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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沒有了敵人短兵相接,只有偶爾幾枝長箭飛來,楊定無力細(xì)看,憑了本能揮劍擊落了兩支,又有幾支擦著他們耳邊飛過,總算再也沒有傷到他們。 待到終于聽不到任何馬蹄和人聲時,天色已經(jīng)全然地漆黑了。 楊定慢慢把華鋌入了鞘,憑了最后的意識去抱住碧落的身體。 他受傷了,傷得不輕,所以碧落不會拒絕他。楊定恍惚間明白,又是微微地一笑,嗅一嗅碧落的發(fā)際。淡淡的清芬中,有著灰塵和微咸的血腥味。他不由低低笑道:碧落,該洗頭發(fā)了。 碧落身體一僵。 楊定立時懊惱,他在說什么呢! 他悄悄放開了無禮搭于碧落腰間的手,卻覺身體立刻處于失重的狀態(tài),頭重腳輕地從奔跑的華騮馬上栽下,半點不由自主。 楊定!碧落在驚叫,卻因為馬兒的慣xing沖出,而顯得越來越遠(yuǎn)。 如果他沒被敵人刺死,卻是被從馬上掉落摔死,那么,他一定會死不瞑目。 碧落在楊定摔下馬,重新將他扶起,才發(fā)現(xiàn)他背上還cha著一支翎箭。 她曾親眼見到對手用矛頭扎入楊定的前胸,但總算她出手及時,就算傷筋動骨,應(yīng)該未動損及內(nèi)臟。誰又知他背上還有那么一支入ròu深深的長箭? 碧落握著那箭柄,手指要黯淡的星光下不斷顫抖著,顫抖著,居然不敢拔。 這么拔出來,以楊定的傷勢,一口氣上不來,很可能就此永別人世。 從此再沒有人懶散地沖她笑,再沒有人在她悲傷時守護她,再沒有人千里相隨無怨無悔,更沒有人那般在重傷時無聊地嫌她頭發(fā)不gān凈。 楊定,楊定碧落幾乎要滴落淚來,終于還是沒敢拔,努力將他撐起,一步一步,挪向那處山腳下較隱蔽的密林里,再目測晉兵的去向時,并未見有人往這個方向追來。料想殘余的幾十名騎兵四散逃開,入夜后他們應(yīng)該無法一一搜尋;何況他們要抓的是苻堅,此時發(fā)現(xiàn)這小股騎兵里沒有苻堅,一定會猜到中計,最大的可能,是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馬頭,追向苻堅的方向了。 耽擱這么大半天,他們想在苻堅與慕容垂會合前追上苻堅,只怕是不可能了。 苻堅安全了。 楊定果然用自己的xing命和鮮血,衛(wèi)護了苻堅的安全。 這不像是懶散無賴的楊定的作為,可他偏偏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即便懷著必死決心跟他離開的這百余騎兵,大約也有不少逃得了xing命,真的能如苻堅所愿,到洛陽與他相聚。 碧落承認(rèn)自己不如楊定,遠(yuǎn)不如楊定。 她看到楊定派人在峽谷隘口堵截時,本料想楊定一定在堵截不住時先行撤出,以他的馬匹和身手,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問題,所以自己放心地和眾人先行離去。 誰知,楊定最后選擇了自己上前堵住敵兵,然后和幸余勇士一齊撤退。 你是個傻瓜,絕對是個傻瓜。碧落喃喃地念叨著,小心地將他扶到氈毯上躺下,學(xué)著楊定以往的做法,四處揀了些枯枝來,生了個火堆,才拿了傷藥出來,撕開他的前襟,先將前面的傷口小心包扎了,才喚道:楊定,楊定! 