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那么,”海因里希的聲音一點點散進雨水薄薄的冷意里,“奧爾西斯知道你與阿瑟親王的同謀嗎?” 萊斯特公爵臉上的笑容忽然不見了。 第95章 情意綿長 “海因里希家族的蛛網令人贊嘆?!?/br> 萊斯特公爵很快地就重新露出了微笑, 他單手按在胸膛上,彬彬有禮地欠身。 “我想,坦誠一點的確不是件壞事。” 兩把優(yōu)雅的細劍碰撞, 發(fā)出折磨人神經的金屬刮刺聲。海因里希反握住的佩劍以雙頭蛇狀的護手擋住了萊斯特公爵的偷襲,他抬起了左手, 指縫間袖弩閃爍寒光。 “這可不是合作該有的姿態(tài)?!?/br> 萊斯特公爵眼神從兇狠猙獰變回親切熱誠, 押注的一擊徒勞無功之后,他很快就將自己的真面目重新藏了起來。他向后退了一步, 妥協(xié)似的將劍重新掛回腰間。 “好吧, ”公爵口吻謙恭,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阿瑟親王出了什么價格,讓世代忠誠皇帝的萊斯特公爵改為他效力?”海因里希說。 “大概就像您當初放棄阿黛爾陛下一樣吧。” 在驟然貼近咽喉的劍尖前, 萊斯特公爵微笑地閉上了嘴。 ………………………… “神啊, 永遠的永恒的公正者, 憐憫我吧!救贖我吧!” 被判處死刑的人帶著浸滿硫磺的苦難之冠, 在張牙舞爪的火焰中聲嘶力竭地苦苦哀求。鐵鏈被燒得通紅, 一個消瘦嶙峋的人最后只剩下一副黑色的、散發(fā)詭異反胃惡臭的悚然焦物。[1] 風吹過時, 炭屑和一些血rou焚燒剩下的膠狀物, 簌簌落下。 幾名身穿潔白法衣的修士走上來, 檢視那些余灰, 確保這名“異端”和他寫的所有文字——那些惡魔撒旦吐向人間的毒液, 都被一起徹徹底底地焚燒干凈了。為防止異端的同謀將剩余的尸骨帶回去膜拜埋葬——其實哪有什么尸骨啊,不過是一堆難以分辨的殘渣, 他們還將“尸骨”從鐵鏈上解下,把稍微大一點的余骨碾碎。 做完這一切之后,一名布道師走出來。 “被撒旦蠱惑的人以他該得的方式結束,我們所有神的信徒, 都當以儆效尤!愿神憐憫你我!” “愿神憐憫你我?!?/br> 在圍觀者帶著恐懼、驚駭和懷疑等情緒的聲音里,穿著法衣的審判者們迅速離去。 他們散進了羅納城的大街小道,挨家挨戶地搜查是否有人正在做“下流放蕩”的事——賭博、喝酒乃至普普通通地玩紙牌。[2]在此之前格外繁榮的娼妓被趕出了神垂憐的城市……負責這些工作的,不僅僅是教會原來的宗教裁決所,還有許多熱心的志愿者。他們都是對圣特勒夫斯二世之前教皇國腐朽現(xiàn)狀痛心無比的人。 圣特勒夫斯二世作為樞機主教時期的“歸潔運動”終于得以以“神”的名義,轟轟烈烈地推行著。就去年到現(xiàn)在的狀況來看,它的熱烈程度,超出想象。 人們對此前圣城的墮落深惡痛絕,“回歸圣潔”是圣特勒夫斯二世競選教皇前提出的口號,它罕見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簇擁。 只除了一點,為回歸“道德秩序”而所作的種種努力,正在不知不覺地從一個極端的深淵,滑向另一個。 “有人正在散發(fā)這些小冊子?!睅е?,“米歇爾的著作就像夏天的蒼蠅一樣,不斷從各個角落涌出?!?/br> 樞機主教沒有把后面的那句“簡直就像米歇爾陰魂不散一樣”說出來。 “米歇爾?”圣特勒夫斯二世花了點力氣才從記憶里尋覓出這個名字,“他寫的《血液循環(huán)和再論教義》?那是不可饒恕的異端之語,把他們找出來,送他們去該去的地方。” “但是……”卡斯泰樞機欲言又止,“教會中有不少人因您的舉動而感到不安了。他們希望能夠和您談談。” “我們與他們沒有什么好談的?!笔ヌ乩辗蛩苟缽娪驳卮驍嗔丝ㄋ固袡C的話,他走到窗邊,一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指著外面的廣場,“這里,這里是地面的天國,是神的人間之城,但你聽聽他們私底下都怎么說的——娼妓與盜賊的樂園,罪惡的庇護所。我親愛的朋友,清醒一點吧,我們已經朽敗到即將死去,而在我們的左右是虎視眈眈的魯特以及東西烏勒。