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忿怒
春祭進行得慢,禮服又沉,太陽晃著眾人,很快撐不住的便開始流汗、頭暈,看誰都是虛影。 謝玄遇遠遠望見百官盡頭的蕭嬋,她脊梁直直地站著,像個玉人?;蛟S這樣禮儀繁縟的事,她已參加了不下百次。這個角度,只有蕭寂能瞧見她的表情。 謝玄遇不知道此刻蕭嬋會是什么表情,畢竟在她身旁不遠處就站著蕭寂和烏孫郡主??ぶ鹘裉旆滞馐y,除了烏孫飾物外,還穿了御賜的大梁禮服,將人層層套起來,只漏出一張尚顯稚氣的臉。年紀輕輕就輪廓如此卓越,以后只會更美。 眾人也瞧不見蕭寂的表情,他站得太高,只與天平齊。手中拿著祭天的五谷,按禮書上的順序有條不紊地動作,耳中只有鐘磬的清音。 蕭寂行禮結(jié)束,眾人等著瞧下一位是誰,都屏息凝神。 往年,毫無懸念地都是蕭嬋,但今年似乎不同——大梁的皇帝似乎終于決定放下對皇妹的執(zhí)念了,朝臣們都露出欣慰表情。 謝玄遇原本無意旁觀這場鬧劇,但他還是在蕭寂走下祭壇時抬眼了。于是他看見蕭寂伸出手,在蕭嬋似乎抬了抬頭時,挪步走向另一邊,將手遞給了烏孫郡主。 群臣嘩然。 猜測歸猜測,誰也沒料到大梁的皇帝會如此公然向烏孫示好。此前朝堂上關(guān)于漠北的爭執(zhí)有了定論,而臉上悒郁不平的,是那些曾盼望過蕭寂能與自家女兒聯(lián)姻的勛貴舊臣。 此舉像極了被情愛沖昏了頭腦的年輕君王,在拿江山社稷做賭注,把不敢想的榮華賜予一個背井離鄉(xiāng)來謀求和親的女人。 何等的盛寵,何等的榮耀。 舊臣們咬牙切齒,嫉妒卻也艷羨,眼光粘著那一對看著頗為般配的男女牽手走上高臺,沒人記得被忘在一邊的長公主。但謝玄遇一直看著她,像在找她的紕漏,或是說,想在她天衣無縫的演技里尋找破綻。 但蕭嬋還是站得筆直,脊梁像把銅尺。 祭田的儀式漫長,要有堪當(dāng)天下垂范的女人把養(yǎng)蠶的禮器按禮官要求的次序進行擺放,并唱誦祝詞。眾人眼睛都放在用生疏漢話講祝詞的烏孫郡主身上,顯然,禮部連夜教導(dǎo)過她細節(jié),縱使緊張,卻大體沒有出錯。蕭寂在她身旁,等大禮結(jié)束,牽著她走下臺,神情似乎是對她很滿意。 怎能不滿意?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打碎,再按照自己的心愿,拼成自己喜愛的樣子。舊的撐不住裂開了,就換個新的,再打碎。 謝玄遇沒注意到自己手緊攥著,在所有人都寂靜的時刻,他突然想怒吼出聲,或是徑直去到祭壇前把蕭嬋帶走,去哪里都行,除了在此處,除了在此時,眼睜睜看著一切發(fā)生。 他在此刻理解了元載為何要在那夜燒了祭壇邊幾百座大帳。 這是純?nèi)缓诎档乃?,縱使只有忿怒之火,也勝過讓人窒息的沉默。 *** “首座,你動怒了?!?/br> 赤鶇蹲在春祭百官歇息的水榭角落,頭上頂著草葉,在謝玄遇路過時暗中開口。他停步,深吸一口氣,挪步到屏風(fēng)邊,遮住赤鶇藏身的地方。 “往水里照一照?!?/br> 他眼角余光往水里看,瞧見自己時也怔住。這是他從未曾有過的一張臉。懊悔、痛惜、忿怒。他覺得自己甚為丑陋,立即別開了眼神。 “師父總以為首座是個沒七情六欲的假人,如今看來也不全是。怎么,狗皇帝又做什么傷天害理之事了?” 赤鶇拿石頭打了個水漂,幸而百官乏得很,好容易得了休息,盡在扶著腰談天喝茶吃點心,無人在意這荒僻一角。謝玄遇調(diào)息片刻,才開口回他。 “無事發(fā)生,不過是我修行功夫不足而已。” “聽聞長公主被狗皇帝擺了一道?” 赤鶇接了他的話,又扔了個水漂?!拔铱垂坊实鄞伺e是想一箭三雕,先聯(lián)烏孫制衡漠北,再兔死狗烹,待利用完了烏孫,那郡主怕是也沒什么好下場,還能給長公主個下馬威。依我看,我干脆趁夜進宮去,把這狗皇帝藥死算了。” 謝玄遇被這句話忽而震得清醒。 方才他竟連這一層都未曾想到,只覺得是蕭寂在利用旁人給蕭嬋難堪。那些背后的博弈,他不是未曾想過,只是不愿承認。 原來真有人可以利用對方至此。 “首座?” 他回身,語氣恢復(fù)了往常。 “此處危險,快些回去。待祭禮完了再議。” “你不是為了長公主動怒的罷?!?nbsp; 赤鶇要走,眼神卻還是瞧著水榭里邊的熱鬧。 謝玄遇閉目袖手,站在光影交匯處。良久,他搖頭。 “不是。” “無論如何,我不會主動招惹她。” *** 赤鶇剛走,水榭里就起了喧嘩。 謝玄遇往人聲嘈雜處看,卻瞧見在君王休息的大帳里,接連跑出來兩個人。 衣冠不整哭哭啼啼的是郡主,身后面色蒼白跟著踉蹌的是蕭嬋。 恰在此時蕭寂從遠處走來,身邊還跟著若干使臣。