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那便快刀斬亂麻，他接著道，

    “你祖父的意思是，皇家婦聲譽貴重，不可cao拋頭露面之業(yè)，已準(zhǔn)許你們和離……”

    熙王話未說完，那道清冽的嗓音直直插過?來，突兀地?截住他的話，

    “父親，陳明山又出事了?，他當(dāng)年入京兆府為推官，實則是用銀子買來的，是秦王賣官鬻爵之故，案子鬧出來，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都在查……”

    他的眸色極淡，如同天際的云，風(fēng)一吹便了?無痕跡。

    絳紅郡王服糜艷奪目，襯得?他面頰越發(fā)白皙，修長挺拔的身姿清落立在那一處，那眉眼?清雋毓秀，襯著并不寬敞的書房也跟著亮堂了?幾分?。

    熙王看著依舊鎮(zhèn)定自若的兒子，沒有接他的話茬，“只需你入宮請旨，今后你們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干……”

    裴沐珩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只將文書往案角一放，低頭想要尋什么，沒找著，揚聲道，“黃維，陛下賜予我的官印何在，案子轉(zhuǎn)交大理寺的文書需要蓋戳……”

    侯在門口?的黃維屁顛屁顛往里跑，進來時聽得?熙王一聲嘆，

    “哎，你好自思量。”

    扔下這?話，熙王闊步離開。

    等那道威武的身影消失，裴沐珩卻扔開文書，慢慢坐了?下來。

    黃維從?身后的書架匣子里尋來官印，遞給他，“三?爺，在這?呢。”

    裴沐珩目光凝著那一枚血紅的印章，許久沒有做聲。

    雨如銀針滿天散落，滴滴答答敲在他心?尖。

    案上那盞給他備好的茶，已微涼，淺淺一酌，清嫩的峨眉毛尖在唇齒間漫開，余下來的是一抹苦澀。

    *

    午后烏云密布，天際的云層層疊疊，仿佛要傾塌下來。

    皇帝準(zhǔn)許和離的消息不知怎的便在城中傳開，消息至清暉園，徐云棲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吩咐銀杏，

    “收拾東西，咱們離開?！?/br>
    興許是行走江湖多年，養(yǎng)成了?利落奔走的習(xí)慣，徐云棲轉(zhuǎn)眼?便收拾了?好了?一個布囊，里面只幾件換洗的衣裳，一些銀票，并一個簡單的木匣，匣子里擱的是三?支玉簪，兩對耳墜，再有一個鏤空的金墜子，墜子有足足一個鴿子蛋那么大，里面仿佛擱了?什么東西，她瞧不見，是外祖父臨行前交給她的寶貝，只道讓她無論如何要隨身攜帶，徐云棲出門戴在脖子上，回府便藏在匣子里，片刻不離。

    銀杏溫溫吞吞從?小藥房收拾好了?醫(yī)箱，又將裝滿醫(yī)具的醫(yī)囊綁在腰間，轉(zhuǎn)身看著藥房里余下的瓶瓶罐罐及一架子的藥材，問道，“這?些怎么辦？”

    徐云棲將行囊往身上一背，淡聲道，“不必管了??！鞭D(zhuǎn)身便要出門。

    “那嫁妝呢？”這?一回，小丫頭明顯帶了?哽咽。

    徐云棲回過?身，無奈看著她，見她眼?眶泛紅，走過?去撫了?撫她眼?角，笑吟吟寬慰，

    “傻丫頭，嫁妝里大半是王府的聘禮，余下是徐家添妝，此前王府給了?豐厚的回門禮，相當(dāng)于已抵了?徐府嫁妝，不是咱們的東西，分?文不取?！?/br>
    銀杏本?就繃著情?緒，被她這?一撫，眼?角的淚反而不可控地?滑落，恨道，

    “三?公?子也真是的，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姑娘給他做了?半年妻子，他就這?么狠心??！?/br>
    徐云棲覺得?小丫頭有些無理取鬧，“是我提的和離，與他無關(guān)?！?/br>
    銀杏哼了?幾聲，“是您提的沒錯，可您不就是看著他們不樂意您行醫(yī)不愿拖累人家嘛，他若當(dāng)真對您有幾分?情?，早該攔住王爺和陛下。”

    徐云棲發(fā)現(xiàn)?小丫頭有些鉆牛角尖，她撫了?撫額，不欲跟她解釋，“行了?，咱們走吧?！?/br>
    剛出門，迎面撞上陳嬤嬤，陳嬤嬤一抬眸見主仆二人東西都收拾好了?，淚濕了?眼?眶，幾番想勸阻，最后數(shù)度哽咽，只道，