就連原本我們可以cao控的羅蘭,都已經能夠反過來威脅我們了??纯戳_蘭,看看世界,如果我們再不改正,迎接我們的就是滅頂之災了。” “但并非所有的枝節(jié)都需要加以利斧火燒啊?!笨ㄋ固袡C忍不住道。 “你要清楚一件事,”圣特勒夫斯二世冷酷地說,“如果是要校正一棵小樹,那么只需要伸出手扶正,再加上幾塊木板。但如果想要校正一棵早已經長成的大樹,就要砍掉它的樹枝,搭起不可撼動的支架,至于被砍掉的樹枝是否全是有罪的,便已經是一件不值得在意的事?!?/br> “這會給您引來麻煩?!?/br> “一些不合時宜的蟲子,”圣特勒夫斯二世輕描淡寫地說,“他們會閉嘴的?!?/br> 卡斯泰樞機想說些什么,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 他感到了不寒而栗的意味。 卡斯泰曾是圣特勒夫斯二世的追隨者,在教皇還只是路維斯樞機并被逐出圣城的時候,是卡斯泰在教會中竭盡全力維持住他的影響。如果沒有卡斯泰,就算路維斯樞機得到羅蘭女王的幫助,也不能這么順利地在教皇選舉中取得勝利。圣特勒夫斯二世是位篤信著——卡斯泰樞機從不懷疑這點。 他一直堅信,圣特勒夫斯二世能夠為了讓教會回歸圣潔獻出一切。 直到現(xiàn)在,他也如此相信,只是這份相信已經帶上了可怖的味道。他悚然地發(fā)覺,圣特勒夫斯二世的狂熱正在驅使他,漸漸地變成了一名精神王國的暴君。作為“路維斯樞機”時總總值得贊美的執(zhí)著品質,在成為“圣特勒夫斯二世”之后,已經變成了十足危險的□□。 圣特勒夫斯二世正試圖讓所有人置身到他用那些廢紙舊經搭起的思想框架里,要把每個人的意志都塑造得一般無二。 多危險?。?/br> “圣潔”是件好事,但是不顧古今教義之間的巨大差異,妄圖使世界重回舊日不合身框架的人,都是徹頭徹底的異想天開。 卡斯泰樞機不得不懷疑起當初羅蘭女王派人護送路維斯樞機回到圣城,到底意欲何為。 她是否也看到了這一點? 在一個早已墮落腐朽的地方,送來一位力求是它立刻重歸“圣潔”,并且不惜為此采用種種暴力手段的專制主宰,值得是件好事嗎? 不見得。 漫長的沉默之后,卡斯泰樞機匯報了另外一件事: “根據(jù)間諜傳回來的信息,羅蘭的艦隊已經抵達可希米亞港?!?/br> “他們要出發(fā)了?!?/br> ………………………… 可希米亞港。 在確定了由道爾頓和海因里希聯(lián)合出任陸軍統(tǒng)帥,阿比蓋爾出任海軍統(tǒng)帥之后,羅蘭和魯特的年輕統(tǒng)治者結束了短暫且難得的相會。聯(lián)盟行動領導權的“二元”化,早已暗示了雙王不會讓自己的權威屈從于另一方。 奧爾西斯朝西北出發(fā),魯特的艦隊和軍隊聚集在魯特帝國南部一個名為“古爾圖”的港口,而阿黛爾朝西南出發(fā),趕往艦隊和陸軍聚集的可希米亞港。 作為陸軍統(tǒng)帥之一,道爾頓提前一步來到這里,負責軍隊的組織。 “我說老大,”副官跟著道爾頓檢查軍隊的彈藥,一邊走一邊嘀嘀咕咕,“您怎么能真的先走了呢?白白把陪同女王行動的時間讓給了海因里希那個家伙……” 副官一張臉寫滿了“您到底會不會追女孩子”幾個字,和直接說出來也沒什么兩樣了。 道爾頓帶著冷風向前走,將一門膛口不合格的大炮記了下來。 副官回頭看了眼其他的親衛(wèi),看到他們瘋狂朝自己打手勢,擠眼睛,示意他千萬要努力。 他們的頂頭上司從離開貝爾萊德城起,一張臉就冷得像是用生鐵鑄的。仔細看看,那朵幾乎隨時都戴在他肩膀上的黃金玫瑰也不見了。沒聽說女王收回賜予道爾頓王室附庸家族的事,而道爾頓雖然一張臉比鐵還冷,但該做的事做得一絲不茍,看樣子也沒有想要易旗改轍的意思…… 綜上所述,眾人大膽地猜測: 他們以往沒有任何感情經歷的長官,是不是和女王吵架了? 這群怕死推別人趟雷的家伙。 副官一邊在肚子里破口大罵,一邊不得不勇敢無畏地試探:“您是不是和女王陛下吵架了?” 道爾頓忽然停下了腳步,瞥了副官一眼,皮笑rou不笑地說:“我哪敢?” “唉喲喲?。。 备惫倏此@樣子,幾乎要急得跳腳了,“哪有您這么追心上人的???您還把陛下送您的黃金玫瑰摘了——以前她給您一朵會凋謝的玫瑰,您都要千方百計保存起來,這回永不凋謝的黃金玫瑰您怎么說摘就摘了?