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恩于他，就算要反目，時間未免也太早了些?！?/br>
    奧爾西斯淡金色的頭發(fā)在陽光里被鍍了一道亮邊，他的臉龐線條比阿瑟親王更加深刻，具有雕刻家所鐘愛的古典之美。

    “如果鄰近之處，有火焰將要燃燒，恐怕大部分人是無法安眠的吧?！卑Ⅶ鞝栁⑿χp巧地避開了奧爾西斯話里魯特和羅蘭兩國敏感的地方。

    奧爾西斯也像沒有聽出她話里的意有所指，轉(zhuǎn)而說道：“他主張‘歸潔’由來已久，一心想要重建十一世紀(jì)的教會制度。他還是樞機的時候，便夢想如此，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帶上三重冠，更希望讓失落的教皇權(quán)威重新凝聚起來。約翰六世身死、我與你反目成仇，便是他最想看到的場景?！?/br>
    “我一點也不懷疑你的猜測?！?/br>
    阿黛爾嗓音輕柔。

    這便是埋在圣特勒夫斯信中的第二陷阱了。

    作為教皇，按照傳統(tǒng)，他的確有權(quán)力委任世俗的君主，代替神和他去征伐其他違背教義的國王，以武力迫使他們回到神的懷抱。從神學(xué)的角度而言，教皇的委任沒有任何錯處，但他刻意地忽視了與雅格作戰(zhàn)的不止羅蘭，在這件事上只字不提奧爾西斯。變相地，以教皇的名義讓羅蘭壓在魯特之上，由阿黛爾成為此次軍事聯(lián)盟的領(lǐng)袖。

    就算奧爾西斯真的如流言般說的“為巫女所迷”，他的臣屬以及子民，也絕不會同意這種事情發(fā)生。

    更何況奧爾西斯本人同樣是一位君王。

    如果一開始誰也不提，那么還能將戰(zhàn)爭的領(lǐng)袖這個問題擱置。然而，一旦有人——尤其是教皇這等精神領(lǐng)域的至高者——挑明這個問題，圍繞它的矛盾，往往能讓許多聯(lián)盟于內(nèi)部分崩瓦解。

    最為微妙的是，兩者間，羅蘭的統(tǒng)治者是位女王。

    換其他的國王在這里，教皇這種令女人凌駕于他之上的羞辱，足以讓兩個國家轉(zhuǎn)瞬反目成仇。

    “那么，你的看法呢？”

    奧爾西斯的神色沒有任何異常，圣特勒夫斯二世的這種手段和羞辱對他沒有任何影響。除去特定的場合，禮儀所需，他其實并非熱衷鮮艷色彩和繁復(fù)裝飾的人。今天他穿了一件銀灰色的外套，讓他看起來好似一位從歷史里走出的中古騎士。

    冷靜理智，寸步不退。

    “那就按他說的來辦好了，”阿黛爾語調(diào)輕松，“由我來扮演一回神圣的勸誡者，而你不介意充任一回遠(yuǎn)征的統(tǒng)帥吧？”

    奧爾西斯微微一皺眉，隨即領(lǐng)悟了阿黛爾的意思：宗教與世俗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二元化。由她擔(dān)任這次戰(zhàn)爭宗教意義上的領(lǐng)袖，而由他擔(dān)任世俗國家軍事行動上的領(lǐng)袖。

    這種事史無前例，但不得不說，是目前魯特與羅蘭最好的選擇。

    第92章 一枚戒指

    “這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彼f, “你想要選擇新神派嗎？”

    “不。”阿黛爾向后靠在椅背上，臉龐立刻隱沒進(jìn)窗欞的陰影里，“誠然, 強調(diào)信仰與世俗的分割是新神教派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但我想你更清楚它的意義在何處——對你我而言?！?/br>
    “圣父的權(quán)柄既然可以被分割，它也就失去了高不可攀的面紗?！眾W爾西斯與那雙緋紅的眼睛對視了一會兒, “但也許我該提醒你, 有些事情是不可預(yù)知的，盒子一旦被打開, 就再也無法停止。”

    “我以為這句話該我說才對？”阿黛爾莞爾一笑，“畢竟你已為皇帝，而我仍為女王?！?/br>
    奧爾西無可奈何搖頭。

    固然分割圣父的權(quán)威很有可能在原本就日漸激烈的新舊教義之爭再撒上一把催化劑。而所有思想領(lǐng)域的動蕩最大的危險，莫過于它們都有可能猛烈地沖擊舊社會——從各個方面。哪怕最高明的統(tǒng)治者, 也不會狂妄地認(rèn)為自己能夠左右它。

    但恰若阿黛爾所言, 在這方面, 魯特比羅蘭更早地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魯特的宗教改革進(jìn)行得比羅蘭更早，與教皇國的決裂也更加徹底——魯特否認(rèn)教皇對世俗政治的權(quán)利，統(tǒng)治者以“皇帝”自命。這一方面, 羅蘭雖以“帝國”為名, 但仍可解釋為它是對古羅亞帝國的繼承，而羅蘭的統(tǒng)治者仍為“國王”或“女王”，尚未否認(rèn)教皇“萬王之王”的地位。