    “少奶奶……親家太太來了?，在門口?等您呢……”

    徐云棲微露訝異，“我母親來了?？”

    銀杏這?才從?她身后探出頭，“夫人來了?？這?還差不多?！?/br>
    她以為連徐家也拋棄了?姑娘。

    話落，便見章氏身邊的嬤嬤已先一步進了?門庭來，迎著徐云棲往外頭走，

    “夫人聽了?消息，便立即帶著奴婢來王府接您。”

    那頭陳嬤嬤一面疾步跟著，一面心?急如焚解釋，“少奶奶，您別急著走啊，圣上雖是松了?口?，可三?爺還沒請旨呢，至少……至少也等和離書下來再走?！?/br>
    不等徐云棲答復(fù)，那徐家嬤嬤便皮笑rou不笑道，“等三?公?子回來，遣人送來便是，我家夫人可不舍得?我們家大小姐在外頭看人臉色?！?/br>
    “嬤嬤是不知道吧，我家姑娘可不愁嫁呢，聽聞圣上要做主和離，那蔣家的伯夫人早早就等在我家門口?，只等圣旨一下，便要求了?我家姑娘去給她家做掌家娘子?！?/br>
    身為奴仆哪個不愿意跟著性子好的主母，陳嬤嬤也舍不得?徐云棲，忙道，

    “老jiejie快別說這?樣的話，事情?還沒有定數(shù)，我們?nèi)?爺還沒回來呢……”

    說話間已到了?門口?，謝氏尚在迎客，可惜徐云棲母親章氏馬車都不肯下，只等著徐云棲出來，便把女兒接走了?。

    徐云棲這?廂剛離開王府，關(guān)于她和裴沐珩要和離的消息傳遍整座上京城。

    燕家這?邊，將將緩過?勁來的燕老夫人聞言瞪大了?眼?，

    “確有此事？”

    燕家大太太回道，“可不是，徐娘子畢竟是皇家婦，皇家哪里容得?她坐診行醫(yī)，陛下已準(zhǔn)許二人和離，只等三?公?子入奉天殿請旨，事兒便落定了??！?/br>
    燕老夫人連連搖頭，“能夠理解，卻不能接受，”老夫人也是個爽利的性子，

    “咱們燕家沒這?么多規(guī)矩，那么好的姑娘，可不能便宜了?外人，”她朝大太太使了?個眼?色。

    大太太立即明白了?，“咱們府上適齡的公?子有五位，除了?少陵要留著給珊珊，其余的隨便徐娘子挑?！?/br>
    這?里頭有兩個是大太太的兒子，還有兩個是二房的。

    燕老夫人見兒媳婦識趣，很是滿意，“你是個聰慧的，可別計較她嫁過?人，也別嫌棄她的出身，她救了?少陵的命，便是燕家的貴人，將她娶進門來，咱們燕家只會沾福氣，橫豎別管嫡庶，她看上誰，任她挑便是?！?/br>
    “你吩咐個人去皇城打探消息，只等三?公?子拿了?圣旨出來，咱們便去徐家提親。”

    大太太立即應(yīng)聲離去，她剛出門，便見燕家二太太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進來，

    “等不了?了?母親，聽聞那蔣家夫人人已坐在了?徐家門口?。”

    老夫人愣神，“哪個蔣家？”

    二太太解釋道，“明時坊寧遠伯府蔣家，祖上立過?軍功，如今蔣老爺在鎮(zhèn)江任守備，是四品府邸?！?/br>
    一聽是四品府邸，老夫人臉色反而愁了?，有了?這?次教訓(xùn)，徐家不一定樂意讓徐云棲高嫁，思忖片刻，老夫人開始排兵布陣，

    “老大媳婦，你入宮尋燕貴妃，讓她幫著促成這?門婚事?！?/br>
    “老二媳婦，你喊上禮部左侍郎的夫人，現(xiàn)?在就去徐家說親，”

    “此外招呼上那幾兄弟，昨日他們都見過?徐娘子，機靈的便去徐娘子面前露個臉，留下個好印象?！?/br>
    徐云棲這?邊前腳被章氏接走，暗衛(wèi)后腳快馬加鞭趕去皇城。

    彼時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屋檐，雨水從?檐角滑落匯成珠簾。

    裴沐珩沒顧上用午膳，又去了?一趟都察院，回來時戶部幾位官員又追了?過?來，為的是鹽引邊糧的事，

    “荀大人那邊章程已出來了?，想著請郡王過?目，若無大礙，便上呈陛下朱批，頒行四海，落定實施了?……”

