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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此話之時,那染了毒的小郡君還在病榻之上昏迷,醒來之時,已是一月之后。 天更加冷了,小蟋蟀扶蘇越來越虛弱。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當身為人之時,因有名利羈絆,死之時格外不肯甘心,可是變成一只小蟋蟀,這樣短暫的xing命,卻日日覺得十分開心無憂。 他平生不言喜愛二字,對萬事萬物有些興趣已經頂頂撐死了,心中卻對眼前不會說話的小孩兒有些親切至極的喜愛,連自己也不知為何。他視她如子如后,總覺得這樣頑qiáng可憐的生命這樣活著,是對卑微荒唐的扶蘇生命的延續(xù)和祭奠。 他始終不清楚自己為何會來到此處,可是當花園小君主日日把他頂在腦袋上,同食同宿同玩耍,遇到危險便把他含到口中時,當他為她用怪腔怪調唱出一首又一首《詩經》中的歌,沒有觸角尋不到方向時便只能永永遠遠長長久久地和她在一起時,方才覺得,只有這樣一個孩子是如此深切地在乎他,喜歡他,只有她完完整整屬于扶蘇。那是他永遠無法從父母、妻子、兄弟,甚至任何一個人身上尋到的東西。 他尋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他猜想,或許這只小蟋蟀便是他無法探知的前世。 可是,一只瘦小的蟋蟀熬不過冬日。他快要死去,卻要留下這茍活的孩子繼續(xù)孤苦。但是,可懼的并不是一只小蟋蟀和小嬰孩的生離死別,可懼的是,他并不知未來,不知她活到幾歲他們便會再相聚。他太過清楚,這個孩子終有一日,會被這樣的命運作踐夭折,而這個日子,距離他的死亡甚至不會太遠。 他不愿她這樣死去,正如他曾經那樣痛苦地挽留過母親的生命,可還是失敗了一般。 花園的小角落里挖到一只幾乎快要腐爛的竹片,他每日在上面爬過千次,直到竹片上的毛刺和不光滑被磨掉。小孩兒白日去廚房拾取些殘羹冷炙,他隨她而去,在廚房中艱辛地搬出一點點燒過的炭末。攢了許久許久,那炭末才夠。小蟋蟀用沾了炭末的牙齒啃鑿竹片,直到一排堅硬的牙齒全部掉落,那些黑色炭末才悉數(shù)被印到竹片的凹痕中。 小孩兒看到小蟋蟀艱難拖來的竹片十分開心,她把竹片攥在手心,睡覺時也攥著。 郡君喬荷終于醒來。他體內余毒無法全部清除,長公主愛兒心切,日日以淚洗面,遍尋名醫(yī),卻終無所獲。當日為毒死馬陵,用的是無解的劇毒,喬荷絕頂聰慧,只哈氣,沾了些許,不至亡命,但此后便再也受不住四時之氣侵襲,身體終究有了yīn損。 這一年冬日,喬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龍燒得十分熱,書房寢殿中皆擺了七八個火盆,卻依舊無法抑制住那一份寒氣。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血。 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兒卻只尋到一身薄薄的夾襖。那是她那早逝的娘親手fèng制,在她一歲生辰時套到她身上的。來年三月,小孩兒就要滿三齡了,這夾襖顯然已經太小,她只能敞著懷勉qiáng穿著。 她凍怕了,不再怕冷,冬日里卻也不再到處亂爬,只縮在樹下和屋中,把扶蘇握在手心中,替他哈著暖氣。 她知道小蟋蟀變得全身僵硬起來,她知道他尤其好看的兩只黑眼珠漸漸失去了神采。 她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喬荷起了身,咳了一陣,嘴唇發(fā)白。他的g頭有一只小蟋蟀。 小蟋蟀的觸角很短,似乎曾經被截斷過,又重新長出。 他瞧了瞧那只蟋蟀,喚來了侍婢。侍婢把小蟋蟀清理走了。 可是,沒過多久,長著短短觸角的小蟋蟀又出現(xiàn)在了喬荷的書桌之旁。這清秀異常,氣色卻極差的孩子端正地席地而坐,正在刻字。他的腰間系著的暖玉在氤氳的爐香中逐漸沾染了霧氣。 小蟋蟀猛地撲向了喬荷的手,喬荷手中一痛,放下了篆刀。小蟋蟀瞧著這卷書,迅速地瞧著,喬荷卻目光一冷,掏出素色的手帕,捏起了小蟋蟀,摔了出去。 它折斷了一只腳。它再次爬到喬荷身旁時,小郡君已經察覺有些不對勁。 他看著折了腿的蟋蟀艱難地爬上了書桌,它從他刻著的書中,從一個字艱難地跳向另一個字。它咬斷了自己的一只手臂,手臂上沾著極其少的血液。那些血液沾到了那些字上。喬荷冰冷地瞧著,如白玉一般的小手從一個沾了蟋蟀血的字上移到另一個上。那是四個字:植喬救君。 小蟋蟀jīng疲力竭,全身劇痛,僵硬地躺在了書冊之上。它本以為還需要費些氣力,在書房中找出有這些字的書引喬荷去看,可是 合該天意。 它黑黑的眼珠瞧著喬荷一身素衫,披著白色貂衣遠去的背影,第一次笑了。小蟋蟀笑起來雖然極其丑,但此時才明白,沒有表qíng的一張臉并不能掩蓋所有的qíng緒。好奇,天真,快樂,善良,那是冰冷無法掩蓋的。 扶蘇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小孩兒柔軟的小臉和那雙十分兇殘又深藏怯懦的雙眼,這一生,加上前生,再也不會有誰值得他付出這樣竭盡全力的真qíng了。 小蟋蟀艱難地用一只手一只腳爬到他的小女孩兒身邊。那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他們不必jiāo流,他們又時常jiāo流。 他爬回那棵老樹下。老樹上高高的地方吊著幾只裂了皮的幾乎失卻水分的石榴。沒有人擷取,沒有人肯為它剪枝。這是一棵石榴樹,是小孩兒的母親所種。 