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曉 無言有淚難回顧（三）

    碧落瞪著這個(gè)男人，想笑，實(shí)在笑不出。

    她已經(jīng)沒辦法再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gè)偶人，不經(jīng)思慮便全然地相信他。在他派詹事說出那樣激怒苻堅(jiān)的話后，若是苻堅(jiān)真將慕容暐jiāo出來，便真輪著苻堅(jiān)不用去見人了。

    看她份上撤兵

    或許是種進(jìn)步吧，慕容沖那樣孤傲清貴的人品，居然肯俯就著她，哄她歡喜了，即便知道她是苻堅(jiān)的女兒。

    慕容沖，我后悔了。她的眼睛濕潤著，第一次沒有喚他沖哥，那樣冷靜地和他說著話：我不想等你被我生父殺死的那天陪你一起死；也不想眼看你殺了我的生父，再和你一起活。

    慕容沖已有了三分醉意，染上酡紅的面頰微微一愕，旋即點(diǎn)著自己的心臟部位笑道：那也成，你可以現(xiàn)在殺了我，提我的頭到苻堅(jiān)那里請功，過回大秦公主的好日子，便是嫁給什么楊定柳定，我也不怨你。橫豎那時(shí)我早已解脫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秋水般的眸子有種醺醺的悵然：我知道你跟著我過得很累，可我比你更累。知道么，碧落，我比你更累！

    為什么一定要想著死！碧落猛地扯緊慕容沖衣襟，激動而尖銳地叫起來：你還年輕，我也還年輕，為什么我們要想著死？我們應(yīng)該活著，好好活著啊！你怕人笑話你那段過去，那我們找個(gè)沒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找個(g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生下我們的孩子，從此開開心心的，有什么不好？

    碧落的身體顫抖得很厲害，慕容沖隔了被她揪緊的前襟，也感覺到了她的顫抖。他放下酒壇，努力壓住了自己的酒意，凝視著碧落糾結(jié)了希望和恐慌的明亮眼神，輕輕撫過她的臉：對，那很好，可我不能！

    他傲然盯著透過簾子露出一fèng的夜空，冷靜地回答：只要我血統(tǒng)里流著慕容家的血，就不允許自己退隱，逃避。至于孩子，在我為自己洗凈恥rǔ前，還是不出世的好，免得被人笑話，有個(gè)萬人瞧不起的父親。

    碧落咬唇，再咬唇，晨間上的胭脂紅早已杳然無蹤，淡色的唇邊隱隱發(fā)白。她放開捏緊慕容沖衣襟的手，轉(zhuǎn)頭盯著氈墊，似在把墊上的團(tuán)花盯出一個(gè)dòng來：如果，我不想呆在你身邊，眼看苻堅(jiān)殺了你，或者你殺了苻堅(jiān)呢？

    外面的秋風(fēng)刮得更大了，四枝的青銅燈，火焰被chuī得明明滅滅，再一陣風(fēng)過來，居然熄了兩枝。慕容沖姣好的面龐便有一半沉入了黑暗之中，剪紙般的輪廓微微地晃動著，似也要給秋風(fēng)chuī走一般。

