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見到他這樣，原來他的確是一個開放的歐洲人，他的口味，他的禮節(jié)，并不因為他對她說的一直是中文就有所改變。

    這讓她覺得自己很保守。

    保守的不敢承認，保守的不敢表達。

    也讓她突然再一次地覺得他們之間是存在距離的。

    其實一直也都是有距離的，只是她總是在自我麻痹中忘記了，不然的話為什么每一次他的離開她都悵然若失，對他的出現(xiàn)她又翹首以盼呢。

    他們在那兒交談些什么。

    佟聞漓主動地關(guān)閉起了自己的法語翻譯系統(tǒng)，在那兒默默地挑著那她記不得名字的現(xiàn)在看起來并不好吃的這個什么派。

    隨著她盤子里越放越多的派，他們終于結(jié)束了談話。

    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談及他身邊的佟聞漓。

    好像她永遠都沒有進入他們的世界一樣。

    佟聞漓等他們結(jié)束后就自己回了餐桌。

    她抓了半個派，扯成幾半，塞進嘴里。

    他也隨之回來，坐在佟聞漓的對面，慢慢地像是給她解釋：

    “她是家族選給我的聯(lián)姻對象?！?/br>
    佟聞漓愣住，大腦在這一刻宕機，她呆呆地看著他。

    “她是法國國際銀行董事的獨生女，我祖父覺得我們兩家在一起會更好?！?/br>
    原來那個時候佟聞漓透過窗戶看到的人是她啊。

    她想起遠遠地看到的那個戒指。他的手修長、瘦削、骨節(jié)分明，那戒指簡約，款式平常，但如果那個戒指戴在他的手上，應(yīng)該會成為不俗的存在，耀眼像是西貢的陽光，白慘慘地奪目。

    “后來呢?！辟÷劺靻柫撕髞恚驗樗僖娝臅r候，他無名指上并沒有戒指。

    “我不適合婚姻。我是個獨身主義。”

    干燥的面包碎片塞到她的牙縫里，她看了看那杯見底的燕麥奶，用僅剩的口腔里的最后一點黏液吐出一句囫圇不清的話：“為什么？”

    為什么？

    要說為什么，可能是因為他對她沒有任何的一點沖動，他以為程序性地去做一些事情也花費不了他多久的時間，但他發(fā)現(xiàn)他的底線也就只能到買了那對戒指了，再往下，他做不到也不愿意做。

    擁抱、接吻、甚至再進一步的身體觸……他沒有做那些的原始驅(qū)動力，更別說在兩個家族的期待中去誕育一個意味著聯(lián)盟終于達成，帶著目的降生的下一代。

    所有人都有利可圖，他更是最大的贏家。

    家族里人人都是這樣存活，包括他也是因為這樣才會出現(xiàn)在法國。

    但他跟家族里的所有人一樣，對這樣的一個孩子，一點感情都沒有。

    如果哪一天那個孩子夭折了，沒活到長成下一個繼續(xù)復刻他人生的大人，他反而覺得輕松了許多。

    “我既做不到去愛一個人，又覺得機械式的捆綁一生讓人窒息，于是就奉行單身主義?！彼p飄飄地這樣說到。

    佟聞漓停下手里撕派的動作，她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她聽懂他不愛那個剛剛長得芭比一樣，又出身高貴的女孩。

    也聽懂他不愿意像家族里安排的那樣，去接受像王子和公主一樣的別人遐想的美好結(jié)局。

    但是她沒聽懂，他沒法愛一個人。

    愛一個人多簡單啊。

    佟聞漓這樣簡單的想，佟谷洲在從前那樣艱苦的條件下，依舊愛她，他雖然因為意外離開了這么久，她也依舊時常因為想他而難過。

    她的成長環(huán)境和家庭教育教會她懂得愛，教會她去奉獻真心，教會她不去害怕獻出真心后收到的傷害。

    而在他的人生里，愛卻是一件好困難的事。

    所以她對著他好看的手愣愣地想，那樣好看的一雙手的無名指上再也戴不上象征著他為一個人守候一生的戒指了，那真是好遺憾。

    *

    這餐晚飯結(jié)束的時候，佟聞漓走到行政走廊外面的那條回廊上。

    外面在下著大雪，她明天就要離開芬蘭回到依舊椰林海風的越南了。

    她跨域萬里只為了這一天，臨走之前她有些留戀，想要再看一看這廣袤的冰雪世界。

    “想要待可以多待幾天，我把finger給你留下?！鄙砗髠鱽硭穆曇簟?/br>
    他從來就可以很輕易地看透她在想什么，比如這個時候他非常符合時宜的貼心地送上他的建議。

