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這種圍堵看不到盡頭。

    一年、兩年、三年……

    梁國占盡關(guān)東沃土，一年所出，幾乎是關(guān)中的十倍，燕國覆滅，遼東就變成了梁國的牧場，近些年還在大力打造海船，海上的東西更是無窮無盡。

    而關(guān)中南面是茫茫秦嶺，北面是龍蛇筆走的高原，不適合耕種。

    西面涼州雖然拿下了，不過誕生了一個新的問題。

    涼州富，關(guān)中窮。

    士民不愿意東遷，強行遷來的百姓，沒幾年，又偷偷跑回去了。

    秦國逐漸形成一個頭重腳輕的格局。

    這幾年光顧著擴張，都沒時間打理內(nèi)部。

    不過打理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強、茍、毛、雷、樊等羌氐豪族已經(jīng)成了氣候，對付他們，等于削弱自身力量。

    苻堅能上位，就是因為得到了他們的支持，發(fā)動了云龍門之變。

    若動了他們的利益，焉知他們不會再扶其他人？

    苻堅的繼承權(quán)本來就是一大問題，偏又心慈手軟，苻建一系的王公都還活著。

    “鄧羌上書諫言決一死戰(zhàn)，破其一路，諸位意下如何？”苻堅并不缺乏革新的魄力，但革新需要契機，尤其在梁國全力圍堵之下。

    苻融率先拱手，“此乃上策，久守必失，涼州、關(guān)中糧草難以運抵前線，十石糧草運抵前線，只余四石，長此以往關(guān)中難以為繼，而涼州怨聲載道?！?/br>
    朱彤道：“若能擊敗一兩路之敵，關(guān)中之圍自解，但需速戰(zhàn)速決，絕不可拖延，否則鄴城主力來援，便會如上次一般徒勞無功?！?/br>
    兩人都贊同出兵，唯獨最受器重的權(quán)翼默然不語。

    沒有謀主的建議，苻堅心中始終不踏實，“先生意下如何？”

    “臣以為，不可出也！”權(quán)翼一句話令眾人大感驚訝。

    “這是為何？”

    “梁國五路圍堵于我，實則就是在等天王出兵，自投羅網(wǎng)，此戰(zhàn)非同小可，五路梁軍皆善戰(zhàn)之將，營壘堅固，又有王猛節(jié)制，天王一旦出戰(zhàn)，久攻不克，進退失據(jù)，關(guān)中糧草耗盡，大秦將有傾覆之危！”

    權(quán)翼語重心長，說的也是氐秦的現(xiàn)狀。

    關(guān)中只剩下最后一口氣，孤注一擲勝算不大。

    與梁國糾纏這么多年，權(quán)翼太了解梁國君臣的手段，總會給對手一絲希望，令對手犯錯，然后如猛虎一般撲上去，一擊致命。

    苻堅之所以還能坐在天王寶座上，是因為南征北戰(zhàn)的軍威鎮(zhèn)著。

    一旦戰(zhàn)敗，別說梁軍攻入關(guān)中，苻氏內(nèi)部都不會輕饒了他。

    茍?zhí)螽斈隁⒇┫嘬薹ǖ臅r候，沒有半點猶豫。

    “梁軍圍堵，關(guān)中疲于應(yīng)付，為之奈何？不出是亡，出亦是亡，朕寧愿與梁軍決戰(zhàn)一場！”苻堅少有的情緒化。

    這一年來壓在他身上的壓力不可謂不大。

    權(quán)翼小心翼翼的望著苻堅，“出戰(zhàn)必敗，守則未必，要看天王有多少決心，自古患不在外，而在內(nèi)，關(guān)中幅員萬里，豈會湊不出數(shù)萬大軍所需糧草？梁國之所以強，乃是先揮刀向內(nèi)，然后方能擊桓溫、吞慕容、敗拓跋！”

    “向內(nèi)？”

    別人或許聽不懂，但苻堅能聽懂。

    偌大的秦國，賬面上的百姓不到兩百萬，田地更是少之又少。

    “欲強兵，則必足食足民，田寡民少，何以強軍強國？”權(quán)翼深深一揖。

    苻堅來回踱步，從神色看出此刻的他正在做著激烈的抉擇。

    雖說這是最好的選擇，也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風險實在太大。

    總之，要么冒著著風險與梁軍決戰(zhàn)。

    要么，對內(nèi)揮刀，整合內(nèi)部各種勢力，讓氐秦變成一個真正的國家。

    很多時候，提刀與敵人決戰(zhàn)反而簡單多了，一死而已。

    對自己揮刀，則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

    “噓——”苻堅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眼神越發(fā)明亮起來，“朕知矣，可出使鄴城，大秦愿遣子為質(zhì)，只要退軍，愿割上庸、河套，秦為梁之藩國！”

    “天王！”苻融眼含熱淚。

    這是何等的屈辱，當年苻洪、苻建、苻雄英雄一世，未想子孫卻向人低頭……

    “無妨，昔者勾踐舍身入?yún)?，為奴于夫差，朕亦當臥薪嘗膽，傳令，宗室田產(chǎn)、僮仆一律向朝廷報備，少報、不報、漏報者，皆重罪！”