    碧落，你不會離開我。許久，慕容沖神qíng篤定地回答：如果你要走，你當(dāng)日便自己推開棺木離開了；后來也不會讓我把你從楊定身邊帶走，對不對？

    他這樣說著，手心卻已沁出一陣陣的汗水，似乎比傍晚與苻堅(jiān)城墻上下對話時(shí)還要緊張，出的汗水還要多。

    碧落站起，如雕像般靜靜立著，神qíng同樣處于暗處，蒙昧不清，只有身后黯淡的燈火，將她隨風(fēng)輕動的青絲鍍上了一層淡金的光芒。

    當(dāng)一片衣帶飛撲到慕容沖面頰時(shí)，慕容沖忽然便恐懼起來，恍如這女子轉(zhuǎn)瞬便會撲入那片光明，如冰雪般消融于其中。

    他提起壇來，連喝十?dāng)?shù)口酒，方才喘一口氣，正要再說話時(shí)，只聽碧落忽然極輕，又極清晰地說道：我走了。

    他一時(shí)怔住，眼看著碧落走到帳篷口，提起自己尚未及解開的包袱，緩緩地一掀氈簾，走了出去。

    帳篷中頓時(shí)空了，空得讓慕容沖忘了喝酒；秋夜的風(fēng)更是肆nüè地趁機(jī)從簾子處侵入，在帳篷中盤旋著，呼嘯著，青銅燈上僅余的兩枝火便妖異地跳動起來，將素顏如雪的慕容沖，投映在灰huáng的氈壁上，不斷地晃動著，猶如心底深處藏著的惡魔，在頃刻間釋放出來，猙獰地?fù)]舞著利爪。

    酒壇咚地滾落氈墊上時(shí)，慕容沖才恍然大悟，再不顧那酒水正在氈墊上流溢，瘋了般沖出去，只聽隱隱的馬蹄聲，已經(jīng)愈去愈遠(yuǎn)。

    來人！來人！

    他竭盡全力地呼喊，可尖厲的聲音，全被壓在了胸口，吐出來的音調(diào)，暗啞得如被牛車碾壓過。

    殿下！

    近衛(wèi)們慌忙前來聽命。

    去，去跟著她！慕容沖指著碧落離去的方向，繼續(xù)用那種被碾壓過的嗓子說道：如果她回阿房城，一路小心保護(hù)；如果如果她去長安就地格殺，帶她尸體回來見孤！

    冷風(fēng)嗖地chuī過，猛掠入門簾大敞的帳篷，本就岌岌可危的兩盞燈再也支撐不住，斜斜吐出最后一抹綿長的火焰，迅速沒入黑暗。

    黑暗中，一片沉寂如死。幾個(gè)月來那偶人般的輕微呼吸，再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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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落將散落的青絲胡亂攏作一把，迎著風(fēng)，一路南奔。

    月華如水，一抹浮云從月上飄過，朧明之際，更見風(fēng)采。城墻如山，營帳如云，在胯下白馬的飛躍間迅速向后飄去，白日隱隱的血腥，似也在這樣放縱的飛馳間逐漸淡去，哪里的桂子清香，透過人世間的千苦萬難，迢遞傳入碧落鼻尖。

    那個(gè)被楊定稱作桃花源的小山村，此時(shí)又該落葉紛紛了吧？

    霜天曉 無言有淚難回顧（四）

    不過不要緊，明年天，桃花還會開，等桃花落盡，枝繁葉茂時(shí)，該有另一個(gè)小生命降臨這世間，用一雙不解世間混沌的稚弱瞳仁，倒映青山碧水，藍(lán)天白云。

    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永遠(yuǎn)擁有那樣純凈的雙眼，純凈得能讓人一眼看到里面的東西，為之開懷欣悅，再無恩怨與仇恨，再無紛爭與動亂，能一生一世，做個(gè)胸?zé)o大志的尋常男女，只知為足以裹腹的一日兩餐喜樂，為青菜上多出的幾條青蟲煩悶。

    她的身后，一直有著馬蹄聲，忽遠(yuǎn)忽近，若即若離，似在追與不追間徘徊兩可。

    這是慕容沖的態(tài)度么？

    如果他堅(jiān)持不肯放她離去，會不會一怒便將她殺了？

    殺了也好，換他的話說，便可以解脫了！

    只可惜腹中的孩兒，不論能不能平安出世，都注定了得不到父親的愛憐，甚至可能會得到世人的詛咒，因著他父親鐵騎所踏處的血流成河，尸積成山！

    到第二天近午時(shí)，碧落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一處人煙旺盛的堡鎮(zhèn)，而白馬已經(jīng)疲乏不堪，連她自己都覺得小腹隱隱作痛，喉嗓口陣陣的酸水浮泛，知道目前身體遠(yuǎn)不能和以往相比，遂找了處茂密些的林子，讓馬兒自在啃食青糙，自己鋪了氈毯，吃了點(diǎn)東西，便枕劍而睡。

