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叁失鹿
“阿嬋。” 元載平常都是極富涵養(yǎng)的神態(tài)因她這句話而崩解了。他把蓋著戳印的密詔掏出來,扔在她眼前。詔書在案幾邊滾了幾滾,掉在地上。 而蕭嬋還是穩(wěn)穩(wěn)坐在對面,眼睛一眨不眨。 “無論你說怎樣無情的話,這詔書里的安排,恕元某不能接受?!?/br> “不能接受又如何?!?/br> 她還是笑著的。 “難不成東海王能自毀前程,回去做布衣?當(dāng)年你是怎么一步步爬到今日這個位置的,元家五郎?!?nbsp; 她盯著他眼睛,一字一句:“就為區(qū)區(qū)一個長公主我,便要把辛苦建起的基業(yè)與人脈毀掉,你甘心么?” 元載表情像是被刺痛,但他仍站著。 “你不信我,阿嬋。這么多年了,你仍不信我。” “你要我怎么信你?拋棄過本宮一次的人,本宮此生都不會原諒!” 她揮袖把書案上的東西都拂到地上,折子、書冊與典籍嘩啦啦灑了一地。 元載與她目眥欲裂地對視了一會,接著他蹲在地上,把東西一件件地拾起來。 “殿下昨日受驚了。” 他聲音已恢復(fù)了穩(wěn)定:“好生休養(yǎng),臣告退?!?/br> “東海王是從何處聽說本宮昨日受驚了?” 蕭嬋攬袖,元載收拾書的手也停下來。 “昨夜。” 元載笑著,抬眼看她:“殿下書房里的動靜不小?!?/br> “本宮問你昨日本宮遇刺,東海王是從何處知道的!” 她上前一步,恰站在他撿拾的書冊跟前,聲音冰冷:“本宮曉得你與烏孫早有暗中協(xié)議,不然烏孫王不會同意聯(lián)手走那步險棋,你又答應(yīng)那孩子什么了?那公主她只有十六歲……” “阿嬋?!?/br> 元載直起身,蕭嬋就后退半步,恰后背抵在書格上。 “我不是蕭寂,不會做那等喪盡天良的事。更何況……我自始至終心中唯有你一人?!?/br> 他這句話幾乎是咬著牙說的: “不僅僅是叁年前不告而別,你懷疑的還有當(dāng)年我在東海國的事吧?若是據(jù)實以告,你我還能像現(xiàn)在這般說話么,阿嬋?” 元載半跪下去,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嘴唇顫抖。 “君不見咫尺長門鎖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臣不是阿嬌,也不愿殿下做劉徹。若是你我非要走到那一步,便請殿下賜臣流放叁千里、此生不回東海國,以絕陛下后患。” “元載!” 蕭嬋難得動怒,眉眼生動且分明,眼角依稀有淚,將墜未墜。 “臣說的都是實話。當(dāng)年事,殿下盡可以去查。臣寒微時曾于權(quán)貴門庭叨陪末座,但絕無不軌之舉。彼時……但每夜想想,阿嬋還在長安等我,便能活下去了?!?nbsp; 元載笑著,半垂著眼?!按朔栽娇怪?、頂撞殿下,請殿下降罪。” “元載。” “我不信的,不是你終有一天能回長安來找我?!?/br> 她眼角那滴淚終于掉下去。 “我不信的是,你在放棄我離開長安那天,在你心中,搶回東海公的位置與守住我,后者當(dāng)真更重要。” 元載仍站著,但瞳孔微微震動。 她也凄涼地笑了笑,做了個手勢,對面的男人就深深行了個禮,轉(zhuǎn)身走了。 沒走幾步,他就聽見蕭嬋的聲音,雖然很輕,帶著本不屬于這個年紀(jì)的滄桑與悲哀。她說,站住。 “殿下?!?/br> 他站定。 “你我曾生死相托,原不該走到這一步。但殿下所求之純?nèi)涣忌啤⑶灏谉o暇之人,世間并不存在。恕元載無能?!?/br> 他說完又笑了一下。 “那位江左來的,也勸殿下多加防范。謝氏大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日卷土重來,你我都將成階下之囚。” “江左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你亦不知么?” 