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肆垂簾
夜半到日上中天,重華殿里就下了詔書,說蕭寂突感惡疾、病重不治,于丑時薨逝。為祈冥福,大赦天下,改年號,并宣長公主監(jiān)國。 蕭嬋換了朝服坐上重華殿最高處、接受來上早朝的群臣茫然跪拜時,才曉得世事是一出最荒唐不過的戲。 她打著瞌睡聽完群臣的朝賀,雖則茫然,但煌煌北衙的軍盔和長槍立在皇宮外,不瞎的都知道該效忠的是誰。幾個稱病不朝的她都記了下來,等不忙了一并收拾。這些她都在十年里預演過不知多少次,堪稱爛熟于心。而待到朝會結束,她從所有瑣事中回神、舉目四顧,才發(fā)現(xiàn)群臣里沒有謝玄遇的影子。 昨夜,他與她一同編造了關于蕭寂身后事的彌天謊言——找到敢處理的醫(yī)官、讓蕭寂在窯爐里化為飛灰,而棺木里的來自另一具鳳凰臺枉死的病人。就這樣他們偷梁換柱,謝玄遇親眼看她在詔書上蓋下國璽,而蕭嬋未曾回頭看他。 在那瞬間她是怎么想的?或許是曾經(jīng)看了太多典故,知道握住權柄就意味著失去身后的倚仗。而那些倚仗不是瞬間不在的,它們是一點一滴、一刻兩刻地,或悄無聲息或決絕地,從命運里消失。 而一旦消失,就永不能再追回。 果然之后她換朝服的間隙,謝玄遇就不見了。 蕭嬋失神。雖則只有一瞬間,但當她在設想謝玄遇會從此不見時呼吸一滯,像溺水。 群臣不知道她此刻為何忽然沉默,但站在大殿前側的元載卻一直在看著她。 因他功勛卓著,蕭嬋將他的爵位升了一級,如今元載再也不是當年被家中迫害、遠走長安險些凍死在大街上的落魄公子,他甚至擁有了比父輩更大的榮耀——成為東海國的諸侯王,手握整個大梁最富庶的山海魚鹽之地。 但此刻他看蕭嬋的眼神卻很復雜。因為昨夜那個最重要的事發(fā)生之時,從頭到尾蕭嬋都瞞著他。 她不相信他。雖然不是第一次求證,但元載再次確認此事時,還是心頭沉重。 更別提她似乎并不是一個人完成了這場豪賭,有人陪著她。而恰好,今日早朝,有個人沒出現(xiàn),蕭嬋也自始至終未曾提到過他的名字、給他加官進爵。就好像她故意遺忘了他,而這個故意更顯親昵,表明這只是她和那個姓謝的兩個人之間的事。 他把袖籠里的玉佩握得更緊,那上面字跡漫漶,只能依稀看見那兩個字是“五郎”。那是自從他出獄之后神不知鬼不覺出現(xiàn)在他手里的,物歸原主,他時刻帶在身上。 下朝了他立即去求見蕭嬋。層層通傳后終于得到允諾,被宮人領著穿越重重大殿回廊。越走,元載越反應過來,如今的蕭嬋,不可能再是她的長公主了。 就像她不可能再回到公主府,他們不可能再回到那個把長安埋在雪里的嚴冬。他沒來得及在三年前她最需要他的時候攥緊那只手,就永遠失去了重新來過的機會。 沒辦法講公不公平,因為他愛的不是別人,是蕭嬋。 蕭嬋在殿里休息,他與她隔簾相望,行了個禮。里面?zhèn)鱽響袘械穆曇簦f五郎不必拘禮,本宮正要喚你來。 宮人們都識趣地退下了,元載才從緩緩升起的簾子下看到靠在臥榻上的她。兩人恍如隔世地笑了一下,蕭嬋玩笑似地開口,說東海王殿下,今日瞧著頗精神。 元載也只是愣怔了剎那,就走上前去,半跪在地上,握住她的手,把臉貼在上面。 “阿嬋。” 元載閉著眼睛。 “若是有朝一日我背棄了殿下,殿下可將這條命隨時收回。有我在一日,東海國永不叛亂。” 蕭嬋用空出的那只手輕拍他的后頸,說五郎、這三年來,你亦辛苦。 他于此時終于忍不住,開口時語氣有些發(fā)酸。 “臣知道殿下自有安排,但為何是他。” 蕭嬋撫摸他后頸的手停住了。過了一會,元載才聽見她如常的慵懶嗓音。 “謝玄遇是局外人,身無長物、心無掛礙,是本宮手里的一把好刀。東海王要與一柄刀吃醋么?” 元載終于笑了,他從地上緩緩站起,俯身去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蕭嬋沒有拒絕,甚至將手搭上他脖頸。