    苻堅先從宗室開始。

    連江東都在推行庚戌土斷，關(guān)中至今都處于最初級的統(tǒng)治之中。

    “大王英明！”權(quán)翼心中佩服。

    此舉一可試探豪酋們反應(yīng)，宗室都交人交田了，豪酋們豈能例外？

    其二，可以借機打壓有異心的宗室，提前清除隱患。

    苻堅年紀雖輕，謀略和眼光并不差。

    “只怕梁國未必愿意罷兵?！敝焱鋈徊辶艘痪洹?/br>
    “此乃示弱之法，迷惑梁國爾，另外還需遣使入江東，尋求桓溫出兵策應(yīng)，爭取時間?！避迗栽缫严牒昧寺吩撛趺醋?。

    這條路雖然艱難一些，不過機會還是有的。

    至少可以長期與梁國對峙下去，維持三足鼎立的態(tài)勢。

    幾十年，梁主、桓溫都已老邁，苻堅卻正是年富力強之時，未必就沒有機會！

    “忍得一時，可再掙二十年！”苻堅逐漸恢復(fù)了昔日的自信。

    梁軍現(xiàn)在五路圍堵之策，其實也說明它沒有必勝的把握，不然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第五百八十六章 謀

    朝議散去，權(quán)翼出宮，上了自己的馬車。

    關(guān)中無論士民多騎馬，唯獨權(quán)翼喜乘車。

    馬車外面裝飾普通，里面卻鋪著蜀錦，鑲著金絲，燃著香爐，內(nèi)中馨香裊裊，沁人心脾。

    權(quán)翼不好女色，唯獨好財，喜奢華。

    因此關(guān)中有“不為權(quán)翼富、寧作苻雅貧”之語。

    馬車才駛出兩條街，轉(zhuǎn)入小巷，略停了片刻，一人快速竄入車中，合上門簾。

    “拜見先生。”來人卻是姚萇之弟姚緒。

    昏暗的車廂中，權(quán)翼兩眼冒著幽光，“此事若被人察覺，姚氏恐有夷滅三族之禍！”

    “先生多慮了，有姚氏在，便會有先生的榮華富貴！”

    “榮華富貴？此言尚早，天王胸有大志，若革新事成，便可三足鼎立，二三十年后，說不得能一統(tǒng)天下?！睓?quán)翼譏諷道。

    姚緒哈哈一笑，“二三十年后，姚氏更是今非昔比，奉家兄之命，知會先生一聲，隴右三十二羌，皆愿奉姚氏為宗主！”

    姚弋仲、姚襄幾十年的聲望都加在姚萇身上。

    關(guān)中人口，羌人與晉人最多，得到隴西羌部的支持，姚襄羽翼已豐。

    其實有時候權(quán)翼也非常不理解苻堅，明知道姚氏威脅極大，與苻氏有血仇在，卻還委以重任。

    苻堅對別人推心置腹，別人卻只想奪他的根基。

    羌人最是記仇。

    “魚食草首，羊臥土上。果然有幾分道理，然則，爾等莫要忘了后兩句，刀出山河，斬關(guān)破鎖?！睓?quán)翼對苻堅和姚萇的心情都很復(fù)雜。

    苻堅視權(quán)翼為師，禮遇非常。

    但姚萇卻是他的故主，當年姚襄對權(quán)翼也不錯。

    所以他兩方都不得罪，盡量維持下去。

    不過他勸苻堅對內(nèi)革新，自伐根基，也不全是壞事，如果苻堅能推行下去，擋出梁國問題不大，苻堅強盛了，姚氏未必敢動。

    “此事就不勞先生多慮，關(guān)西乃羌族之關(guān)西，大不了我姚家退到隴右隴南，或者漢中、蜀中，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天下之事，誰人又能盡知？天命無常，勝敗在人！后會有期，先生保重?！币w一拱手，直接從行駛的馬車上竄了下去，隱沒在昏暗的小巷之中。

    權(quán)翼低頭沉思了許久，發(fā)出一聲長嘆。

    回到府中，庭院正中一堆錦緞、金玉，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百余親隨背對著他圍成一圈。

    權(quán)翼從下往上一寸一寸撫摸著光滑的錦緞，滿眼陶醉，沉甸甸的金子、玉石令他心中無比踏實。

    這便是姚萇給他的報酬，投其所好。

    良久，權(quán)翼深深一嘆，“立即將這些財物送與宮中，獻給天王，就說是老夫的一點心意，助天王革新。”

    “唯！”親隨在一旁拱手領(lǐng)命。

    權(quán)翼依依不舍的望著金帛，始終感覺不放心，“算了，還是老夫親自去一趟?！?/br>
    江東。

    桓溫的飛云樓船率千余戰(zhàn)艦駛?cè)脲殻？吭谒瘍?nèi)。

    “兄長，梁國發(fā)五萬黑云步騎出擊漠北拓跋氏！”桓沖在岸邊迎接，一臉喜色。

    江東叫囂北伐這么長時間，遲遲未有動靜。

    “近日苻堅亦勸吾出兵，牽制梁賊?！被笢鼐従徸呦聵谴?，身邊百余甲士手提金瓜、斧鉞，身后豎著一桿青麾。

    桓溫雖然沒有篡位，排場絲毫不減。

    “梁國精銳十五萬上下，四面八方皆須守備，遼東萬余、幽州萬余、江淮數(shù)萬，河東數(shù)萬，如今再出五萬步騎討伐代國，鄴中所剩精銳當在三萬上下！兄長若出兵合肥，大有可為！”桓沖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北伐。

    桓溫諸弟中，也是桓沖最有公忠之心，與江東朝廷關(guān)系和睦。

    “為何要出兵合肥？”桓溫一腳踩在岸上，身體晃了晃，被身后的郗超、竺瑤扶住。

    這話問的桓沖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