    佟聞漓回頭，他站在長廊下的頂燈下，暖黃色的燈打在他身上，也沒驅(qū)走他身上的孤寂。

    初識他的人覺得他紳士、體貼，但相熟了之后卻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難讓人了解，因為他總是能把話題的主角繞回到你，你忽視了那些你的好奇的初心，只關(guān)注自己的心里缺失是不是在他這兒得到了滿足。

    “不了，先生?！辟÷劺鞊u搖頭。

    她知道他明天會直接坐民航回法國，留他的私人飛機送她回河內(nèi)。

    “圣誕快樂?！彼恢獜哪抢锬贸鰜硪粋€黑色的精美小匣子，遞給她。

    “給我的？”佟聞漓有些驚訝。

    “總不能帶你來了一趟圣誕村，只撈了一把糖果吧?！?/br>
    “這是什么？”

    “打開看看。”

    佟聞漓打開，不大的盒子里竟然裝著一只鋼筆，是萬寶龍的紅與黑的經(jīng)典款口袋版，象牙白色筆身，六芒星紅頂，筆身不大，便于攜帶。

    佟聞漓沒想到，很多年后走南闖北，她一直帶著的，永遠是這只他送她的筆。

    “謝謝您?！辟÷劺鞇鄄浑x手。

    先生見她喜歡，這才覺得踏實些。

    算是沒買錯。

    “天氣太冷了，回吧?！?/br>
    “先生——”

    他正要轉(zhuǎn)身，被她叫住，回頭看她。她幾步靠近，站在他的面前。

    她毛茸茸的帽子下頭發(fā)絲露出來，幾朵雪花還搭著她這條“船”趴在她頭發(fā)上隨她來到屋檐下。

    “您下一次回越南是什么時候？”

    她著急問到。

    她從來不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這是第一次。

    只是年底事情多，他歸期未定。

    他看了看外面浩浩蕩蕩的雪花，伸手把她頭頂上那幾朵調(diào)皮的抓了丟進外面的落雪中：“等冬天要過去的時候?！?/br>
    佟聞漓站在那兒，呆呆地想，可是越南沒有冬天。

    她的時鐘壞了，她不知道冬天什么時候過去。

    她突然覺得眼眶有點熱，心里想的是，在她這里，愛一個人，真的很簡單。

    只那一瞬間，她踮腳，快速又虔誠地吻了一下他的臉頰——像一個開放又熱情的法國人一樣。

    雪花很慢很慢地落下。

    一片白色的世界里，所有人都靜止了。

    脈搏失去了跳動。

    耳邊失去了聲音。

    一直顫抖的腳跟終于落了地。

    她有些顫抖的聲音這才緩緩響起來:

    “先生，這是我的臨別吻?！?/br>
    “我學的……還像樣嗎？”

    她若無其事地那樣問他，心里酸酸的。

    她用那西方的禮儀去遮蓋自己心思，事實上她知道，那的確是她的一個吻。

    不過——

    她想，就讓它留在這個童話里的冬天吧。

    第40章 沉淪

    晚上, 佟聞漓躺在床上，看著窗戶外面紛紛揚揚的雪，想起今天晚上的那一幕。

    或許是因為她知道明天他一大早就走了, 他們不會有見面的時刻，她才會那樣的做。

    那應(yīng)該不會太明顯吧。

    她抱著個枕頭悶悶地想，他可以理解成一個朋友之間的那種離別之際的不舍表達, 或者理解成一個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對一個年長者的依戀也可以。

    總之，等冬天過去的時候, 她就會忘記這一切的。

    她這樣輾轉(zhuǎn)過來一夜, 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 她果然就沒有再看到他了。

    只有finger在她去行政長廊吃早飯的時候，拿著一本越南語版的《最好笑的一百個笑話》，在那兒讀給佟聞漓聽。

    見佟聞漓沒有表情，finger合上了書, 一臉認真地問到：“阿漓小姐, 是我太無趣了是嗎？”

    佟聞漓支著腦袋搖搖頭，她眼神落在先生臨走前讓finger帶出來被她塞在他大衣口袋里的那些糖果, 問他：“小f，你愛過一個人嗎？”

    finger聞言卻并沒有太多的驚訝，他認真地回答說：“阿漓小姐，我沒有愛人的能力?！?/br>
    “嗯？”佟聞漓覺得這個回答竟然意外地和先生的回答一模一樣。

    “您知道的，我沒有家人, 沒感受過那種復雜的情感。在我的意識里, 我的身體里, 目標是唯一的驅(qū)動力, 我沒法想象我和會別人產(chǎn)生羈絆，那會讓我很無助。”

    “無助？”

    “是的, 我舉個例子，比如當一個故事里戰(zhàn)士有了羈絆，那他抵擋刀劍的速度就會下降，他開始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人可以拿捏他的軟肋，他沒有從前一樣刀槍不入，那會折損他的職業(yè)壽命，那他從前付出的努力都會白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