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太史弘突然被刺殺，導致計劃完全發(fā)生變化。

    太史存勖坐鎮(zhèn)北方邊境多年，久經(jīng)磨礪，素來沉穩(wěn)，如果換作其他任何事情，想要激怒太史存勖從而改變戰(zhàn)術(shù)計劃都是很難做到。

    但死的偏偏是太史弘。

    且不說父子二人血脈相連，太史存勖自幼隨在太史弘身邊，常年相伴，父子感情之深，也是非比尋常，否則夏侯當初也不會以太史弘作為人質(zhì)，把住太史存勖的死xue。

    太史弘不但被刺殺，而且是在年邁之時慘死，首級被砍去，太史存勖便是再沉穩(wěn)，經(jīng)受如此慘劇，卻也會不可能冷靜的下來。

    護城河早就已經(jīng)被尸體填滿，尸體堆積很高，柔玄軍踩著同伴的尸首，架著云梯、或用自制的繩索攀登，對高大的京都城發(fā)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勢，雖然一度有少部分兵士甚至爬上了城頭，但守軍卻也是悍勇得很，攀上城頭的柔玄軍士終究是被砍殺，而更多的軍士則是加入了城下尸骨的行列。

    護城河的河水都是凝紫的血水，陽光照耀下，泛著讓人作嘔的氣味。

    已經(jīng)是夏季，天氣炎熱，堆積在城下的尸首很快就會腐壞，蚊蟻蒼蠅嗡嗡飛舞，整個京都城下升起一陣詭異的氣味和顏色。

    憑心而論，柔玄邊軍兵臨城下之時，還是有不少守軍將士心存忌憚。

    畢竟只有行伍中人才知道雙方的差距。

    再嚴苛的訓練，也是無法與真刀真槍在沙場上拼殺、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將士相比，邊軍的身上有著一般兵馬難以相比的殺氣，這樣的殺性，并非精良的裝備就能夠彌補實力的懸殊。

    但是三天廝殺下來，雖然守軍也是死傷不少，但眼看著柔玄軍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之中，卻也是讓守軍士氣大震。

    邊軍雖勇，卻也終究是人。

    箭矢射在他們身上，石頭落在他們腦袋上，大刀砍在他們脖子上，他們同樣會死。

    柔玄軍的每一次攻勢失敗，都會讓守軍的士氣增長一分。

    黃昏的時候，柔玄軍再次組織起了一場攻勢。

    雖然三天下來，柔玄軍死傷慘重沒有取得任何有效的戰(zhàn)果，但他們依然沒有絲毫的退意。

    京都城頭懸掛的老將軍首級和城下無數(shù)同伴的尸首，非但沒有讓柔玄軍畏懼，反倒是讓他們的怒意越來越盛。

    雙方的箭矢如同雨點，殺到城下的柔玄軍再次搭起云梯，將士們奮勇向城頭攀登，忽然間城頭鼓聲大作，城頭之上兵士林立，倒下了無數(shù)的滾油，城下的柔玄軍躲避不及，被燙的連聲慘叫。

    而城頭守軍卻是燃著了火把丟下去，城墻下瞬間變成火海。

    大火滔天，后隊的柔玄軍不得不往后退，只見到火海中的柔玄軍士渾身上下冒煙慘叫，奮力嘶叫，走了幾步，頹然倒地，漸漸被燒成焦炭。

    滾油沸沸，無論是活著的死了的人被沾上，瞬間就是濃煙滾滾，烈焰炎炎，一股黑煙蒸騰而上，直沖天空，遮掩天幕。

    攻防雙方都是沉寂下來。

    攻城再猛，也不能沖到火海之中去，對壘雙方看著烈火中的身影，傾聽著從地獄傳來的慘叫，也許會有不少人心生悸意，但眼中卻不會有任何的憐憫。

    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下一個如此哀嚎墮入地獄的很可能就是自己。

    在戰(zhàn)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任何憐憫可言。

    后方的平原之上，旌旗招展，“李”字戰(zhàn)旗下，太史存勖騎在馬背上，面色冷峻，望著連續(xù)數(shù)日都沒能攻破的京都城，眼眸中滿是寒意。

    忽聽得后面?zhèn)鱽韘ao動，又聽一人大聲道：“別攔著我，我要見大將軍，閃開！”

