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伍大婚(下)
“喜事難得,孤今夜也來喝喜酒?!?nbsp; 蕭寂坐在堂上,泰然自若。整個公主府今夜都是大紅,卻因為太紅了,有些瘆人的血色。蕭嬋瞧著前邊眼神放空,像是沒聽見蕭寂話似的。等她掙脫了元載的手,才往前一步行了個禮。 “敢問陛下,三人的喜酒如何喝。” 這場面太熱鬧,熱鬧得四周侍者和觀禮的人都退了個干凈。長安城今夜無人入眠,但喜宴最中央?yún)s安靜到詭異。 元載要越過蕭嬋擋在前面,卻再次被她攔住。蕭寂往后瞧了一眼,說,鎮(zhèn)國公乏了吧,且自去歇息。我與皇妹有話要講。 蕭寂拿著合巹酒的金杯在手里轉,像在等什么事發(fā)生。蕭嬋看元載,卻見他方才還強忍怒意的神情此時卻恢復了鎮(zhèn)定,甚至還勉強笑了一下。 “陛下既然與公主有要事相商,那臣便告退了?!?/br> 蕭嬋尚沒反應過來,覺得背后一空?;仡^時元載已經(jīng)走了,她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 堂上蕭寂忽而笑出聲,繼而哈哈大笑,笑得畫梁上的灰簌簌落下,落在深紅錯落的帳頂、落在她金絲繡的團花婚袍上。 “你看,阿嬋,到頭來你能靠得住的還是只有孤一個。你的如意郎君跑得比孤的大宛馬都快?!?/br> 蕭嬋轉回臉時已整理好了表情,她施施然走到蕭寂對面,拿起空的金杯,說,那么皇兄,這第一杯敬大梁,望江山永固。 蕭寂看她走上來時表情卻有些奇怪,像不大適應如此順從的她。但還是沉吟片刻,起身破開酒壇的泥封。瞬間,酒香彌漫整個大殿,兩人都胸膛起伏,困在香氣之中。 “十年了?!?nbsp; 蕭寂按著桌子,皮相尚好,目光卻有很深的疲態(tài)。他看向蕭嬋時,目光也像是在祈求原諒般,神情可憐。 “阿嬋。十年前的事,孤夜夜回想?;蚴遣⒎悄阄抑e,乃是天意如此?!?/br> 她沒答話,只是凝神瞧著那啟封后的酒壇。指甲上鮮紅的蔻丹捂在金杯邊沿,蕭寂沒瞧見她的動作,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沒喝酒,語氣卻已經(jīng)是微醺。 “若是那年孤沒有南下江左,漠北就不會趁機叛亂,你也不會去和親。若是那時你我有了孩子……如今該能做儲君了罷?!?/br> 蕭嬋的瞳仁只是震動了一瞬,旋即恢復鎮(zhèn)靜。 “陛下說笑了?!?/br> “孤從不說笑。阿嬋,烏孫郡主的事,想必你已知曉。孤預備將她接入后宮,待有子之后,便賜死她,將孩子交予你撫養(yǎng)?!?nbsp; 他像在期待她夸贊似地轉身:“孤說過后宮只能有你一人,但大梁不能沒有后嗣?!?/br> 聽他說完這一段,蕭嬋才抬起眼睛。 “陛下?!?nbsp; 她眼睫眨了眨,敷了厚粉的臉和瓷人似的沒有表情?!安皇且驗闉鯇O郡主像我當年,才接她入宮的嗎。” “是?!?/br> 蕭寂終于直視她,在那瞬間蕭嬋下意識打了個寒噤,手更深地握住金杯,被上面鑲嵌的寶石硌了手也毫無知覺。 “孤選中她,便是因為她像你。你愛過孤不是么?為何不能像她那般與孤同心共氣?阿嬋,你只需向前頭再走一步,天下就是你我的?!?/br> 他循循善誘:“孤曉得你的野心,阿嬋。你我都不是十全十美之人,又何必互相苛責?這么多年,你為何總不記得孤對你的好,反而處處念著孤的不是?” 他往后靠著,眼睛看向很遠處。 “這位置若要坐得穩(wěn),就不能不殺人。別再天真了?!?/br> 蕭嬋看著他手里的空杯,忽而笑了,先拿起酒壇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他斟滿。 “是啊,何必互相苛責。我也并非善類,陛下說得對。從前,是我看不開?!?/br> 蕭寂看著她倒酒,倒完了才很輕地笑了笑。 “阿嬋,你不會在酒里下毒吧。” 她也笑,拿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朝他亮了亮杯底。 “阿兄。如今你我連對坐飲酒都不能,又如何能并肩坐在重華殿上?” 