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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帝姬:風(fēng)暖碧落在線閱讀 - 第10頁

第10頁

    后人據(jù)古曲和嵇康所譜的音調(diào),依舊按取韓、亡身、含志、烈婦、沉名、投劍的故事,重新譜出《廣陵散》,雖是激昂人心,到底失了原先的氣勢。

    或者,是譜曲人縱然有嵇康的才華,也已沒有了他那種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的不羈吧?

    如今慕容沖所奏,自然是后人所創(chuàng)的曲譜。他自然也沒有嵇康曠放縱達,但他的琴聲,怫郁慷慨處,一樣雷霆萬鈞,戈矛縱橫,甚至帶了沸反盈天的戾氣和殺機,比嚴冬冰霜更要冷澈決絕!

    那個傳說中庸懦無能的鳳皇兒!

    楊定暗自驚心際,只聽碧落激動而凄然地喚了一聲:沖哥!

    風(fēng)聲,雨聲,甚至琴聲,一時都似止住了,周圍安謐得只剩下了慕容沖和碧落二人,連楊定都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偌大的jú園,竟無自己可以站立的方寸之地。

    曾經(jīng)競艷吐芳的無數(shù)jú花,經(jīng)了幾度秋霜,幾度風(fēng)雨,已是馨香零落,碎瓣凋萎,只余了滿園的清冽苦澀,游移在風(fēng)雨之中,幽幽如泣。

    慕容沖正坐于茵席之上,僵直著脊背,絲緞的月白衣裳,柔軟的墨黑長發(fā),俱已淋得透了,緊緊黏附在身上,再不知已在雨中坐了多久,彈了多久,獨自傷痛了多久。

    碧落沖過去,他止了琴,卻沒有回頭。

    只怕一回頭,并沒有見到伊人,撲了滿懷的空,又多了一分夢境被打破的絕望。

    但碧落并不猶豫,撲上去,緊緊抱住他的肩,失聲痛哭。

    隔了衣衫,碧落的手很涼。

    但他淋得久了,身體應(yīng)該更涼吧?

    他居然覺得,碧落的手中,有著一絲絲的暖意,隔了風(fēng),隔了雨,隔了濕透的衣襟,緩緩?fù)溉搿?/br>
    十年!

    他十年來的唯一溫暖!

    猛地轉(zhuǎn)過身,他將碧落抱于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抱住那個柔軟而纖巧的身體,哽咽著想叫出她的名字,卻堵在喉嗓口,一個字也發(fā)不出。

    他抬起頭,仰望蒼天。

    黑幕如籠,只有冷而又冷的雨,那樣絕不容qíng地當(dāng)頭打下,連綿不絕,又狠又快。

    懷中的女子在哭,那樣慘無人色地嘶聲哭泣,那樣劇烈而絕望地渾身顫抖,嬌巧身軀隱隱傳遞的溫暖,竟也可以讓人那么痛,那么痛,痛到胸前背后,都被用刀劍穿透了一般,凜冽而冰冷,失了心般凄痛悲惶。

    不想分開,不能分開,他們應(yīng)該在一起!

    他突然便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在碧落還沒來得及驚慌看向他時,便一低頭,吻住了碧落的唇。

    長亭怨 天為垂淚鵑聲苦(二)

    終于,似乎安心了一些。

    彼此的唇舌,溫?zé)岫鴿駶?,帶了對方的氣息,在有些生澀的廝磨中互相纏繞,浸潤,而身體,也越來越貼近,越來越溫軟,恨不得將對方融入自己的軀體。

    碧落終于不再顫抖,她雙臂緊緊纏繞著眼前的男子,閉著眼,胸懷突然便不再空曠,滿滿都是對方每一寸肌膚、每一個觸撫所帶來的充實和愉悅。

    天再黑,雨再大,也沒什么大不了。

    只要,時間能夠停留在這一刻,這一刻的互相擁有,這一刻的傾心相待,這一刻的癡醉幸福。

    這時,她忽然感到臉上的雨水,似乎是溫?zé)岬摹?/br>
    深秋的冷雨,順著慕容沖臉頰滑落,再滴到她的面龐,居然是溫?zé)岬摹?/br>
    她忙睜開眼,慌亂地抬起雙手,去摸慕容沖蒼白的面龐。

    她感覺到了他的眼窩處很溫?zé)幔L長的睫上掛滿了水珠。

    他流淚了么?

