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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少聰敏,從未被人欺騙過,此時卻被異類騙得團團轉(zhuǎn)。若她真是當年那只白孔雀 鄭祁似怨恨又似憐惜地看著妾,許久,妾卻睜開了雙眼,平淡地望著鄭祁。 你恨我嗎?鄭祁盯著她的眉眼,輕聲問道。 為何?妾問道。 為我當日掐死你,丟入芙蓉塘。芙蓉塘位于御花園去東宮的途中。鄭祁為博仁義名聲,救下雀王,后又擔(dān)心帝王心存芥蒂,便狠下心腸,在懷中將雀王掐死,于未掌燈的霧色中,推入芙蓉塘。之后裝作尋找失蹤的雀王,又哪知迷了路,遇到皎白的絕色之人,回想起來,如此巧合,正是雀王所化。 妾垂目道:我此刻是人,而非鬼魂。 我第二日托jiejie去撈你的尸首,并未撈到,便猜測你是否未死。如今你還活著,當真是天厚鄭祁。 妾垂下眼睛,你確實得天厚愛,連東宮也妨礙不得你這天命之人。 鄭祁握住她雙手,愛憐溢于言表,此后有我一日,雀兒與我共享富貴。無論你是報恩或者報仇都無妨,只要你不離我而去,設(shè)計哄騙于我,都隨你。 妾淡道:奉娘與你有段夙緣,而我與君非同類,恐同榻而害君xing命,特此安排。待國公六十整壽,借府中吉運消弭我身上異味,君何不忍耐幾日? 鄭國公壽辰正是五月初十。確實沒有幾日了。 鄭祁溫柔地笑道:何曾有異味,可是你身上香氣,我倒是巴不得時時聞到呢。 妾抽回手,冷道:這幾日,郎君自便。 語畢,放下幔簾,把鄭祁的目光隔到了外面。 鄭祁自幼便是個表面十分隱忍寬容,心中卻極其有棱角之人。他平素私事從不bào露于陽光之下,似乎覺得黑暗之中無論做了什么,總不會妨礙陽光下自己的模樣,因此十分愛惜自己累積的名聲。近日他動作不算小,主上貴妃都隱隱有些不悅,他想了想,便撒了手,并不親自拷打太傅,只讓獄卒下了幾味無色無臭的毒物,碾碎在食物中,讓太傅癥似重病纏身,倒也不曾臟了他的高潔。誰知老匹夫彌留之際,竟一口血噴在他的衣袖上,死死攥著,大笑道:前日夢孔夫子,問我你幾時死,老夫惶惶然,說太子天命之人,卻早死,我怎么知道他?孔夫子卻道,是耶,太子不若君卑鄙,不若君無恥,不若君多矣,太子既早死,想來君要長命百歲,親眼看著自己無子送終。 鄭祁yīn冷著面龐削斷了太傅的雙臂,食指一試,已然氣絕,并未受什么苦。鄭祁心中卻不舒坦起來,讓獄吏牽來了幾條惡狗,親眼看著它們啃完尸體,才冷冷一笑,算是作罷。 他轉(zhuǎn)眼去準備父親鄭國公的壽宴,新來的廚子備了幾份菜單讓他選,鄭祁拿毛筆剛?cè)α藥讉€,便看到一樣菜色錦繡朝鳳圖,他以前未曾聽過,頗覺好奇,廚子討好道:這是小的家鄉(xiāng)宴請貴客時才用到的一道菜,將櫻桃、荔枝各色鮮果雕成彩鳳,再將各色雀鳥的ròu烤熟,搗成泥,澆汁,添成鳳尾,便成了。 鄭祁眼睛一暗,想起什么,吩咐廚子用雀鳥的ròu泥裹時令蔬菜,做成ròu丸子,命人給家中老少一人送了一份,讓家仆記下各人的反應(yīng)。 這方報完小夫人吃完吐了,鄭祁還未放心展顏,那方卻道夫人吃完也吐了。 鄭祁關(guān)切去問,大夫卻道是夫人有了身孕。鄭祁大喜過望,一連幾日都歡喜暢快至極,同平王世子吃了幾回酒,那奉娘也在,望著他,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中倒也憐惜,便命人贖回家中,放在妾身邊暫且當個奴婢。 