蕭嬋竭力定住心神。 “蕭家當(dāng)年究竟犯下過多少殺孽,若不是……他又與你有何不同?!?/br> “當(dāng)然與他不同!” 元載倨傲地仰起頭。 “世家高門與罪臣之后怎可相提并論,謝氏當(dāng)年叛亂、致使江南江北不能歸于蕭梁,就該誅殺!” 沉默中,她也笑了一下。 “若是我說,當(dāng)年若不是因為被接進(jìn)宮……我也會在江左平安長大呢?” 元載怔住。 “殿下,你說什么?” “我并非蕭梁皇室后裔,聽聞我的生母乃是江左人氏,當(dāng)年抱我進(jìn)宮、與我相依為命的乳母也是謝家人。宮中缺衣少食、冬日大寒,她得了什么都給我,讓我活著。后來她被皇帝賜死了,我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這輩子第一個對我好的人,因為我而死了?!?/br> 蕭嬋聲音越來越低。 “乳母從小便告訴我,江南好,山水秀麗,與長安風(fēng)景迥異,是我出生的地方。若不是因為蕭氏將謝家趕盡殺絕,我也不會被送來長安?!?/br> 元載的手握緊、又松開。 “這些話,為何現(xiàn)在才說?” “因為當(dāng)年害死謝家的人都死啦?!?/br> 蕭嬋笑得很狡黠,也很悲傷。 “可惜我也回不去了。江左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來殺蕭梁的長公主,或許這便是我的命?!?/br> “當(dāng)年那乳母告訴你的話,萬一不是真的呢?” 元載強(qiáng)忍著攥緊顫抖的手。 “這些年你步步為營……其實都是為了復(fù)仇?那我呢,阿嬋,我算什么,也是你復(fù)仇的一環(huán)么?” 蕭嬋安靜許久,她坐在書案前青絲垂地,抬臉笑時,笑容看起來純良無暇。 “若你是我呢,元載。當(dāng)年若不選復(fù)仇,我要怎么活?” 元載不說話了。 少頃,他跌跌撞撞地離開,碰到屏風(fēng)時,那翡翠屏風(fēng)晃了晃,就咣當(dāng)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像綠瑩瑩的血跡。 她捂臉,肩膀顫抖。沒人聽見她哭,但她確實是哭了。 而在一扇門之后,謝玄遇在等著,等她哭累了才走出來,把書冊撿起,擱在書案上。 “你又回來做什么?” 蕭嬋惡狠狠地抬頭,臉哭花了,但眼睛亮得出奇。猝不及防和謝玄遇對上眼神,他就像做賊一樣別過臉。 “都聽見了?” 她愣神,想起謝玄遇其實可以憑借功夫自由出入宮闈這件事。 “嗯?!?/br> 他繼續(xù)撿東西,蕭嬋卻被他這副鎮(zhèn)定樣子激到,又甩了本書到地上。 “怎么,可憐我了?本宮要報的是本宮的仇,與謝家無關(guān),謝大人不必在這里假惺惺?!?/br> 他把那本她甩出去的書撿回來,重新放在桌上。蕭嬋要拿,他就按住她的手。 “不是可憐?!?/br> 他抬眼直視她。 “是后悔?!?/br> “后悔那些事,不是我做的?!?/br> 他放了個東西在桌上,蕭嬋拿起來看,是昨夜那個紫玉佩。上邊多了兩個字,“阿嬋”。是他手刻的,字跡工整,他做什么都工整。 “不喜歡就扔了吧?!?/br> 他轉(zhuǎn)過臉,不想看她的反應(yīng)。 她托腮,眼睫眨動。 “不喜歡?!?/br> 他立即把玉佩收回去,被她中途截胡,拿起來塞進(jìn)衣裳里,紫玉在襦裙領(lǐng)口若隱若現(xiàn)。 她不哭了。 謝玄遇自忖,此刻在想這些,他離瘋也不遠(yuǎn)了。 “還給我?!?/br> 他低聲。 “你來搶啊?!?/br> 蕭嬋眉眼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