    這么多年,她從沒見過慕容沖流淚。

    再多的苦難,再多的挫rǔ,他不但自己從不流淚,也從來不許碧落動輒掉淚。

    鮮卑慕容,俱是大好男兒,寧流血,不流淚。

    慕容家的女孩兒,同樣該節(jié)氣高尚,即便沉淪沒落,也不能失了尊嚴和驕傲。

    別人可以踐踏你,但你自己,絕對不能踐踏自己。

    所以,碧落一向便認為,自己擁有和慕容氏一樣的驕傲。

    身,可以屈;心,絕不能屈。

    所以,碧落很少流淚,她怕被慕容沖看輕。

    而現(xiàn)在,慕容沖也落淚了么?

    碧落用力擦著慕容沖臉上的雨水,那越來越傾肆,怎么也擦不gān的雨水。

    慕容沖的眉蹙得更厲害,在眉心深鎖著如山的心事。

    他徐徐放開了碧落,握住碧落慌亂的手,眸含秋水,深深望她一眼,唇角輕輕抿開一抹笑紋:碧落,不要哭,不許哭。

    只是在一瞬間,他似已從那種摧肝裂膽的悲傷中解脫出來,恢復(fù)了慣常的優(yōu)雅從容。

    除了,那抹笑紋,好生僵硬,僵硬得仿若傳遞的不是平和愉悅,而是歷歷憂傷。

    碧落止住了哭泣,也勉qiáng地扯出笑容,向慕容沖凝望。

    或許,方才從慕容沖臉上滑下的,真的只是雨水而已。一瞬間的溫?zé)?,只是她的錯覺,錯覺而已。

    沖哥,沖哥碧落喚著他的名字,蒼白的手指,一遍遍去拂慕容沖的面龐,用指肚去感覺,感覺慕容沖面龐上的水滴,到底是冷的,還是熱的。

    哭得這樣,很丑。慕容沖別過臉,低低說道:快回房先去將濕衣?lián)Q了罷!

    碧落應(yīng)一聲,與慕容沖攜手立起,方才發(fā)現(xiàn),園中還有一人。

    楊定披著茶色蓑衣,立在園口一盞亂晃的燈籠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隔了晶晶亮亮的雨簾,投在他的臉上,一時看不真切神qíng,只有那雙總是散著日陽光般懶散笑意的眼睛,正深深著望著二人,寂然無波,再看不出在想著些什么。

    楊兄!慕容沖不過略略一怔,立即展顏而笑:是楊兄將碧落送回么?一路辛苦了!

    碧落卻是大窘,她本是未出閣的女孩兒,即便與慕容沖qíng投意合,也從不曾如此親熱過,不想今日一時忘qíng擁吻,卻全落到這男子眼中。

    他的xingqíng佻達,日后怕會以此嘲笑于她了吧?

    長亭怨 天為垂淚鵑聲苦(三)

    想及此,碧落再也沒有好聲氣,忙挺直腰叫道:楊定,你不找地兒避雨,跑這里來做什么?

    這一回,楊定算是再次領(lǐng)教了什么叫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的真理了。他一路跟了碧落過來,碧落不會沒發(fā)現(xiàn)吧?這會子又這般說他!

    以他的xingqíng,本是有心嘲諷兩句,再一打量,只見她依在慕容沖身旁,衣衫俱濕,盈盈而立,眸中兀自有水光在夜間瑩耀,頓時把到唇邊的嘲損話語吞下,gāngān一笑:我只是看看看看這園里的jú花,長得可真好呢!

    這些被bào雨找得七零八落的jú花,很好看么?何況在這樣黑森森的雨夜!

    碧落還未及答話,楊定已伸了個懶腰,清亮眸光一轉(zhuǎn),笑道:你們換了衣裳慢慢聊吧!我在側(cè)門的值房里等著!