    裴沐珩收起油紙傘，輕輕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此事不宜再拖，你拿過?來我瞧瞧?！?/br>
    抬眸間廊外雨勢連天，暑氣散了?些，濕漉漉的水汽撲面而來，沾染上他的濃睫，遠遠瞧著如綴清霜。

    暗衛(wèi)便在這?時從?雨潑沖入檐下，腳跟還沒站穩(wěn)，便朝堂前那道淵渟身影喊道，

    “三?爺，親家太太方才將咱們少奶奶給接回去了?！”

    第30章

    馬車離開王府，一路順著崇文門里街往南。

    從徐云棲上馬車，章氏便握著她的手不放，耐心開導(dǎo)女兒，

    “無妨的，好女不愁嫁，瞧，你這還沒和離呢，蔣夫人聽了消息便上了門……”

    徐云棲知道章氏心里不好過，笑著寬慰她，“讓您擔(dān)心了，您能來接我，我很高興?！?/br>
    章氏卻沒能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瞪了她一眼，“傻孩子?，我豈能讓你看人臉色過活，我早聞熙王妃不是個好相?與?的，日夜替你懸心，今日也?算如愿。”

    然后?拉著徐云棲說起蔣家如何如何，徐云棲靜靜聽著沒有回她。

    過去她著實視蔣家為一門好姻緣，如今卻不可同日而語，她嫁過人成過親終究是夫妻間的疙瘩，日積月累便?生齟齬，這樣的例子?她在外頭屢見不鮮，嫁人不是她必行?之路，她沒必要給自己惹麻煩。

    馬車行?了一段，徐云棲便?掀開簾子?吩咐車夫，

    “去城陽醫(yī)館?！?/br>
    章氏微愣，“去醫(yī)館作?甚？”

    徐云棲清脆地回，“我有東西落在那里?！?/br>
    章氏沒多?想?，絮絮叨叨問起昨日救燕少?陵的事，“你也?太莽撞了，那么多?太醫(yī)，怎么就非你不可呢，下次若非必要不要出?頭了……”

    銀杏坐在下方?錦杌，幾度要開口解釋，徐云棲卻是笑著頷首，“母親教訓(xùn)的是，女兒下次注意?！?/br>
    就在這時，馬車行?至與?橫向大街長安街交界的鐘樓，雨突然從半空澆下來，一輛馬車的車軸壞了，堵在半路，攔住了這一行?的去路。

    銀杏見狀立即掀開車簾往外張望，尚沒瞧清楚路況，卻一眼認出?停在斜對面那輛馬車，車夫是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一撮黑胡須，一身湛衫，身形魁梧，眉目低垂，一看便?是不大好惹的。

    銀杏盯荀家的梢已久，認出?這是荀允和的車夫，立即放下車簾朝徐云棲使了個眼色。

    徐云棲詫異，掀開一角車簾，一眼瞧見對面車簾被卷起，那人胳膊挨著車窗，露出?一截緋紅的衣角。

    徐云棲猜到緣故，默默將車簾放下，

    身后?章氏也?談起了那些嫁妝，“嫁妝不必要了，我算了算，里頭都是他們王府的東西……”

    徐云棲在這時突然轉(zhuǎn)身抱住了章氏，軟聲撒著嬌，“娘，您別說了，您什么都別說了，我沒有在意那些……”

    章氏一怔，繃了一日的淚終于在這時決堤，她已不記得女兒有多?少?年沒有這樣撲在她懷里撒嬌，從什么時候起，她總是笑吟吟接著她進門，又歡歡喜喜送她離開，漸漸的，她們娘倆一兩年見不著面，甚至連她喜好也?一無所知了……

    無邊的愧疚如這場雨急澆而下，是一種澀澀的縈繞在心口說不出?的疼，想?當(dāng)初她剛生下來，她與?丈夫是何等歡喜，如珠似玉疼著，將她養(yǎng)成村里遠近聞名的小霸王。

    雨聲越來越大，像是砸在腦門，更像是拍打在面頰，章氏忍著哽咽，再也?沒說出?話。

    阻塞的馬車終于被移開，車道通了。

    荀允和放下手中書冊，往半空望了一眼，深穹聚如濃墨，雨珠如針漫天砸下來，落在他眼瞼，他顧不上疼，只在心里恨，那場雨怎么就不能及時一些。

    兩輛馬車一南一北交錯開，罩著煙雨朦朧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