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也是，他在皁河之役中救了皇帝一命，以永安王的性子，想必不會(huì)輕易信任他。他思索一番，拿了牌子入宮去尋李蹤。

    ——看來他至少要展現(xiàn)一些誠意，永安王方才會(huì)放心。

    太乾宮中。美人如云，樂音靡靡。

    明明是極寒冷的冬日，太乾宮中卻溫暖如春。李蹤單衣赤足斜依在榻上，手中拿著酒杯，崔僖執(zhí)一尊白玉酒壺立在他身側(cè)，時(shí)不時(shí)為他斟酒。

    自從將韓蟬圈禁，又在太和殿發(fā)了一通脾氣，將半數(shù)官員送進(jìn)了大理寺刑獄之后，他就沒再去上過朝，日日都在太乾宮中飲酒作樂，醉生夢死。

    大理寺刑獄里，葫蘆藤一樣牽連出一串官員，尚書令與門下侍中求見過好幾回，他卻都置之不理。

    崔僖又給他斟了一杯酒，門外便有內(nèi)侍快步進(jìn)來，在他耳邊低聲耳語一番。

    “陛下?！贝拶覐澭溃骸叭~侍郎求見?！?/br>
    李蹤反應(yīng)一會(huì)，方才想起來葉泊如如今是吏部侍郎了，他興致缺缺地抬了抬手：“宣?！?/br>
    葉泊如被內(nèi)侍領(lǐng)進(jìn)來，對殿中靡靡景象只做不覺，他緩步走到李鳳歧面前，拱手行禮。

    “葉愛卿有事要稟？”李蹤?quán)ㄒ豢诰?，撩起眼皮看他，袖中的手卻暗暗攥緊了——葉泊如除了領(lǐng)了吏部的差事，李蹤還將太傅府的看守交予了他。

    “是?！比~泊如垂眸道：“下頭來報(bào)，說太傅大人已有四五日未曾進(jìn)食了?！?/br>
    李蹤手一頓，良久一嗤：“他竟也玩起了這種手段?！?/br>
    葉泊如恍若未聞，又小心試探：“陛下可要去看看？”

    “不去?！崩钲櫼а?，惡狠狠道：“朕就不信，他還能真將自己餓死了不成？”

    從太傅府回來之后，他便想明白了，阮氏兄弟不過是韓蟬扯出來的幌子罷了，他當(dāng)時(shí)方寸大亂，信以為真?？苫貙m后冷靜下來一回想，便知道又入了韓蟬的道。

    不過是借著阮氏兄弟遮掩他真實(shí)意圖罷了。

    既然他不肯說，那他便將他圈禁在太傅府里，縱使他有千般詭計(jì)，也使不出來。他遲早要向他低頭求饒！

    “可……”葉泊如面露遲疑：“聽說太傅大人身體一向不好，這兩日似還病了。不若臣代陛下去看一看，以防萬一……”

    李蹤聽見“病了”，捏著酒杯的手果然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葉泊如垂著頭，嘴角輕輕勾了勾，便知道這一趟的目的，已然要成了。

    皇帝與太傅之間的關(guān)系，他看得分明。

    是以只需好好利用這一點(diǎn)，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進(jìn)出太傅府，待他尋到解藥的線索，送到永安王面前，他就不信他還能無動(dòng)于衷。

    李蹤沉默良久，似在猶豫，殿內(nèi)一時(shí)只有舞女身上的鈴鐺聲與絲竹聲。

    許久之后，他一口將酒飲盡，道：“你代朕去看看吧?！鳖D了頓，又道：“別叫他死了就行?！?/br>
    葉泊如輕聲應(yīng)是，躬身退了出去。

    崔僖執(zhí)起酒壺，為他又斟一杯酒：“陛下還是念著舊情?！?/br>
    “他教了我十七年?！蹦笾票氖种肝⑽l(fā)緊，想起韓蟬陪他走過的那些晦澀日子，諷刺地低笑一聲：“我是念舊，可他卻心如鐵石，怎么也捂不熱。”他飲下一杯酒，喃喃自語道：“他是真想要我的命啊……”

    ***

    葉泊如出了宮，便直奔太傅府。

    門口的神策軍瞧見他，打開了封禁的大門。

    葉泊如撣了撣肩上雪花，不緊不慢地進(jìn)去。

    太傅府中一片蕭條頹敗，依稀還能窺見曾經(jīng)的雕梁畫棟。葉泊如在前院轉(zhuǎn)了一圈，并未去看韓蟬，而是徑自往書房行去——尋解藥的線索。

    毒既然是韓蟬下的，他想必會(huì)有解藥。

    葉泊如先把書房找了一圈，卻什么發(fā)現(xiàn)也沒有，他也不著急，原地沉吟片刻，便去了韓蟬的臥房。

    曾經(jīng)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傅，坐在臥房的窗邊，臉色虛弱憔悴，神色倒是一如既往地冰冷。