    他說著,又笑了一笑,果然邁出腳步去,看似不快,卻轉(zhuǎn)眼消失在黑暗之中,再也不見。

    慕容沖盯著他消失的方向,微皺眉低問碧落:這個人,聽說是給苻堅征召入京的,又怎會幫你逃出來?

    碧落搖頭道:不知道,他怪怪的,不過不像壞人。

    自然不能算是壞人。白天在江畔,若非他故意地挑開碧落的武冠,露出秀美女兒身來,分散了眾人的注意力,以苻暉對慕容沖的疑忌和成見,不論真假,只怕都會將他扯入苻陽王皮謀反案中去。

    一時二人回了臥房,未及換衣,碧落便先叫了綺月去預(yù)備姜湯來,好給慕容沖驅(qū)寒。

    天知道,他到底在那大雨中淋了多久!

    日后她不能再守在他身邊,再有這樣的事,誰來照顧他?誰來安慰他?誰將他從風(fēng)雨中帶出,給他一個溫暖的懷抱,為他遞一碗guntang的姜湯?

    碧落給慕容沖找出替換的衣裳來,方才在慕容沖催促下,依舊回自己的房中,匆匆拿了便于雨夜行走的衣裳換了,又去慕容沖房中,好看一看他蒼白的臉色,是不是已經(jīng)略有恢復(fù)。

    慕容沖已換了件居家的輕軟袍子,素白若月光般的衣袍,只在衣緣勾勒了幾株淡紫的蘭糙。慕容沖正將那衣緣提起,輕撫著那淡紫的蘭糙,眸光有種如醉的溫軟。

    碧落記得,那是她親手繡的。

    她從不在女紅上上心,卻很喜歡看慕容沖穿著自己親手做的衣裳,因此頗是和裁衣的繡娘學(xué)過幾日,單只為慕容沖做過幾件,反是自己的衣衫,從不曾動手做過。

    她低了頭上前,輕聲道:沖哥,我以后,再也不能幫你做衣衫了。

    慕容沖抬起頭,深深望著她,然后默默扯過一旁大塊的gān布,蓋到碧落頭上,一點一點,輕揉著她頭上的水份,專注得仿佛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心心念念,只在這個女子,這個即將離開他的女子身上。

    碧落忽然之間又忍不住,胸口一團團的溫?zé)?,讓她只想哭,抱住眼前的男子,狠狠地哭?/br>
    于是,她真的伸出手去,抱住慕容沖,緊緊抱住。

    她從不是任xing的人,正如慕容沖從不是任xing的人一般。

    可她如今,只想任xing一回,任xing地抱他,任xing地將淚水滴在慕容沖的前襟。

    長亭怨 天為垂淚鵑聲苦(四)

    領(lǐng)緣的淡紫蘭糙濕潤了,便更加地鮮艷生動起來,如沾了露珠般鮮活,悲傷地與人對視。

    洇濕了的gān布,無力地掉落到了地上。慕容沖擁著與自己相依十年的女子,竟是半晌無語。

    許久,他放開她,將一碗姜湯遞到她唇邊。

    綺月已在不知什么時候進來,放下兩碗姜湯,又悄悄地去了。

    碧落一眨眼,兩滴淚水滾落,滴下姜湯中。她趕忙仰脖喝了,bī回自己的淚意,方才坐到慕容沖身畔。

    慕容沖喝姜湯時,也像是在喝茶,一小口,一小口,優(yōu)雅而緩慢地啜著,停一停,他側(cè)頭看向碧落:呆會,你還是會回去?

    碧落很想說:如果我不回去,你會留下我么?你敢冒著被苻暉斬殺的危險,留下我么?

    但她終于什么也沒說,只是低下如夜的眸,輕輕輕輕地點一點頭。

    不論慕容沖說什么,她都會回去。如果命中注定,兩個人必須犧牲一個,那么那個人,必定是她。

    即便不是慕容沖的選擇,也會是她的選擇。

    慕容沖沉默半晌,才又道:恨我么?怨我么?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可又怎忍說恨?怎忍說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