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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卿陽看了沈墨瞳一眼,緩聲道,你不知道,葉修離京,表面上皇帝派高手保護(hù),風(fēng)風(fēng)光光,實則從他離京的那一刻起,皇帝便已著手準(zhǔn)備殺招。你們路上這兩個多月,足夠挖地道通向這古佛寺了,在京城出事,別人逃不了gān系,可在他問心閣自己的地盤上出事,再也怨不了別人了吧。墨瞳兒,葉修在劫難逃,你也別再妄想著回問心閣了,知道嗎? 沈墨瞳在幽暗中,抱著膝,極輕柔緩慢地抬起頭望著易卿陽,目光瑩然,帶著薄薄的水色,蒼白的表qíng仿佛小動物般,清澈而怯生地望著人,心存乞憐又小心試探。 易卿陽看她那小樣子,便笑了,伸手撫了撫她的頭,親切地道,在為兄的面前,還這般害怕嗎? 沈墨瞳復(fù)低下頭,易卿陽沒有忽略她眼中薄薄的水光,不由柔聲道,墨瞳兒聽聞葉修的噩耗,心里難過是么? 沈墨瞳抱著小腿,下巴抵著膝頭,目光黯然垂下,輕聲道,他對我很好。 她的聲音低得仿似帶著委屈,輕如水痕,言簡,而意賅。但這也算是要和易卿陽正正經(jīng)經(jīng)說一說話了,易卿陽遂接著她的話頭道,葉修的為人,固然是不錯的,他對你好,我信。在這世上,怕再也找不出一個人說葉修對人不好,即便他的敵手,也不敢污蔑他的為人。 停了半晌,易卿陽苦笑了一下,輕聲寥落地嘆息道,就不知道葉修是有什么魔力,明明他害了你,卻還讓你這么感念他。 害了她?沈墨瞳狐疑地望向易卿陽,易卿陽道,你不知道么?本來要求娶你的,是吏部尚書的二公子,甚有才學(xué),又儀表堂堂。葉修為了維護(hù)燕王利益,出手阻止此事,qiáng奪了你。墨瞳兒你如花年紀(jì),他卻沉疴病重,生生霸占著,讓你頓時成為已嫁之身,不是害你,是什么。 沈墨瞳復(fù)垂下眼,不說話。易卿陽補(bǔ)充道,所幸他心存愧疚,尚對你不薄。 兩人沉默了半晌,沈墨瞳抬起眸子,迎上了易卿陽的目光。她眼底的平靜,無畏無懼,斂去鋒芒,直如寒淵沉潭般,波光暗定,無人冷寂,雖是姿儀靜美,卻是已決絕相對。 易卿陽察覺她的寒意,有些微怔愣,卻也內(nèi)心安定下來。沈墨瞳的臨危不懼,冷定果決,他是已見識過的,如今她若總是乞憐,畏怯,孤苦悲傷,那才是事出有妖,更需要小心戒備。 沈墨瞳開聲道,世人皆攀高踩低,無利不起早,燕王也罷,表哥也罷,葉修,,也罷,誰會毫無目的無有所圖地接近我?我娘早逝,而她高居貴妃,我一個女孩兒,舉家被滅門,身無長技,而她的兒子,貴為親王,風(fēng)頭日盛。我娘和她有仇,表哥會幫誰,已是不言而喻,如今擒了我,卻不知道表哥,要如何處置。 處置。易卿陽聽到后來便笑了,柔聲道,傻丫頭,表哥處置你做什么? 沈墨瞳的唇角漾起一絲笑,不處置我,如何去討好他們?表哥不是要幫吳王奪取皇位,要她為太后,權(quán)傾天下的嗎? 易卿陽沒說話。沈墨瞳道,還是想要我供出擎天索?我與她的仇不共戴天,讓我獻(xiàn)出寶藏幫她的兒子繼位,表哥休想。 易卿陽沉默半晌,喚道,墨瞳兒 沈墨瞳突然閉上眼,蒼然道,嚴(yán)刑bī供的法子,有好多種,千刀萬剮也不過一死,再慘烈不過,跺去手腳,挖去眼鼻,泡在酒里做成人彘,我沈墨瞳,逆來順受,聽?wèi){處置便是。