    瞧見他來，也只懶懶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定定瞧著窗外，如一尊雕像。

    葉泊如忌憚著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表面的禮數(shù)做得十足：“聽聞太傅大人幾日不曾進(jìn)食，陛下?lián)鷳n，特命我來看望。”

    韓蟬垂著眸，未曾回應(yīng)。

    葉泊如也懶得拿熱臉去貼冷屁股，他看了韓蟬一眼，目光在這間略顯空擋的臥房內(nèi)逡巡，尋找著可能藏著解藥的地方。一般來說，這種重要的東西，要么是藏在守衛(wèi)森嚴(yán)的書房，要么就藏在臥房。

    “你在看什么？”韓蟬忽然出聲，目光凌厲地看著他。

    只是他如今面色憔悴。還有幾分病色，從里到外透出幾分頹勢。

    葉泊如表面恭敬，實(shí)則敷衍：“只是想著這臥房里實(shí)在太冷，太傅可需添幾爐火炭？”

    “不必。”韓蟬拒絕地毫不猶豫，眼中帶著厭惡：“你可以走了?！?/br>
    從始至終，他的神色沒有太大變化，但葉泊如卻莫名生出一種感覺——韓蟬不想叫他在這里留太久。

    太傅的臥房，從前自然是無人能輕易進(jìn)出的，若是藏著些重要的東西，想必也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葉泊如眼神一閃，笑吟吟地拱了拱手：“臣這就回去向陛下復(fù)命，陛下十分擔(dān)憂太傅身體，太傅可得保重。”

    待出了臥房，他臉上笑意便收了起來，思索半晌后，再次入宮求見。

    他去而復(fù)返，李蹤也沒太計(jì)較雅興被打擾：“如何？”

    “臣去太傅府中看過了?！比~泊如斟酌著言辭道：“太傅的情形著實(shí)不太好，送飯的婢女說太傅已整整四日未曾進(jìn)食，臣去看望時(shí)，太傅在窗邊枯坐，面色憔悴不堪，屋內(nèi)連炭火都么有……”他一副實(shí)在擔(dān)憂的模樣：“再這么下去，恐怕不行。”

    李蹤聞言，又是一陣沉默。

    “陛下，可要送些火炭過去？”葉泊如似隨口一說：“臣前日吹了些寒風(fēng)就病了兩日，太傅這么下去，風(fēng)寒入體，怕是不利身體。”

    “你命人送去?！崩钲櫬勓怨徊辉俪烈鳎骸安槐靥茫瑑霾凰辣懔T了。”

    葉泊如垂眸一笑：“臣明白。”

    *

    離宮之后，葉泊如便派了人去采買火炭。

    這火炭點(diǎn)上了，便要有人更換，他只需將婢女買通，就能順理成章在韓蟬臥房中探查。若是能提前拿到解藥，永安王還不是要任他拿捏？

    葉泊如坐在馬車?yán)?，遠(yuǎn)遠(yuǎn)瞧著太傅府的方向，從容笑了。

    車夫駕著馬車往齊國公府行去，走到半路，卻聽見里頭人吩咐道：“先不回國公府，去永安王府?！?/br>
    車夫聞言揚(yáng)起馬鞭，又轉(zhuǎn)頭往永安王府駛?cè)ァ?/br>
    ……

    聽見門房來報(bào)，說葉泊如登門拜訪時(shí)，葉云亭還沒出聲，李鳳歧就立即皺眉撇清關(guān)系：“他怎么又來了？去把大門關(guān)上，就說我與王妃不在?！?/br>
    門房聞言正要退下，卻又聽葉云亭道：“將人請進(jìn)來吧?！彼故且纯慈~泊如又有什么花樣。

    “？”門房邁出去的腳步頓了頓，目光快速打量兩位主子，想著最近聽其他下人說，府里現(xiàn)在都是王妃做主，他只猶豫了一瞬，就朝葉云亭的方向拱了拱手：“是?！憋@然是遵了葉云亭的吩咐。

    眼見門房腳步飛快地走了，李鳳歧哼哼道：“這些下人倒是會(huì)見風(fēng)使舵?！?/br>
    葉云亭笑：“王爺大可叫人叫回來?！?/br>
    李鳳歧頓時(shí)一臉嚴(yán)肅：“我這是夸他有眼色，比朱烈聰明多了，該賞！”