奉娘善劍舞,年幼時曾有緣跟舞姬公孫娘子學(xué)過一段時間,一招流雪回學(xué)得最像。素裙翩飛而寶劍起,白雪回落則鋒寒厲,黑發(fā)隨風(fēng)與長袖齊飛,騰躍而使人不知驚鴻何方。 奉娘時常在妾身邊舞劍,謙卑而惶恐。妾倒也自然,席地坐在花樹下靜靜觀看,常常一語點破奉娘舞姿中的疏漏之處。下人們看得如癡如醉,對妾所說的話頗感不屑,不過貧家女子苦出身,還能懂得挑金樓調(diào)教姑娘的高明?日后都是妾,誰還高誰幾分不成?都是玩物罷了。 鄭祁從不許下人身旁攜帶尖銳鋒利之物,雖喜愛奉娘舞姿美妙,但每次舞完,劍還是要收好封庫。隨著國公壽辰臨近,鄭祁又命奉娘改良一番,用綢代替劍,在宴席之上獻技。 妾是夜卻未讀書,她坐在樹下靜待奚山君。 奉娘早早睡了,迷迷糊糊中只看到窗外一盞暗huáng色的燈籠,她披了件衣裳,隔門問道:今日已經(jīng)是第五日了,您為何不肯請大夫,苦苦撐著? 妾已經(jīng)失眠五日,日日頭痛yù裂。她以手撐額,另一只寬大的袖子卻揮了幾揮。奉娘再也無話,又嘆自己還是天真,只得告退。卻聽妾問道:奉娘,你說,孤還有沒有活路? 奉娘心中一顫,鼻中卻有些酸意,您是雀王,雀不曾死,王怎會亡? 妾卻淡淡地笑了,粉飾太平亦是女子的本xing嗎? 夜風(fēng)chuī起妾的衣袍,她頭頂上的花樹沙沙響動,搖曳許久,才墜下一枝花苞,抖落在青石上。她拾起花苞,瞇眼道:須知萬物皆有少年早衰之時,焉知我便qiáng過誰? 忽然,樹上卻倒垂出一個腦袋,晃著黑眼圈笑道:你是我的妻子,自然qiáng過這世間千千萬。 妾抬頭,那雙不甚漂亮的眼睛正望著她,目光炯炯,似賊也。 她席地而坐,他一個倒垂晃落許多花葉,全落在她的素衣和黑發(fā)上,還帶著淡淡香氣。這花別名叫今朝,素為已故國母秦氏所鐘愛。 妾似乎早料到他會提到此處,問他:你夜夜尋來,似冤鬼纏身,讓人煩惱。既然這樣自信,可有信物? 奚山微笑,從錦衣中掏出一片紅錦包著的竹簡,抖落開來,有你太太太太爺爺?shù)幕闀鵀殍b。 而后奚山撓撓頭,伸出四個手指頭,糾結(jié)著濃黑的眉毛道:一個太七十年,四個太應(yīng)是夠了吧? 妾接過書,上面的墨跡已略微腐朽,書著喬公女,三百歲,太平日,嫁扶蘇十二字。書后的金泥卻是大昭太祖的御印,滲入了書中脈搏筋骨,似乎不曾淡過。 妾的頭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手指骨節(jié)掙得慘白。垂額握住婚書,額上紅印似一滴血珠,映著婚書上的金印,格外紅艷猙獰。 奚山凝視她許久,才含笑道:你看來很痛。 妾停滯了許久,幾乎喘不過氣來,許久,才抬起頭,bī近奚山的眼眸,黑黑的眼珠中空dàngdàng的,似乎化出胸中的最后一口熱氣,冷漠地問他:此時不宜成婚,敢問山君,還需何禮,才算重諾? 奚山君腳勾著樹枝,肩窄而身長,身子晃晃dàngdàng的,顯得有些凄涼孤獨。他輕輕抱住妾的頸,許久,才輕輕笑道:蓋上指印吧。你死了,我找誰呢? 五月初十,是個好日子。這日子好在它明明沒什么好的,朝中人人卻偏偏能歡喜得像過年。這一天,是鄭貴妃的父親鄭國公的生辰。而鄭國公也是個妙人,生了個能生兒子的美貌女兒固然很妙,但更妙的是他生了個權(quán)傾朝野的賢臣鄭祁。 