再別像,沈墨瞳忽而睜開眼,雙眸凝光,很是明燦地笑道,宣王對待我娘似的,貶為奴扔到軍中荼毒,卻不想被人救了,哪里如一刀殺了,免除后患! 地室黑暗如墨,那一點如豆微光原本單薄暗弱。沈墨瞳出口的話如鐵馬秋風(fēng),風(fēng)霜冰雪,冷酷殺伐,偏人卻笑得如枝頭花,風(fēng)神俱靜,清艷如妖。易卿陽望著她,心底便沁上絲寒意,一個人抱定必死決心yù魚死網(wǎng)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說出的話如yīn魂野鬼,而說話的人卻笑靨如花。 沈墨瞳溫馴地伏在自己的膝上,側(cè)著頭笑語道,我便是走投無路,也絕不會委身仇讎,所以表哥也不必再細(xì)心籠絡(luò),只訊問刑求便是。若是其間我熬刑不過,語出求饒,表哥自不必理會,因為一旦真停下來,我必反悔,什么也不會說。 她的姿態(tài),很是靜婉柔美的,仿似與自己最親近心愛的人,貼心嬌軟,絮絮低語??稍谝浊潢柭爜?,卻有那么一點不寒而栗,她好言好語,細(xì)細(xì)地和人商量對自己用刑的事,囑咐別人不要相信自己的求饒,這女人,便是志在求死,也忒詭異了點。想至此,易卿陽勾唇一笑,說道,墨瞳兒,真不怕么? 沈墨瞳道,人皆是血ròu之軀,莫說是酷刑加身,便是尋常的鞭笞棰楚,也是怕的。 易卿陽突而沉默。是,血ròu之軀,她直言不諱地承認(rèn),她怕。她的腦子一直很清楚,并不是出于氣恨激憤的胡言亂語??墒请y道,仇恨便真的能戰(zhàn)勝死亡與ròu體的痛苦? 易卿陽的內(nèi)心做著權(quán)衡猶疑,他身后如豆的燈花突然跳著亮了一下,便轉(zhuǎn)瞬黯淡,熄滅掉。 無邊的黑暗,如未被暈染而開的濃墨,黑得讓人窒息。 易卿陽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里,不辨喜怒,也沒有聲息。沈墨瞳也保持著如舊姿勢,紋絲未動。 像是一場心力與執(zhí)念的角逐對峙,這場角逐拋棄光,拋棄亮,拋棄qíng,也毫無商量。 良久,易卿陽淡淡吐了口氣,緩聲道,七姑這些年,卻也是做得太過了。只是你這又是何必,你留在我身邊,我自護(hù)你周全,七姑,她也是不能把你怎樣的。 沈墨瞳的話音在黑暗中有幾分幽冷,反問道,表哥尚聽人之令,如何能護(hù)我周全?不過是想甜言蜜語從我這兒誑了擎天索的秘密,然后再一刀殺了,這種伎倆,也拿出來用,我看起來,便是那么好騙么? 易卿陽在濃暗中猛然起身,沈墨瞳頓覺一種威嚴(yán)如山壓頂,如水覆面,讓人心生敬畏而一時屏住呼吸。易卿陽盯著沈墨瞳的方向,沉默半晌,怒氣收斂,咬牙道,那墨瞳兒便認(rèn)為我甘做別人的一條狗,在為別人奪取江山? 沈墨瞳詫然抬頭,愕然不語。 易卿陽仰頭吐了口氣,在暗夜里緩緩地踱步道,除掉了燕王蕭煜,皇帝再無可用之子嗣,而吳王和貴妃,所依仗的不過都是我,屆時老皇帝一死,他奪人孤兒寡母江山的事,在他身后,便不會重演嗎? 說完易卿陽從袖子里摸出火石,打著,點亮了燈。光亮冉冉地在地室里暈散開,沈墨瞳不遑一瞬地望著易卿陽用一根銀簪,閑散地?fù)苤鵁艋ā?/br> 易卿陽望了她一眼,含笑道,這么看著我gān什么,我南越,當(dāng)年抵死相抗,便不能滅周,一統(tǒng)江山嗎? 燈似乎比剛才更亮了,易卿陽棄了簪子,負(fù)手道,因為墨瞳兒你的緣故,那老皇帝對七姑和我也起了疑心,未必便如傳聞中那么想打壓燕王扶植吳王,只是他既已讓吳王露出了頭,便也再容不得他反悔了,何況那老家伙早被掏空了身子,七姑要除去他易如反掌,所等的,不過是吳王一次出人頭地的機(jī)會,而這機(jī)會,易卿陽看向沈墨瞳道,不會等太久的。 