    他這口風(fēng)轉(zhuǎn)得太快，葉云亭一時(shí)沒忍住，展眉笑了起來。

    于是葉泊如被下人引過來時(shí)，就見兩人眉眼間皆帶著笑意。

    兩人圍桌而坐，桌邊的小爐上溫著酒，葉云亭坐在暖爐邊，手邊放著一碟松子，而李鳳歧面前，則放著一碟剛剝好的松子仁。

    葉泊如快速掃過，口稱“王爺”“大哥”。

    李鳳歧沒作聲，垂著頭一粒粒吃松子仁。

    葉云亭看著他：“二弟今天怎么有空過來？我聽說你前兩天得了風(fēng)寒，怎么也不多顧著身體？”

    葉泊如：“……”

    我為何得風(fēng)寒你心里沒數(shù)嗎？

    他維持著得體的微笑：“謝大哥關(guān)心，已經(jīng)好得七七八八了?！?/br>
    “那還是要小心些，風(fēng)寒未好全就別四處跑了……”

    葉泊如正要接一句“已經(jīng)無礙了”，就聽葉云亭又拖著調(diào)子，不緊不慢將剩下半截話說完：“……萬一把病氣過給旁人可就不好了。”他面色不改地與葉泊如對視：“二弟說是不是？”

    “……”葉泊如面色微僵：“大哥說的是，不過我今天來尋王爺是有正事要說?！?/br>
    他暗暗磨了磨牙，心想這葉云亭倒也不似傳聞中那般怯懦，倒還算伶牙俐齒。但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功夫了。

    第74章 沖喜第74天 （一更）

    默默吃松子仁的李鳳歧這才抬眼瞧他, 葉泊如找他能有什么正事？

    他微微不耐，甚至懷疑葉泊如又想害他：“有事便說?！?/br>
    葉泊如一副為難的樣子：“事關(guān)重大，王爺可能借一步說話？”

    他雖然沒明說, 眼睛卻瞥著葉云亭，顯然是在暗示葉云亭不便在場。

    李鳳歧假裝沒看見。口吻十分隨意：“不能，葉侍郎有事便在此處說吧。莫要浪費(fèi)時(shí)間?！睜t子上的酒該溫好了, 但他并不想拿來招待葉泊如。

    見他油鹽不進(jìn)，葉泊如袖中的手微緊, 但想起此趟目的，卻只能道：“與王爺所中之毒有關(guān)?！彼а勰铠P歧的表情，見他神情微動(dòng)，便定了定心，又繼續(xù)道：“最近太傅身體抱恙, 我奉皇命前往太傅府看望……”

    葉泊如故意只說了一半, 微微笑道：“我聽聞王爺中毒與太傅有關(guān), 若是王爺信得過我，我可替王爺設(shè)法尋到解藥?！庇止室馄骋谎廴~云亭，意味深長道：“我先前與王爺?shù)奶嶙h, 依舊作數(shù)?！?/br>
    李鳳歧眼皮一跳，正要義正言辭出言拒絕, 卻感覺小腿被輕輕踢了一下, 他余光瞥過去, 就見葉云亭不動(dòng)聲色朝他遞了個(gè)眼神。

    “？”他反應(yīng)了一下，立即回了個(gè)“放心”的眼神，不無得意地想，葉云亭果然是醋了。

    清了清嗓子，李鳳歧板起臉來, 肅容凝著葉泊如沉聲道：“本王中毒與韓蟬有什么關(guān)系？葉侍郎莫不是想說是韓蟬給本王投毒？投毒之人連三司都查不出，葉侍郎倒是知道得清楚，不若改日我上折子，請陛下將大理寺卿的位置給你騰出來？”

    他冷嗤一聲：“飯可以亂吃，話卻不能亂說。本王與葉侍郎之間可沒什么協(xié)議?！?/br>
    李鳳歧端著永安王的架子說完，暗暗滿意。心想這番應(yīng)對可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他與葉泊如可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這下葉云亭可不能掐他了吧？

    然而他拿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卻見葉云亭沉著一張臉，瞧著并不怎么高興，甚至在桌下又踩了他一下，這次比前次要重得多。

    ？？？？

    為什么還要被踩。李鳳歧百思不得其解，他的回答難道還不夠標(biāo)準(zhǔn)嗎？

    葉泊如此時(shí)也滿頭霧水，他預(yù)先設(shè)想過許多情形，但卻萬萬沒想到會(huì)得到這么一番回答。

    永安王中毒一事與太傅韓蟬脫不了干系，這事算不得什么大秘密。朝中有不少重臣心里都有數(shù)，只是無憑無據(jù)的，大家都裝作不知罷了。比如他父親齊國公。他也是從父親那兒才得知了許多事情。如今以此作為籌碼，來和永安王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