蕭寂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肩膀聳動。隨即他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之前,最后看了她一眼:“孤曉得你沒下毒,因為孤于你還有用,阿嬋。歸根結底,你我是一類人。我們這類人,不爬到最高處,還不如死了?!?/br> 但喝完他就昏倒,酒杯滾落在地上。 蕭嬋起身,拾起酒杯,把杯壁擦了擦,小心擱在桌面上,齊齊整整地成為一對。然后她走出去,果然見帷幄外隱隱有人影,遠處刀兵寒光爍爍。 她站定,說五郎,出來罷。 元載走出來,還穿著婚服,只瞧了蕭寂一眼就定住,那眼光倒不是悲傷,而是驚喜。 “陛下他……” “沒死。不過是在酒里添了些昏睡的藥,夠他睡到天亮。另外……” 蕭嬋整理袖子,又補了一句:“這藥喝了,就會絕嗣?!?/br> 元載眼神微動,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蕭嬋抬頭笑笑,與他并肩時握住了他袖口。 “五郎,實話告訴我,外面那些兵,是你的么?” 元載不說話,剛要張口,就被她打斷。 “撤了?!?/br> “為何要撤?” 他握住她胳膊,聲音急促:“今夜是成事的好時機,全城金吾衛(wèi)都不當值、北衙軍里盡是我的人,若是……” 啪。 蕭嬋的掌印在他臉上,她又重復一句。 “撤了。” 元載愣了,卻在想起什么事時瞬間清醒,眼里閃過恐慌。 “蕭寂他……” “今夜全城不宵禁、只有你知么?” 她眼里閃過銳光,比方才生動許多。“我不殺蕭寂,乃是因大梁戰(zhàn)亂方停。長安不是東海國,小民幾十萬戶,列國商戶與使臣上千家。今夜起事,死多少人算夠?” 她冷笑:“且說,北衙軍能被你收買,就不能被旁人收買么?” 蕭嬋說完,又伸手撫上他的臉,忍住方才的怒意,鎮(zhèn)定道: “五郎,今夜蕭寂是在試探你。我了解他,他不……” 她頓住了,瓷器般完美的妝容上,眼里閃過自嘲。 “不信任何人,包括本宮?!?/br> “北衙有伏兵?!?/br> 元載猜到她的言外之意,眼里閃過震驚,旋即轉身要走,走之前又瞧了她一眼,神情復雜,像重新認識了她。蕭嬋卻在他臨走時扯住他袖角,將語未與之時,元載就凄涼地笑笑,低頭想握住她手,卻沒有碰到就收回。 “是臣不夠縝密,讓殿下徒然擔心?!?/br> 她這才放開他,看元載急匆匆走出去,才長舒一口氣般回到大殿,四周空蕩蕩,只剩俯首倒在桌邊昏睡的蕭寂。 她疲憊不堪地坐下,忽而用手背摸了摸臉,卻是燙的。 她立即起身去探蕭寂的鼻息,發(fā)覺他倒氣息沉穩(wěn),自己卻身子虛浮起來,又是什么毛?。?/br> 此刻殿堂深處才走來個人,待他走進燈燭里,讓蕭嬋看清時,不由得瞳孔收縮。 謝玄遇。 這盤棋下到盡頭,埋伏在最后的竟是謝玄遇。 他步伐極快,和平時端莊的樣子也有所不同。待到面前后沒多說話直接抓起她的手端詳,蕭嬋也鎮(zhèn)定,見他查看涂了蔻丹的指縫,才慢悠悠開口。 “本宮有解酒藥?!?/br> “下官知道?!?/br> 他抬頭,神情嚴肅:“余下時候不多了,還請殿下移步?!?/br> “移步?移步去何處?!?/br> 謝玄遇表情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開口解釋: “這酒,有人換過?!?/br> 蕭嬋立即轉頭去看對面,發(fā)現(xiàn)蕭寂已在她說話的功夫被人帶走了,對面空空如也。難得被擺了一道,她氣急反笑:“這是何意?” “半個時辰后,陛下會醒轉,彼時若殿下還與他在一處,或會有些麻煩?!?nbsp; 他俯身對著她,說得很輕巧:“請殿下移步到偏殿,有人保護殿下周全?!?/br> “我為何信你?” 她越來越覺得渾身發(fā)熱了,但此時此刻,卻只能端著長公主的架子。 謝玄遇見她執(zhí)意不走,咬咬牙,就俯身把她攔腰抱起往外走,蕭嬋驚了,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榉林?