打采，三八在還有些寒氣的飯舍添了幾個火盆，火焰赤紅赤紅的，它們圍成了一團，扶蘇就坐在火盆后教它們習(xí)字。

    有些乖巧的，諸如二六，就小爪子握著黑炭認真寫，有些不乖的，諸如剛滿兩個生辰的二七、二八雙胞，就卷著尾巴在地上埋頭胡畫。像二五這樣漸大的孩子，反而益發(fā)不愛說話，渾然不如幼時的淘氣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