    跟蹤的燕騎也在林外駐下馬來，卻不敢進(jìn)林來***擾，碧落只當(dāng)有人在外為自己站崗，橫下心來只作不知，居然睡得甚是香甜。

    這一覺醒來，天色已暮，氈毯旁站立一人，眺著夕陽落處的一抹遠(yuǎn)山，眉目舒雅，長髯輕拂，正是楊定的義父、如今西燕的尚書令高蓋。

    高將軍！碧落對他印象頗好，見他在負(fù)責(zé)追蹤自己，倒似松了口氣般，起身見禮。

    高蓋忙挽住她，嘆道：怎么？又和皇太弟吵架了？

    碧落沉默片刻，問道：是沖哥讓你們來追我的？是抓我回去，還是要?dú)⑽遥?/br>
    高蓋笑意苦如蓮子：皇太弟不到迫不得已，又怎會殺姑娘？他下的令諭，如果姑娘回阿房城，則小心保護(hù)；如果姑娘去長安城

    高蓋不以為然地嘖了一聲，沒有說下去。

    碧落何等聰明，心中如被冰水滑過，接了話道：自然是要取我xing命了。

    高蓋嘆道：姑娘不用怪他，他看重姑娘，才容不得背叛。

    碧落凝視西方那朵深濃得洇染不開的鉛色云朵，淡淡道：那如今呢？我既沒有去阿房，也沒有去長安，高將軍打算護(hù)我，還是殺我？

    高蓋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問道：我可否問姑娘，到底打算去哪？據(jù)高某所知，姑娘除了皇太弟和秦王，也就和楊定熟悉些，這一路往南，能投往何處？

    碧落料不說出些什么來，高蓋絕不會罷手，只得道：我不想眼看著沖哥和秦王自相殘殺，所以要去淮北找我奶娘，靜靜兒一個(gè)人過著。你回去問沖哥，他該知道的，當(dāng)年我便是和奶娘失散了，才流落長安，后來被沖哥收留了。

    淮北？高蓋連連皺眉：那里路途遙遠(yuǎn)，后燕、苻秦、東晉俱有兵馬出沒，到那里能靜靜隱居么？何況此去淮北，一路兵荒馬亂，只怕連道路也壅塞不通了，恐怕

    高將軍，記得夏天時(shí)楊定被中軍劫持之事么？碧落沒等他將道理一條條說完，忽然打斷了他。

    高蓋眉宇跳了一跳，嘆道：自然記得。如果不是定兒受困，我也不想殺慕容泓。

    碧落輕笑，不勝蒼涼：如果我告訴你，那天沖哥找慕容泓談?wù)?，根本沒提到求他釋放楊定之事，你會怎樣想？

    什么意思？高蓋瞳孔收縮，月亮投入眼底，只尖銳的一道銀芒。你你是說你有證據(jù)么？

    沒有。碧落折著氈毯，沉著答道：只是那些日子我一直神思恍惚，所以沖哥悄悄調(diào)兵之事并沒有瞞我，當(dāng)時(shí)我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直到后來兵變成功，一心想護(hù)著沖哥的慕容泓被沖哥親手刺死，我才想起，楊定被擒之事，可能也是他一手布置的。

    收拾好包袱，碧落躍上馬匹，低了眉向出神的高蓋道：高將軍，我要走了，去淮北我的奶娘家。我不想有沖哥的人跟著，大家是不是糊涂些比較好？

    她說著，一拍馬，乘著月色馳出樹林。

    有燕騎急急來尋高蓋：將軍，要不要追了？

    高蓋瞳仁里的一點(diǎn)月芒擴(kuò)散開來，洇染了看不清的種種qíng緒，蒙昧不明。

    不用了，她是去她淮北奶娘家了。我們回去覆命便是。

    杏花天 立盡斜陽人何處（一）〖網(wǎng)絡(luò)版〗

    苻秦建元二十年秋，西燕皇帝慕容沖圍長安，愛姬碧落突然離去，慕容沖心緒凌亂，酩酊數(shù)日，長安秦軍在竇沖、楊定率領(lǐng)下趁機(jī)反擊，西燕軍連潰數(shù)十里，退守阿房城。

    因長安城池堅(jiān)固，西燕也明白一時(shí)難取，遂在阿房城加固城防，與長安對峙。雙方時(shí)有jiāo戰(zhàn)，各有勝負(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