    太史存勖聽到聲音，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讓他過來！”

    來人卻是羅湘，從人群中搶過來，拱手道：“大將軍，下官已經(jīng)勸說數(shù)次，大將軍都不置可否。雖然下官知道人微言輕，可還是想再一次勸說大將軍?！碧种赶蚝跓煗L滾的京都城，大聲道：“大將軍，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三天來，將士們發(fā)起十幾次攻勢，京都城到現(xiàn)在也沒有任何被攻破的可能。您也看到，守軍現(xiàn)在是越打越有經(jīng)驗，短短三天，柔玄軍已經(jīng)死傷兩三千人，這樣打下去肯定是不行。下官懇求您再想一想，先將將士們撤下來，讓他們歇息兩天，這兩天咱們再好好商議……！”

    “羅參軍打過仗？”太史存勖騎在馬背上，也沒有看羅湘，只是淡淡問道：“你是在教本將如何打仗？”

    羅湘道：“下官絕不敢對大將軍指手畫腳。不過下官是參軍，也曾參與過制定作戰(zhàn)計劃，談不上多有本事，卻也不算無能。行軍打仗，最重要的是揚長避短。如果大將軍的兵馬趁京都軍部署好防務(wù)之前突然殺到，或可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還有可能攻破。但如今他們早就布防多時，城防堅固，準備充分，大將軍麾下的將士雖然驍勇，卻并無攻城的經(jīng)驗，而且器械缺乏，這個時候強攻，只能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萬不可取。”

    太史存勖面色淡定，并不說話。

    “柔玄軍野戰(zhàn)無敵，所以他們不敢出城?！绷_湘道：“我軍要揚長避短，就是圍困京都，讓他們自亂陣腳。大將軍手握數(shù)萬將士的生死，絕不可意氣用事。下官也知道老將軍被害，大將軍定是悲痛無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圍死京都，京都遲早要破，到時候大將軍要為老將軍復(fù)仇自然是輕而易舉。眼下……！”

    太史存勖卻已經(jīng)冷聲道：“羅參軍，你的話太多了。我軍正在攻城，你卻滿口傷我軍士氣的言辭，意欲何為？”

    羅湘見太史存勖一雙銳利的眼眸子盯著自己，心知太史存勖性情頑固，難以勸說，苦笑道：“下官身份低微，但也知道復(fù)興李唐在即，只要我們不出差錯，定然會成功?！鄙锨皟刹?，靠近太史存勖，聲音略低，道：“大將軍，您仔細想一想，如果……如果柔玄軍失利，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目下雖然天下局勢對公主有利，但諸多州郡卻還沒有宣誓效忠，隨時都可能起變故。正因為天下都知道大將軍效忠公主，徐州軍和柔玄軍共同復(fù)興李唐，實力雄厚，所以大家都覺得復(fù)興李唐有望?？墒且坏┐髮④娺@里出了變故，天下局勢就很可能出現(xiàn)扭轉(zhuǎn)，到時候……！”

    “大膽！”太史存勖不等他說完，厲聲道：“羅湘，如果不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你在此亂我軍心，本將定會將你斬殺?！?/br>
    羅湘長嘆道：“大將軍，下官已經(jīng)盡責，一切終究還是由你決斷。如果真的亂了公主的大計，到時候悔之晚矣?！毙闹反孥靡驗樘泛氡粴ⅲ呀?jīng)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