、發(fā)冠也沉,他卻抱著輕若無物,分明是有功力在身上。 有這等功力,為何從前縱容她上下其手? 蕭嬋察覺自己被騙了,氣血上涌就要掙扎,謝玄遇抱得緊,她掙不脫。片刻后就走到偏殿,此處寂靜無人,只紅燭高亮。他待將她放下,蕭嬋卻瞅準了他腰間佩刀,一把抽出,就往自己身上扎。黑暗中謝玄遇還來不及反應,刀已扎破了左肩,血染紅婚袍。 “帶本宮走?!?/br> 她瞪著謝玄遇。 “本宮不會包扎,此處宮人早已被屏退。若留我在此處,會失血而死。” 蕭嬋握刀的手出了汗,她在賭他的善心。 謝玄遇只猶豫了片刻,就從她手里奪過刀扔在地上,轉頭抱著她出了偏殿,往后院走去。他步伐飛快,很遠處傳來人群歡聲笑語、宴飲達旦。這是個太平的晚上,假若人們沒發(fā)現(xiàn)北衙軍在暗處的異動。 直到他抱著他上了一輛黑色大漆裹成的馬車,連馬也是純黑,仿佛從地府里駛出來。蕭嬋認出這是那夜他救過她的馬車,手就揪著他衣服開玩笑。 “你要在此處殺了我么?” 他終于低頭說話了,像驚訝于她會這么問似的。 “下官不殺人?!?/br> 這次輪到蕭嬋不說話了。待到他把她抱進馬車里又扔給她一個藥瓶就走時,卻被蕭嬋扯住了袖口。 “手動不了?!?/br> 她聲音很低,又在裝可憐。謝玄遇半點都不想再看。 “真的?!?nbsp; 她手指往下,扯住他的手:“本宮喝了你換過的酒,又喝了給原來那藥酒備的解藥。藥性對沖,萬一有個好歹,算在你頭上,你就算殺人了?!?/br> 謝玄遇:…… 她又困了似地眨了眨眼,聲音越來越低: “不好,藥性上來了。” 他沒再猶豫就上了馬車,拉上車簾的一瞬,黑色駿馬就通人性一般自己開始往后巷深處走,遠處火光連天。 “轉過去。” 他聲音也比平常更冷,蕭嬋有些生氣了,但還是把衣裳解開,轉過頭不看他?;榉訉又氐?,她越結,手的動作越慢,腦袋也越來越昏沉。 “不對,你那藥究竟是什么?為何我……” “下官的藥沒問題,是殿下的解藥有問題。” 謝玄遇也有些急了。赤鶇剛將蕭寂帶走,離“回真”的藥效發(fā)作還有半個時辰,他還來得及脫身去審問蕭寂么?見蕭嬋的衣裳層層迭迭的脫不完,他終于心一橫,上手去幫她解。好在黑暗中她瞧不見他是否臉紅,但一定在嘲笑他。 兩人都不說話,馬車在暗夜里緩緩行駛,在詭異的安靜里只有解衣裳的沙沙聲。蕭嬋就在此刻突然笑了。 “大婚夜,倒是謝大人來解本宮的衣裳。” 謝玄遇不搭話,恰在此時最后一層解開,雪光閃了他的眼,他立即避開眼神。 “快些上藥吧,時間不多了。謝大人要去審問陛下么?他嘴里沒半句真話,還不如審本宮,本宮知道的,都告訴你。” 他看了她一眼,擰開藥瓶,把傷藥倒在手心里,又從馬車里搜出一瓶酒,倒在布上,蓋過傷口,她立即吸了口涼氣,往后瑟縮。 “別躲?!?/br> 他用手指沾了傷藥往上涂,肌膚相觸時,她眼睫輕眨。 “忍著點?!?nbsp; 他看她不說話,反倒開口了。黑暗中他看不清,只能盡力細致地涂抹,蕭嬋的呼吸就在耳邊,片刻后上完了藥,他才輕輕吐氣調息,把藥瓶收起來,翻身離開她。 而馬車外忽而傳來馬蹄聲,來者甚眾。 隔著黑紗遮蓋的車簾,能看清外頭的情形?;鸢牙?,眾人簇擁著一個男人,男人騎在高頭大馬上,如同眾星捧月。他穿著駙馬的婚服,看來是已穩(wěn)住了北衙,正佯裝無事回來找人,卻發(fā)現(xiàn)蕭嬋不在,卻不能大張旗鼓地找。 他眼里的焦急不是裝的。在燈下黑的這一段路上,燭火照亮一切,偏偏沒留意身邊這輛簡樸陳舊的馬車。 蕭嬋顯然也看見了,謝玄遇回頭看她,對視之間,見她眼里閃爍,依稀是淚,才反應過來今夜是她新婚之夜,車外是她的第四任駙馬。 他們擦肩而過卻不是誰的錯,只是這段因緣自始至終都不合時宜。 謝玄遇不知心中如何想法,他只是在反應過來之前,側過身,擋住她看出去的視線。 車里完全黑了。 黑暗中蕭嬋握住他袖口,謝玄遇心中做賊的感覺卻愈來愈烈。 “不對?!?/br> 她聲音發(fā)顫。 “解藥不對,我身上好熱。” “謝大人”,她與他耳鬢廝磨。 “幫幫我?!?/br> *不好意思劇情寫長了,車在下章(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