四周珠簾緩緩放下去,而就在沉水香燃起的時刻,廣袤宮殿高大屋頂?shù)陌堤帲泻谟百亢龆^。 *** “我就說長公主不能信!她說首座你不過是柄刀而已!首座您可聽見了?” 赤鶇在地上踱步,謝玄遇端坐在榻上聚氣,手里捏訣,穩(wěn)如泰山。 “還有,昨夜的事,首座要如何向隱堂交代?十長老死了一個,再加一個頂尖的刺客。如今首座你又與長公主綁在一起…” “各人做事,各人承當,我無悔?!?nbsp; 謝玄遇睜開了眼,看向赤鶇時目光卻有極深的歉意。 “只是你與我一同下山受牽累?!?/br> 赤鶇擺手:“無妨。師父說了要我照顧首座,我便照顧到底。況且”,赤鶇摸頭笑:“師父定不會對首座出手,如此一來,便只剩八個長老要對付了?!?/br> 謝玄遇難得也臉上露出笑意。 “是,師父不會?!?/br> “不過話說回來,首座待要如何收拾眼前局面?還有那長公主…”赤鶇察言觀色:“既已入主重華宮,有北衙羽林軍保護,若是隱堂再派人來殺,想必沒那么容易吧?還有…” 他頓?。骸笆鬃鶎﹂L公主,難不成是認真的?就算她有苦衷,但終究是帝王家、狼子野心。首座三思啊。” 謝玄遇不說話了,良久,他才把捏訣的手松開,恢復了尋常坐姿,眼睛只怔忪瞧著別處,神態(tài)恍然。 “如何待她是我的事,與她是否待我無關,與她是如何的人亦無關。” 赤鶇抱臂搖頭,卻聽聞窗外有動靜,就探手出去,抓住剛飛到窗前的玄鳥,從鳥腿上取下信件,展開讀完,對謝玄遇嚴肅。 “西城線人發(fā)來的,說是宮里下了詔書升了首座你的職,這回是從刑部調到了御史臺…” 他把紙條遞給謝玄遇,思索道:“不過這個殿中侍御史是個什么品階呢?” 謝玄遇聽見這句話,立即接過紙箋看完,旋即就著燈燭燒了,眼睛瞧著火舌吞吐、卷掉最后一個字,才開口說,胡鬧。 *** “請殿下收回成命。在下方中第逾月,屢次升遷,恐怕不合規(guī)矩。更何況殿中侍御史…” 謝玄遇站在垂簾外,自始至終沒抬頭,直到簾子里略啞的女聲打斷了她。 “本宮還以為,若不是下詔,謝御史這輩子不來重華殿了呢。” 謝玄遇不說話了。他眼睛盯著地面,但在光可鑒人的青金色石磚上,倒映著蕭嬋的影子。就算隔著紗簾也能看見她方才起身,在緩緩地梳頭。香爐里灰燼尚存、暖香彌漫。 某人正在以不可忽視的方式昭示其存在,那是如今為數(shù)不多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出入她寢殿的男人、她曾經(jīng)的駙馬,如今的朝堂左右手、新封的東海王。 而殿中侍御史不過是個被早晚通傳、稟報百官言行、勸諫君主的角色。就像她說的,是柄無所掛礙、趁手的刀。 “是下官逾矩。” 謝玄遇低頭,青色官服也倒映在地上。他看見蕭嬋屏退了左右,紗簾升起,她終于起身走向他。 他沒有躲避。 于是沉水香奢靡的氣味就飄進他鼻尖、涌向四肢百骸,喚起逐漸蒸騰的熱意。蕭嬋惑人的聲音就在耳邊,她無論與誰說話都沒什么分別,卻讓對方覺得自己才是唯一。 “還是說謝大人不滿意?!?/br> 她踮起腳才能讓下頜恰巧抵在他肩上,謝玄遇紋絲不動,她就像只飛鳥棲在枝上一般,閉著眼靠在他肩側休息。 良久,她才輕嘆。這聲喟嘆像卸下無數(shù)驚慌失措的心思,他卻心中涌起莫名愧疚。 “下官并非不識抬舉。只是朝政不可兒戲”,他開口時語氣比此前輕了許多,但依然僵硬:“下官也不是、殿下的面首?!?/br> 蕭嬋閉著眼睛噗嗤笑了。 “誰說謝大人是面首?!?/br> 她聲音在他耳邊、比平時還要低,帶著滿足后的沙啞。他意識到這點時,手在袖籠里捏緊了手心、以抵抗陌生情緒侵蝕神志。 他不能不注意到她身上那侵入肌骨、揮之不去的南海沉香。 “面首可沒謝大人那么…” 她的手隔著袍服貼上他胸口,但也只是貼著胸口。 “不懂技巧”,她意有所指、聲音還是涼的,卻讓他閉上了眼,喉頭滾動。 “橫沖直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