    “多奇妙啊，”奧爾西斯說，“就像裝在玻璃瓶里的電光火花一開始如此微小, 但很快就在空氣中碰撞, 迸濺，最后它甚至可能沖破玻璃的枷鎖。如果有一天，史書將玻璃的破碎歸罪, 你我皆是禍?zhǔn)住！?/br>
    也正因如此，自古以來，思想的火花一旦出現(xiàn)往往會遭到扼殺。

    “你對自己的評價過于謙遜了，奧爾西斯。”阿黛爾親切地說“你可不是什么無趣的人?！?/br>
    “這是我第一次得到這樣的贊美——我可以將它當(dāng)作夸獎吧?！?/br>
    “當(dāng)然，你可以。”

    奧爾西斯短暫地笑了一下，雖然很快就收斂了，但仍在眼睛里殘存下輕微的痕跡，就像陽光照射在冬天結(jié)冰的銀色湖面上，倏忽折射了雪色與天光：“那么，我可以請你將手給我一下嗎？阿黛爾?！?/br>
    “嗯？”

    阿黛爾從鼻腔里發(fā)出輕柔詫異的單音。

    “可以嗎？”

    奧爾西斯沒有解釋，雖然是彬彬有禮的詢問，但他坐得端正視線不躲不避，玫瑰窗鉛條的影子印在他挺拔的腰身上帶出種不會引人反感，略帶溫和的強勢。

    阿黛爾將手伸出。

    奧爾西斯握住它，她的手腕骨很纖細(xì)，起伏的線條像青山的拓印。在飛舞著金粉般塵埃的光里，皮膚越發(fā)白如凈雪，皮下淡青靜脈清晰可見。所有藝術(shù)家都會以自己能夠雕刻出這樣一雙手而驕傲。

    唯一的遺憾就是手上的一道傷痕。

    它藏在手心，顏色已經(jīng)很淡了，平時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傷痕原本是種殘缺的病陋，但放在這雙手上，卻成就了一種極具故事性的悲劇之美。

    “它怎么來的？”

    奧爾西斯問。

    問題本身其實有些曖昧，但他神色自然，既不帶同情也不帶惡意，就像只是朋友之間隨意提及的閑談。

    “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阿黛爾也輕松地回答，“雖然它不是那么招人喜歡?！?/br>
    她說得隨意，但奧爾西斯仔細(xì)地看過那道傷痕，過去了那么久，就算是醫(yī)術(shù)和毒藥都優(yōu)秀得近乎巫師的海因里希家族也無法讓它完全消失，不難想象當(dāng)時它以深可見骨。奧爾西斯在她的另一手掌心找到了一模一樣的傷痕。

    它們是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留下的。

    面前這位腕骨纖細(xì)得仿佛一折就斷的銀發(fā)美人曾經(jīng)在生死一線，握住過一把匕首。只差一點，那把致命的匕首就有可能永遠(yuǎn)地割斷她手部的筋脈。

    傷痕橫貫了整個掌心，像刀一樣，將所有代表命運的紋路斬斷。

    阿黛爾沒有具體講述的意思，奧爾西斯也沒有再問。

    他將一枚略帶冰涼的戒指套進(jìn)阿黛爾左手的手指，以練劍時截然不同的柔和力道地將它推了上去。

    阿黛爾挑起了一邊眉梢，審視地看他。

    “我想它更應(yīng)該屬于你?！眾W爾西斯從容地說，讓她仔細(xì)看戒指上的姓名。

    阿黛爾將視線移到戒指上，她臉上總是帶著的難辨真實情緒的微笑忽然消失了。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戒指上的字，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戒指上以漂亮的花體字刻著：西索尼婭·格雷。

    那是她母親的名字。

    漫長的時間突然被人掀起，被人遺忘的雙王時代落滿歷史的塵埃，有人抹去一小片塵埃，找出了一點微星般的光亮。有多久了……人們已經(jīng)不再提“格雷王后”也不再提“西索尼婭”這個名字。

    她沒見過這枚戒指，但上面格雷家族的紋章與母親私人標(biāo)記已經(jīng)說明它的確屬于母親。

    屬于少女時代的母親。

    “它怎么來的？”

    她沉默了很久，摩挲著戒指低聲問道。

    “梅爾維爾家族與格雷家族曾經(jīng)也有姻親關(guān)系，”某種程度上，奧爾西斯說自己是個無趣的人沒有錯，就像現(xiàn)在，明明送了一枚戒指，他的解釋卻客觀得好像不帶任何個人情緒，“格雷王后年輕的時候?qū)⑺徒o了梅爾維爾家族的特蕾莎夫人，準(zhǔn)備黎賽宮的房間時它被一并送過來了?！?/br>
    許多記憶被觸動，帶著酸澀的悲意。