楊定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甚至輕輕地念叨了一聲:碧落 碧落拿了烤得有點熱意的gān饃,柔聲道:我要給你拔后面的箭,你先吃些東西恢復(fù)些元氣。 楊定雖是無力,倒也清楚自己的傷勢,又聽話地應(yīng)了。 碧落把楊定抱住,倚了棵老松在氈毯上坐了,將gān饃掰成一小塊一小塊,送到楊定嘴中。楊定顫抖著唇,將碎屑抿在舌下,卻緊閉著眼,并不咀嚼吞咽。 碧落知他傷勢太過沉重,全憑著原來的好底子,才能支持到現(xiàn)在,若要他此刻吃這些平時都難以下咽的gān糧,實在是太過為難??伤R匹上的物什雖是不少,并沒有碗或勺之類的餐具,不然還可拿水來泡軟喂他。 她取了水袋,送到楊定唇邊,柔聲道:楊定,喝點水,就咽下去了。 楊定果然喝了一口水,但喝第二口時便嗆著了,連同嘴中的食物一齊嗆出,吐了自己和碧落一身,更牽動了背部的傷勢,痛得全身都在戰(zhàn)栗,額上盡是豆大的汗珠滑下,唇邊更是一無血色,連頗是飽滿的雙頰也在一夜之間深深陷了下去,泛出可怕的青灰死氣。 死氣 碧落忽然驚慌起來,按撫著他的胸口,大聲地叫著:楊定,楊定,你你別死 楊定恍惚聽到了她的話,努力地平抑著自己的咳嗽,許久,才顫著低啞的嗓子呢喃:丫頭,丫頭,我沒事,別哭,你別哭我最怕你哭 青衫濕 莫教幽恨埋huáng土(三) 碧落知道自己在哭。 她從不是眼淚多的女子,并且一直不相信流淚能解決問題。可最近她的淚水的確太多了。 或者,是因為遇到的事太多了? 楊定勉qiáng睜開黯淡無光的眸子,卻不改屬于他楊定的那種溫煦清澈:碧落想拔箭,便拔吧生死由命,你已盡力我死了,也只會記著你的好 碧落胡亂擦著淚,微笑道:我氣你傷你提防你,對你全無心肝,你不記得了?我卻一直記得啊。我還要厭煩著你,沒有人厭煩著,也太寂寞了。所以,你不許死。 楊定笑了一笑。 蒼白的笑容,帶了微茫的對于生存的渴望。 碧落取過gān饃來,咬了一小口,再喝一點水,咀嚼成漿,然后埋下頭,伸出舌尖,輕輕在楊定gān涸的唇上一舔。 楊定全身一震,唇已張開,溫軟的漿液被緩緩哺入。 他們甚至感覺得出彼此唇舌牙齒輕輕磕碰。 咽下去。碧落柔聲道:一定咽下去,jīng神才會好。 咽下食物,楊定迷茫震動的瞳心漸漸瑩澈,如一泓清泉,寧謐映照著碧落溫柔的面容。 碧落抱了他半個身體在懷中,盡量被將他藏在氈毯內(nèi)躲著寒風(fēng),一口接著一口繼續(xù)哺喂他。 楊定也很安靜地靜靜臥在她懷里,一口接一口地承接著,乖順而艱難地吞咽著,只是漸漸將眼睛閉上了,仿佛極是困乏。 楊定,別睡,別睡!碧落自覺差不多了,輕輕拍著楊定的面頰。 楊定這才半睜開眼,唇角微微地一揚:我不睡 碧落將他抱起,與自己相擁著,然后握住了箭柄,柔聲道:我要拔箭了。支持住,知道么?一定要支持住。 楊定微微悸動了一下,雙臂環(huán)上了碧落的腰,喃喃道:我支持住啊 他攬住碧落的手驀地收緊,幾乎要把碧落的腰給勒斷。 碧落沒等他說完話,便將那箭一下子拔出! 痛楊定露出了個很艱澀的笑意,悲慘無奈地呻吟了一聲,渾身一軟,終于徹底昏了過去。 楊定!楊定?碧落心頭怦怦亂跳,慌忙檢查時,但覺楊定呼吸雖是微弱,倒也沒有停滯現(xiàn)象,這才松了口氣,急急將他放下,處理那血如泉涌而出的傷口。 