見這情狀,幾個使臣都慌忙拿衣袖遮住臉,看都不敢看一眼。 “陛下!” 郡主瞧見蕭寂就掉下兩行淚,跌跌撞撞跑過去,抱著雙臂發(fā)抖。蕭嬋在瞧見蕭寂那一刻就站住了,手緊攥成拳,掐在手心到骨節(jié)發(fā)白,面上卻不顯什么情緒,但只是沒有血色。等蕭寂走近時,才行了個禮。 “陛下。” “何事喧嚷如此。” 蕭寂極自然地把披著的袍服解下來披在郡主身上,又順手把她攙住,擋著身后使臣們窺探的眼神。 “殿、殿下她方、方才……” 郡主說得磕磕絆絆,蕭寂沒等她說完,眼神就往蕭嬋看過去。她站在所有目光的中心,開口時聲音卻還是跟往常一樣,懶懶的,沒什么情緒。 “哦,方才本宮撕了郡主的衣裳。” 她這話說出口,連蕭寂都笑了。 “蕭嬋,你是愈發(fā)沒有規(guī)矩了。都是孤平日……” “因為郡主說,本宮是與兄長茍合的雜種?!?/br> 她眼神抬起,猛虎般兇悍,瞧著卻恭順有禮。 “這污名本宮擔(dān)得起,陛下恐怕?lián)黄穑罅阂矒?dān)不起?!?/br> 蕭寂沉默。 郡主還在他懷里發(fā)著抖,百官早退得沒了影。許久,蕭寂笑了一聲,低頭問發(fā)抖的女孩:長公主說的可是真的? 對方愣住了,張了張口,不言語,神情在慌張和震驚之間游移,最終只是凄涼一笑。 蕭嬋額角垂下一絲亂發(fā),立即用手指撥了上去。 接著忽而有宮人驚叫。 瞧見一道人影閃過,是那郡主掙脫蕭寂的手,往湖邊跑。祭田旁是從前皇家御苑,水深、有蔓草在湖邊漂浮。 郡主毫不猶疑地跳進湖里。 “阿嬋!” 蕭寂只叫了這么一聲,因為蕭嬋也跟著跳進去了。 謝玄遇沒多想,那幾乎是本能。 他跳進去時只觸到冰冷的手,沉得出奇,似乎是被蔓草纏住,動彈不得。 待到能睜開眼時,他瞧見蕭嬋在水里閉著眼,手托著郡主往下沉的身子,自己卻不掙扎。 他在水中攥住她的手,蕭嬋才睜開眼睛。 待瞧見是他時,謝玄遇也讀出她目光里的震驚。接著她做了個手勢,要他將人拖上去,就松開扶著郡主的手,自己往下沉。 他心在那一瞬間幾乎炸開。 幾乎是瘋了似地,他把郡主帶到水淺之處,聽見湖邊官兵喧嚷,就一頭又扎進去,水冰涼地灌進領(lǐng)口,他聽不見蕭嬋在水底的聲音,也看不見她。 水下不能呼喊,他幾乎要溺斃在寂靜里。 原來寂靜才是最悲哀的東西。 終于他找到一片衣裙,接著是她的手和她的腰。 他抱住她往上游,聽見湖邊人聲鼎沸,只覺得恍如隔世。 “阿嬋!” 那是蕭寂的吼聲。他被官兵攔著,險些跳進湖中。所有人都在等他上岸,但他懷里的蕭嬋是冷的,面色蒼白。 這個狐貍似的女人要死了,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可她要死之前,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端倪。 終于他把她拖到岸上,精疲力盡。 昏過去之前,他還緊攥著蕭嬋的手。 *** 謝玄遇在昏黃燈光里醒來。 他轉(zhuǎn)頭瞧見屏風(fēng)對面,依稀有個人影,還以為是在夢中。 “謝大人醒了?” 蕭嬋把屏風(fēng)拉開,謝玄遇立即轉(zhuǎn)過眼神。 她剛換了濕透的衣裳,頭發(fā)還是濕的,眼神也濕漉漉,整個人如同還魂似的,明艷鮮妍,根本不像此前那么蒼白。 “多謝大人方才陪本宮演這場戲??ぶ鞔朔孕袑⒁路毫擞终_陷于我,背后恐怕是陛下的主意。本宮以為要在水里沉一會,才能等得到誰來撈起,等不到,便死了算了?!?/br> “沒想到竟真有人來救我。” 她笑得前仰后合,扶著屏風(fēng),笑得屏風(fēng)都在晃。 謝玄遇看她,心里的焦躁卻比此前更甚。 “謝大人不會真看上本宮了吧。” 她笑完了,抱臂看他,燈火晃動時,謝玄遇冷冷開口。 “殿下以為,拿自己的命作賭注,是當(dāng)真好笑之事。” “不然又如何?” 她面色驟然冷淡,嘲諷浮上嘴角。 “謝大人以為世人的命是如何金貴的東西么?縱然是長公主,也被那人玩弄于掌中,他愿我死,我便心甘情愿地死,他愿我活,我便感恩戴德地活。你不也一樣么謝大人。你連自己的心都不敢看一眼,只敢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話唬人。” 她捏住他下頜抬起來,有些難過地看他,那瞬間她神情又像極了被雨淋濕那夜。 “又或著,根本就是無情?!?/br> 她順著他脖頸輕吻,聲音纏綿。手摸到他的手,握住,往她自己身上帶。 “你們這些男人,與蕭寂并無不同,不過是喜歡cao我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