    壁爐邊的火，輕柔替她編頭發(fā)的手，溫暖的懷抱……最后劊子手的刀與血構(gòu)成戛然而止的畫面。

    她不知道年輕的母親是個什么樣的人，沒有人和她說過，整個羅蘭也沒有誰記得。在很短的時間里，她甚至想親自見見奧爾西斯口中的特蕾莎夫人，問問她，她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有任性的時候？她的母親年輕的時候都喜歡什么……

    最后她什么都沒說，只是輕柔緩慢地道謝。

    “謝謝?！?/br>
    她說，沒有拒絕這份禮物。

    她摩挲著戒指上淺淺的刻字，偏頭將視線落到了窗外的天空。光和影一起落在她的臉龐上，靜默而沉寂得像無聲的石像。

    奧爾西斯的視線落在她被鍍?nèi)旧弦粚游⒐獾陌l(fā)上，沒有再說話。

    關(guān)于戒指，他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時間過去了那么久，誰會記起那樣不起眼的一枚戒指？忽然派人回黎賽宮將它取來，本身更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只是奧爾西斯說得自然，神色上沒有任何異樣。

    就好像，這真的只是一份普通隨意的禮物。

    第93章 天國之火

    “看在神的份上, 陛下。”

    萊斯特公爵陪伴奧爾西斯走過長廊的時候，臉色就像外面的天氣一樣差，潮濕的空氣里他的心情就像腐爛的水果一樣, 墜到沼澤里去。

    “我不得不告訴您，我看到了危險的訊號?！?/br>
    就像那枚格雷家族的戒指一樣, 是和血相同的紅色。他由衷地希望, 那枚小小的戒指只是一個偶然。

    “我很高興你如此謹(jǐn)慎且具有活力，如果你能將它們?nèi)糠诺交I備軍事上?！眾W爾西斯回答, 他的語調(diào)并不嚴(yán)厲, 但已有禁止談?wù)撨@個話題的意思。

    萊斯特公爵立刻打住話, 閉上了嘴。

    與此同時他也輕微地松了口氣。

    好吧……萊斯特公爵想，他的君主兼好友也是位年紀(jì)輕輕, 精力旺盛的男士, 會受與之相似的人吸引, 會對擁有那樣容貌和智慧——雖然作為一個魯特人不是很樂意承認(rèn)這點——產(chǎn)生好感, 是件很正常的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 既然奧爾西斯這么說, 就證明他足夠清醒——萊斯特公爵從來不懷疑他擁有所有偉大亦或者冷酷君主所該有的品性。

    不過, 這并不妨礙萊斯特公爵真心實意地期盼戰(zhàn)爭早點開始, 他們盡快離開這個見鬼的城市。

    于是他思考了一會兒, 轉(zhuǎn)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雅格人同樣在準(zhǔn)備著。”

    ………………………………

    萊斯特公爵的話沒有錯, 雅格的確也在準(zhǔn)備著。

    擁有肥胖身軀的雅格國王約翰六世在自由商業(yè)城市待的時間越長，他的脾氣越差。他翻閱著自由商業(yè)城市的執(zhí)政委員們送過來的賬目, 時不時就跳起來，暴怒如雷地咒罵著。

    房間里的大臣們?nèi)嫉痛怪^，一聲不敢出。

    “真是令人震驚，”約翰六世的暴怒平息下來之后, 刻薄地評價送到他桌面上的密報，“魯特的奧爾西斯竟然是這樣一個沒種的、丟臉的家伙，他竟然坦然地接受一個女人與他平分統(tǒng)領(lǐng)權(quán)，而我們竟然在過去那么久的時間里，殺不掉這種孬種？”

    約翰六世因為縱欲和絲毫不懂克制的口舌之香，身上堆積滿了堪比棕熊的油脂，也虧得他還算高大，否則光是他自己的肥rou就能夠壓壞他的內(nèi)臟。與此同時，他的頭發(fā)稀疏，眼窩深陷，口中總是散發(fā)著作嘔的惡臭。

    固然，他就是這樣一個令人憎惡的家伙，但這絕不代表他真的愚笨無知。

    恰恰相反，約翰六世對陰謀和詭計總有著非同一般的嗅覺，正如他總能敏銳地把握到哪里最有利潤可撈。人們常說，如果將他的肚皮剖開，一定能夠看到里面的腸子裝的都是漆黑如墨的臭水。

    就像現(xiàn)在，在得知圣特勒夫二世授予羅蘭女王以權(quán)力，“規(guī)勸”他回歸圣父教導(dǎo)之后，他立刻跳起來滔滔不絕地，以就算買空整個教皇國的贖罪券也無法洗清的惡毒邪惡語言，將圣城上下從教皇乃至每一個他知道的樞機主教，問候了整整三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