因氈毯只有一張,晚間碧落便只能與楊定睡作一處,只是時不時屏住呼吸,聽一聽楊定是否還氣息,或者不時伸出手里,摸一摸楊定的體溫。 如此重的傷,發(fā)燒自然是意料中事。 至當(dāng)晚下半夜,楊定便開始陷入高燒,周身赤燙,一直顫抖著。 等荒山野地,又缺衣少被,無醫(yī)無藥,碧落也顧不得甚么男女大防,見他顫抖得厲害時,便將他擁到懷中,默默用自己的體溫為他溫暖著,只盼他能舒服些,早日熬過去。不知多少人便是在這樣的傷勢感染中死去,但碧落始終不能相信楊定這樣機警又無賴的人會死,雖然現(xiàn)在的楊定蜷在她的懷中,乖覺得像熟睡的嬰兒,再沒有當(dāng)日嘻笑不羈的笑容。 她總覺得,楊定一定會站起來,重新回到秦宮中,送苻寶兒一枝芍藥,挑釁地望著自己;或者喝酒買醉,醉倒后被青樓女子戲弄,失落地靠住自己的肩;更可能,站在結(jié)了小小青杏的樹下,向著自己嘆息:不要緣,不要孽,只要原來的不羈的心 楊定,楊定,你一定要醒來,醒來碧落低低地說:你若不醒來,我就把你扔路邊,讓野豬吃,讓野獾撕,讓野狗咬掉你耳朵讓你不聽話,讓你不聽話 碧落用手指撫摸著楊定藏在蓬亂發(fā)際的耳朵,然后滑過他削瘦的面頰,刮他如刀削一樣的高挺鼻梁:真不要臉,還睡,還睡,睡在一個女人的懷里,叫也叫不醒。你真是不知羞,不知羞 楊定一直昏迷著,碧落一直說著,仿佛怕自己一時停了,楊定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便再也不肯睜開眼了。 一滴,兩滴。 總是聽不到回答的碧落又掉淚了,冰冰涼涼的水跡,染上她懷中那張蒼白的面頰。 面頰的主人聽不到,也看不到。他太累,太困,只想繼續(xù)睡自己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場覺。 可他的眼角,居然也在不知不覺間滾落晶瑩的水珠。 一滴,兩滴。 楊定昏迷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早上才有點退燒,略略恢復(fù)了神智,可以喃喃地呼喚:碧落,碧落 碧落已將他挪到了附近一個小小山dòng里,雖然cháo濕yīn暗了些,但到底可以避避風(fēng)了。 食物已經(jīng)不夠了,碧落自己拿了弓箭到附近打些雀兒和野物,回來烤得半生不熟,勉qiáng充饑,將gān糧留著哺喂給楊定。 他的傷勢委實沉重,在只用了些外傷藥的qíng況下能夠存活,已經(jīng)算是奇跡了。只是后來還是每天白天退燒,晚上再度發(fā)燒,反反復(fù)復(fù),讓碧落極是不安。 可此地極荒野,最近的城鎮(zhèn)距此有三四十里遠(yuǎn),便是最近的村落,怕也在十里開外。以楊定的傷勢,斷然無法搬動了前去求醫(yī),碧落只得根據(jù)自己的記憶,找些治傷的糙藥來給他內(nèi)服外敷。好在楊定不挑剔,碧落哺給他的東西,不論是甜是苦,是生是熟,全給吞下了肚。 七八天后,連楊定的gān糧也沒有了。 【青衫濕題解:紅塵莽莽,知音本難覓。只為君故,淚痕闌,青衫濕!】 誤桃源 醉臥花下能幾回(一) 碧落看楊定睡得還算安穩(wěn),遂在dòng口生了一堆火驅(qū)趕野shòu,自己騎了馬,徑去尋稍近的村落去買些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