小孩兒面朝著冬日陽光下gān裂得快要死去的那棵樹,對著仿似笑著一般的果子睡著了。她張著小嘴,小小軟軟的臉頰上還帶著紅暈。扶蘇小心翼翼地跳入她的口中,也安睡起來。 她的手中還攥著他送給她的竹片。 喬郡君找不到植喬。他找了許久,無人叫植喬。喬樹冬日多死,植不活,亦救不了他。 小郡君每日忍受寒毒之苦,無法克制。 定元三年,西北二方殘余諸侯終于隨著馬陵的死亡相繼歸順大昭。這一年,冬至后的第十日,下了雪。 太尉府中,一個角落的小花園里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個一身破爛襤褸的小孩兒,趴在泥土中,不停地用腦袋撞著石榴樹。她那樣痛苦,那樣哭著,不知如何抑制。 她的小蟋蟀死了。他變涼了。她把他含在口中,卻救不了他。 無人知道天意如何,只是合該天意。喬郡君這一日又走回這個小花園。 他抱起了這個孩子。她極暖,暖得合他心腑。 孩子張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蟋蟀的尸體從她口中掉出。 她的眼淚全都落到了那禁錮著她的冰冷手指上。 冬天好像也消融了。 他捏起小孩兒的下巴,問道:你喚什么? 小孩兒一直哭。 那雙紅腫的小手一直捶打著這眼前的入侵者。他入侵了她的王國。 入侵者瞧見了她手中的小竹片。 他抽了出來。 那是兩個刻得極其端正費力的小篆。 郡君喬荷冰冷地瞧著這孩子,許久才道: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便養(yǎng)你。 小孩兒瞧著被茫茫大雪覆蓋的小蟋蟀,許久,在喬荷的臂彎中,垂下頭,落下淚。那滴眼淚guntang,融了小蟋蟀身上的雪跡。 二哥。小孩兒聲音嘶啞,白雪一片,眼珠中沒有焦點,許久才張開口。她把母親克死,即使學會如何說話,卻不肯再開口。 喬郡君眉眼淡淡舒展,并不嫌她臟,雙手圈住這孩子,淡道:走吧。 素色的靴子踩過了小蟋蟀的尸體。他轉身背過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頭上,再也禁不住石榴果。九月時興許曾經火紅bī人,可是,滾落的一瞬間,亦不過濺入白雪,又被白雪掩過。 蟋蟀扶蘇死之時,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盡折磨,不能親口同她的小女孩兒告別,卻為他的小女孩兒取了個極好聽、極端莊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喚她喬植。 若問栽樹為何故,喬木成植可參天。 生與死,不過是一瞬之間??墒?,不見,就是再也看不見。 紅珠果必有翠葉因,風流亭也因流風起。 話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時,章三也醒了,一雙喬植的眼。 huáng四的長發(fā)還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蘇待少年章三好了許多,似是個真心實意的兄長模樣了。huáng四郎依舊不大討喜,總是搶扶蘇碗中的ròu,一眼瞅不著,便讓彎彎眼血盆大口吞了。他們的日子便這樣過去,哥四個日復一日,打打鬧鬧,當時便道是尋常,唇槍舌劍,真真四方小諸侯,割據疆土,誰也不肯相讓。 那堂上夫子常笑問:諸兒日后愿為何? 章三郎翹起鼻子,兒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兒? 除了皇帝,什么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誠勇武、赤血紅腸的大將軍? 兩相一將。 既如此,我便勉qiáng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無限,嘰嘰喳喳。huáng四卻昏昏yù睡,一夜風chuī紅了桃花,紛紛揚揚往他袍中鉆。夫子心念一動,笑道:你們瞧,四郎倒入了畫。若誰畫得好,今日午餐,便讓師母賞你等二兩燒ròu一壺酒。 扶蘇和晏二對望了一眼,電光石火間,竟一個低頭潑墨,另一個咳著白描起來。這些小書生們來書院兩年,個子皆高了不少,一身湖衫,長身玉立,真真儒雅好看,只言片語也不好形容。風沁人心脾,孫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動,此次閉山專注教徒三年,倒并非沒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結局竟是素來大老粗的少年章贏了眾生。扶蘇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籌,可他們眼中,huáng四弟倒是一張無賴的臉,怎么畫都不討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賓奪主。 畫送到后院,小丫頭恒有些迷糊道:瞧著章師兄是對四郎愛得緊了,才把他畫得這樣溫柔喜人呢。 孫夫子與孫師娘對望,沉默許久,夫子才冷道:可見章三十分拎不清,還不清楚陛下為何下旨令他在此處讀書。 孫師娘折了一枝桃花,輕輕簪在恒鬢角,笑道:人是會變的,相公。自由時節(jié),年少時,都敢向天偷幾日。咱們本不必不寬容。 章三得了二兩燒ròu一壺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饞。溫柔huáng四一邊吃一邊埋怨:這ròu怎的做得淡而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