沈墨瞳忖度著用詞道,表哥是說,,我?guī)偷氖悄愫湍显剑皇茄┵F妃,也不用忌憚她? 易卿陽走過去撫著她的頭道,墨瞳兒,待我南越一統(tǒng)江山,你便是我大越的公主,若你愿意,想做皇后也使得,有表哥這么一條光明大路,你何必在意燕王薄qíng,葉修命短,與雪貴妃深仇大恨而無力撼動? 他手心的溫?zé)?,沿著頭頂,緩緩暖暖地傳遞下來。沈墨瞳仰起頭,qíng意殷殷地望著他,然后溫馴地跪地一叩首,說道,墨瞳兒今后便全仰賴表哥的袒護(hù)保全了! 易卿陽含笑地忙躬身扶起,柔聲道,你我之間,墨瞳兒還何需多禮。 可沈墨瞳眉宇間的清剛之色并未因那一禮而有所少淡,她直視著易卿陽,率聲道,墨瞳兒愿為表哥肝腦涂地,只是南越擎天索,只合該給南越君王世代傳承,一朝滅周,表哥君臨天下,墨瞳兒一朝獻(xiàn)出!而現(xiàn)在,絕不會拿出為雪貴妃的吳王爭奪帝位,但請表哥不要bī我! 易卿陽的笑容滯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如初,答應(yīng)道,好!不想沈墨瞳卻緊接著一頭撲在他的懷里,哭著道,只當(dāng)表哥助紂為nüè,參與滅我滿門,若早知道表哥有此鴻鵠之志,墨瞳兒何苦顛沛流離至此! 突然被抱了個滿懷,易卿陽怔了一下,撫上去的手,便慢了半拍。 第三十二章 籌謀 洛歡翻身下馬,將韁繩jiāo給王掌柜,邁開大步徑直往別院走去。時已過午,天yīn如墨,他高大英偉的身影堵在大門口,對著迎出來的承影道,怎么回事? 承影遠(yuǎn)遠(yuǎn)喚了聲二哥,走近前將他迎了進(jìn)去,兩人穿過守衛(wèi)森嚴(yán)的前廳和偌大有火燒痕跡的花園,進(jìn)了聲息俱寂的內(nèi)宅。打開內(nèi)宅的密室,打眼一看葉修那宛若紙人般霜雪慘白的臉,洛歡靠著墻嘿嘿一聲,便笑了。 他三兩步走過去,挨蹭著葉修坐下,親熱的輕輕一拳打在葉修肩上,笑語道,我這眠花宿柳的,人都說我荒唐,卻不知你這守身如玉潔身自好的病秧子,竟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主!詐死這招也敢用,也不怕我弄假成真,真篡了你的權(quán),要了你的命! 葉修的整個人都埋在軟枕里,披散的黑發(fā)越發(fā)襯得他□的皮膚玉般蒼白清冷沒有血色。他望著洛歡,眼底的笑意帶著暖色,輕聲道,你不要我的命,問心閣的事,哪個你不說了算。 洛歡大咧咧地往葉修身側(cè)一歪,伸直了腿,撐著上身湊近葉修,俊眉朗目地壞笑道,話說我那個小嫂子,可得美成什么樣?。磕茏屇阕龀鰮屓似捩@種事,也太驚悚了,還搞得這生死相許的,看來只要女人夠妖孽,沒有男人不昏君啊!要不是她被人擄走了,我還真得好好看一看! 葉修閉上眼,唇邊笑了笑,沒說話。承影倒了杯茶給洛歡,洛歡歪著身一飲而盡,順手將空杯子遞給承影,對承影道,你這跟著大哥,也不好好勸諫,一到了京城見了人家美女就搶,還饑不擇食,連個只會傻笑的啞巴都來者不拒,這知道的說大哥是色令智昏,不知道的,還當(dāng)是你我兄弟這么些年軟禁了他,不給他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