您就不會在陛下面前說些好的嗎?” 黑發(fā)軍官的唇角一下子拉了下來,一言不發(fā)繼續(xù)向前走。 副官還在絮絮叨叨地,膽子大到甚至在建議他去多背背詩集,別總是在女王面前說讓人不高興的話。 道爾頓單手插在口袋里,觸碰著那朵摘下來的黃金玫瑰。 在她面前,他就好像變成了難以控制自己的傻子,記不起自己先前準備好的所有言辭,腦??湛帐幨?,思緒和語言之間隔了千萬重山,永遠找不到合適的字眼。 背再多情意綿長的詩,又有什么用? 作者有話要說: [1][2]斯蒂芬·茨威格良知對抗暴力 卡斯泰利奧對抗加爾文[]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 第96章 眾吻之焚 垂至西邊的太陽, 橙色的光透過線條簡潔的窗,落進可希米亞港道爾頓的宅邸。 被委任為帝國元帥之前,道爾頓擔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可希米亞總督, 除去總督府外,他在這里還有一棟不大的宅邸。 從沒有誰被邀請?zhí)みM這里,與輝煌華貴充滿上流社會氣息相比的總督府相比, 這座宅邸其實更像道爾頓自己。沒有大團大團的繁花雕刻, 柱子上也沒有蔓卷的蕨類植物浮雕。只有簡潔干練的線條, 方方正正的門窗,灰白的巖石, 再怎么燦爛的陽光也無法讓它溫暖起來, 始終顯得不近人情。 宅邸中仆從寥寥無幾。 與那些從穿衣到飲食,從頭到腳恨不得都由仆從來完成的貴族不同, 道爾頓不習慣有人靠近自己。無關節(jié)儉一類的美德,只是出于多疑和警戒——誰能保證他們手里不會藏著一把刺殺的刀? 站在華麗的總督府里,道爾頓總會覺得那些精美的一切, 全都不屬于自己,它們只是他短暫地竊奪來的東西, 隨時可能被人奪走。唯恐失去, 唯恐從堂皇夢境跌回臭水溝的不安,驅使著他不敢停歇地向上攀爬。就像個永無休止的詛咒,他總是需要更多的東西來確保自己已得到的不會失去。 只有在這棟隱秘的房子里,道爾頓才能短暫地從四面而來的壓迫里掙脫出來。 年輕的軍官微微垂著頭, 靠著又冷又硬的墻。 在春末微冷的寒意里, 他沒有披外套,只一件干干凈凈的白襯衫,衣角整整齊齊地扎進腰帶里。頎長的身影在書房地面拉出長長的紙一樣的影。臉龐的線條在微光里過于銳利, 薄得讓人覺得冷酷的唇微微抿著,像孤零零站在巖石上的狼,遠遠看著沒有擁有過的喧囂。 他想著下午的時候副官嘀嘀咕咕的那些話“您就不會在陛下面前說些好話嗎?”“永不凋謝的玫瑰說摘就摘……”,將書擱在窗邊的桌面上,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璀璨奪目的黃金玫瑰,將它舉到眼前。 玫瑰主體以黃金打造,通透如酒的紅寶石精心地鑲綴在上面。金匠的刻刀一點點雕琢出了女王的個人標志,它曾被她佩戴在肩膀上,人們一見到玫瑰就想起“啊,是阿黛爾女王”。 道爾頓按了按玫瑰枝上的刺,它被送給他的時候,未必是出于真心——那可真是場苦澀的比武。有些時候明知她又在玩那套若即若離,平衡內外的把戲時,他也氣惱地想要把它摘下來。但那么久了,它一直都好端端地待在他肩膀上——只除了這次。 他輕輕握起手,掌心銘刻出金屬和寶石的凹凸痕跡,又冷又guntang,像冰也像火。 一種細細的,微妙的感覺。 就好像她的標記烙在他身上。 后來的人們提起他,不會再是輕描淡寫地說道爾頓去,那是一個走了好運的貧賤小子。他們會說他是女王的附屬家族,他們會將他的紋章繪制到屬于她的那張圖譜上,她的名字之下藤蔓延伸出去會有他的名字。 于是便生出了一種隱秘的高興,好像他們之間忽然多了一點其他的聯(lián)系,好像他忽然得到了一樣屬于自己的東西。 以他的出身,能得到這么多,已經是無法想象的恩賜。 有多少人想要這朵黃金玫瑰而不可得。 他該知道滿足,卻無法滿足。 大抵喜歡就是這樣無比貪婪的東西,不把愛的人或自己燒得干干凈凈,就不會罷休。他舍不得她化為灰燼,就只能讓自己化為灰燼。 那是焦灼的無言的火,燎過脈搏,輾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