那一天,今朝都開花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綴在枝頭,俏生生的,蔚若云霞。傳說昭王還是皇子的時候求娶先后秦氏,秦老將軍曾刁難說:若園中今朝花都開了,吾當嫁女。您生下來的時候雖是冬日,但臣聽說宮中所有的花都齊齊綻放,連已枯死數(shù)年的金曇也連開八日不敗。想來小女是個平凡人,出生時毫無異象,只有無名野樹開花,何德何能輔助天命之人。 求親的那一日初初立,金貴的花都不肯開,只有將軍府園子內(nèi)的野樹開得肆意,滿滿的枝頭,無香,好似打了這位金貴皇子的臉??苫首悠豢献撸攘巳莶?,依舊坐在園中看著野花肆nüè燦爛,旁的名樹枝頭凋零。 老將軍預(yù)備下逐客令,一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卻抱著桿長耙低頭跑了過來,也不顧皇子坐在樹下,拿著耙子踮腳搗花,似是攆人。老將軍心中得意,面子上卻喝罵她道:沒看到貴客嗎?無禮至此! 當年的三皇子微微一笑,道無妨,輕輕站起了身。誰料那丫鬟卻輕聲道:小姐方才也罵奴婢,說今朝花都開了,怎么還不給她制新胭脂添妝! 老將軍冷哼道:只開了野花,何時都開了? 丫鬟義正詞嚴道:老爺請看,此樹別名昨昔,此花正叫今朝。 老將軍臉氣得通紅,咬牙問婢女:幾時改的名? 丫鬟捧起腳下的野花,微微抬頭笑道:昨昔還是今朝,您問哪一個? 老將軍看到婢女的模樣,忽然目瞪口呆,你你你怎么在你給我滾回去滾回去伺候小姐!昨昔今朝都不許妄想! 小婢女小臉瑩白,還帶著微微的絨毛,稚氣地問他:那奴婢替貴客問一句,若此花結(jié)果,便叫明日,可好? 老將軍氣得差點仰翻過去,點著婢女的額頭,噴了她一臉口水,明日也不可! 小婢女用袖子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后日呢? 三皇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被眾人慫恿著來娶大將軍的幼女,原只是為了一個賭注。他的弟弟穆王道,若他能娶到將軍之女,穆王便娶了內(nèi)城東街太常家的丑女。 老將軍是出了名的飛揚跋扈不怕權(quán)貴,他戰(zhàn)功顯赫,平定四國,全靠一雙手,一支槍,除了效忠主子,從不與權(quán)貴結(jié)jiāo,并許下狂言:若秦氏門前十里長紅,必是老子又得了封賞。如此還有誰敢輕易求娶他家女兒?如今圣上是封無可封,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兒子們打起了賭。 三皇子轉(zhuǎn)眼看著小婢女,含笑脈脈,小婢女卻如臨大敵,對他道:您這樣笑,讓旁的女孩看到,十分不好。 三皇子便又笑了,正想拱拱手告辭,回宮認輸,老將軍卻板著臉,咬牙切齒道:吾家無嫁妝,殿下若不嫌棄,便將這等厚臉皮的今朝移到宮中吧!說完,拂袖而去。 三皇子娶親當日,將軍府前江山萬頃,十里紅妝,平吉殿中卻只移植了百棵今朝。 如今,今朝在民間家家戶戶都有一兩株,不因它花瓣如何奧妙,只是它落地便生根,伸手便可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