    領(lǐng)兵大將，意氣用事，那是大忌。

    特別是素來沉穩(wěn)之人，一旦真的出現(xiàn)意氣用事的狀況，那就是九頭牛也難拉回來。

    太史存勖堅持己見的性情，曾經(jīng)幫助他立下了無數(shù)戰(zhàn)功，但這樣固執(zhí)的性情，一旦做出錯誤的決定，往往也會帶來嚴重的后果。

    “帶羅參軍下去?！碧反孥梅愿赖溃骸扒熬€危險，他是公主心腹臣子，不要再讓他到前面來涉險?！?/br>
    兩名軍士上前，羅湘只是苦笑搖頭，退了下去。

    太史存勖身邊幾名部將看著羅湘離開，他們都知道羅湘所言并沒有錯，但大將軍心意已決，連羅湘的面子也不給，作為他麾下部將，更是不可能勸說成功。

    “傳令下去，讓將士們先退下，今夜休整?！碧反孥玫溃骸傲詈竺孢B夜繼續(xù)打造云梯，明日再攻！”見諸將神色凝重，卻是嘆道：“你們是否都覺得本將意氣用事？”

    諸將面面相覷，自然不敢承認。

    “父親被刺殺，首級懸于城頭，消息無法瞞住?！碧反孥寐曇舨淮?，只有身邊幾位部將聽到：“他老人家在軍中的威望你們比誰都清楚，將士們知他被刺，都是憤怒無比，但你們可知道，憤怒過后，又會怎樣？”

    諸將都是看著太史存勖。

    “憤怒過后，就是慌亂?！碧反孥玫溃骸案赣H被刺殺，會讓將士們在憤怒過后生出驚亂之心。一軍大將在自己的營帳之中被刺殺，這對將士們的士氣打擊是致命的，如果我們毫無動作，會讓他們的士氣愈發(fā)消沉，最終會變得人心惶惶?！边b望京都城，緩緩道：“無論我愿不愿意，都要打，即使無法破城，卻也能夠暫時穩(wěn)住士氣！”

    第1828章 紙條

    夜色深沉，空氣中彌漫著陣陣惡臭，城墻根下還有尚未熄滅的火星。

    柔玄軍損兵折將，連攻數(shù)日，卻似乎無法撼動這座如同鐵甲巨獸一般的龐大都城。

    一切卻也正如太史存勖所言，當柔玄將士看到太史老將軍的首級被懸掛于城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憤怒，連續(xù)三日將士們用命，就是想踏破京都，為老將軍報仇雪恨。

    但數(shù)日下來，將士們的悲憤也因為現(xiàn)實的死傷，開始對士氣形成了影響。

    那座巨城依然堅固，死傷兩千多人，除了讓城墻變得狼藉一些，距離破城似乎還很遙遠。

    而且持續(xù)的攻勢，讓柔玄將士滿是疲憊。

    撤下來之后，許多兵士疲憊不堪，用過晚飯，大多數(shù)兵士因為太過疲憊倒頭便睡，只等著養(yǎng)足體力，次日再戰(zhàn)。

    但也有不少軍士望著蒼穹，難以入眠。

    這幾天攻城的傷亡人數(shù)不可謂不低，誰也不知道明天晚上是否還能抬頭看到滿是星辰的夜空。

    守軍同樣也是疲憊。

    柔玄軍分兵四路，其他三路封鎖了其他各門，主攻方向就是京都南面三門，這里的守軍也是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除了哨兵，許多守軍將士也都是抱著兵器靠著城墻打盹。

    無論是城頭還是城外，早已經(jīng)沒有了攻城之時的殺聲震天，變得寂靜一片。

    驀然輕輕的腳步聲響起，靠在城門樓的莫興德立時睜開眼睛。

    連續(xù)數(shù)日，他指揮作戰(zhàn)，幾乎是日夜不眠，雙眼布滿了血絲。

    今晚實在是撐不住，靠著墻壁本想思索著明日之戰(zhàn)，卻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但非常之時，哪怕是睡著了，也是精神戒備，聽得身邊傳來腳步聲，立刻被驚醒，即使是條件反射般握緊一直沒有入鞘的戰(zhàn)刀，抬起頭來，卻見到一雙眼睛也正看著自己。

    “圣人……！”

    看清楚那張臉，莫興德大是震驚，慌亂之中，立馬爬起，便要跪倒，卻被圣人用手拉?。骸皩④娭丶自谏?，不用行禮。”

    “圣人，您……您怎么來了？”

    這時候卻看到，圣人竟然是一身戎裝。

    她戴著戰(zhàn)盔，披著甲胄，銀甲泛光，英武非常。

    附近的軍士們也都是被驚醒，看到一身銀甲的圣人，都是詫異，認識圣人的軍士寥寥無幾，但圣人的甲胄和氣勢，以及莫興德謙恭的姿態(tài)，讓不少軍士隱隱知道了圣人的身份。

    “還不叩見圣人！”莫興德見軍士們呆呆站著，大聲喝道。

    軍士們聽得這銀甲人竟果真是圣人，都是震驚，紛紛跪下參見。

    “爾等都是大唐的忠貞勇士?！笔ト寺曇粲H和，含笑道：“叛軍雖然聲勢兇猛，卻都是不堪一擊之徒。柔玄叛軍在你們面前，更顯無能。你們盡心盡力守城，要讓叛軍知道京都軍的驍勇。用不了多久，援軍便將趕到，到時候叛軍必會被盡數(shù)全殲。等平定叛亂，朕會給你們加官進爵，無論將卒，皆有封賞。”

    將士們聽得圣人親口承諾，都是振奮。

    其實大部分將士對于天下大勢并不清楚，柔玄叛軍殺到京都，對將士們來說，用不著去考慮其他事情，唯一的任務(wù)就是守住京都，擊退柔玄叛軍。

    幾天下來，柔玄軍付出極大的代價，卻沒有占到任何便宜，這讓守軍將士士氣振奮，只覺得要守住京都城絕非難事。

    圣人環(huán)顧周圍，聲音溫和不失威嚴：“此次爾等的功勞由朕親自核查，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吞沒爾等的功勞。守城有重大功勞的軍士，不論出身，沒有官職的直接授予六品官職、絲綢百緞。有官職在身的，依次增升，朕以蒼天為鑒，絕不食言！”

    將士們聞言，山呼萬歲，一時間士氣如虹。

    城頭的歡呼聲遠遠傳到柔玄軍營處，不少正在沉睡的軍士被歡呼聲所驚醒。

    甚至有人誤以為是敵軍出生殺來，拿起武器準備迎戰(zhàn)。

    太史存勖自然也是聽得明白。

    他此時正在營中看望傷員，聽到聲音，緩緩起身，抬頭望向京都城。

    那歡呼聲清晰可聞，只從那聲音便可判斷，城中守軍士氣正盛。

    他神色凝重，想到之前下令明日天亮繼續(xù)攻城，聽著那如雷的歡呼聲，再看看自己麾下疲憊不堪的將士們，卻是閉上眼睛，知道再次發(fā)起攻勢，破城的希望依然渺茫，卻還要賠上無數(shù)將士的性命。

    城頭上，圣人也是站在城垛邊，居高臨下遙望柔玄軍營。

    血魔誤殺太史弘，一度讓圣人有些失望。

    畢竟殺了太史弘，柔玄軍依然有太史存勖，頂梁柱沒倒，殺死太史弘的意義就不大。

    但結(jié)果卻讓她大感歡喜。

    她最擔心的就是柔玄軍圍而不攻。

    圍城比攻城帶給京都的恐慌更勝。

    柔玄軍拿下了洛口倉，不愁后勤糧草，如果持續(xù)圍攻下去，切斷了京都與外界的聯(lián)系，只等到京都城內(nèi)糧食告竭，不用柔玄軍來打，京都城內(nèi)必然自亂。

    而且徐州那邊，擊敗澹臺懸夜之后，麝月和秦逍自然不可能穩(wěn)坐不動，接下來肯定是趁勢向京都禁軍。

    如果秦逍領(lǐng)兵抵達，與柔玄軍合兵一處，那么京都遲早必破無疑。

    但太史存勖卻沒能沉住氣，竟然強行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