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jié)
她轉(zhuǎn)身,鄭重地向昆侖掌門寄懷舟施了個禮。 “寄掌門,此前我身染魔毒,心智錯亂,說了許多無禮的話,有損寄掌門清譽,實在抱歉。若是寄掌門在任何場合需要澄清此事,我必全力配合。” 她的態(tài)度極為認(rèn)真,聲音清冷微沉。 她很少像這樣裝出成熟的樣子來說話,只是“撩撥”寄懷舟的那件事,實在不能嘻嘻哈哈地糊弄過去。她是一只有責(zé)任心的蘑菇,犯了錯便會認(rèn)錯。 “啊……”劍仙立刻顯得一點手足無措的模樣,“這個,不是什么大事,寄某理解,并未放在心上。道君夫人只是魔毒受害者而已,不必為此煩擾。” 寧青青微笑著將手收回袖中:“我與謝無妄已經(jīng)和離,寄掌門可以稱呼我為寧道友?!?/br> 劍仙怔得更狠,劍一般薄削鋒銳的雙唇微微分開:“啊……這樣嗎?!?/br> 他避嫌地向后退了半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眼前這個女子,實在是非常可怕,太容易被她騙得神智全失。 抬頭一看,卻見寧青青眸光清正,笑容疏朗。 寄懷舟又是一怔。 看著她的模樣,他立刻覺得自己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寧道友看起來委實風(fēng)光霽月,如此磊落大方的女子,與“騙子”這二字,根本不沾半點邊。 從前她只是被魔毒影響而已,人家原本就是清風(fēng)明月般的女子。 寄懷舟舒了一口氣,心頭無比釋然。 他難得地開起了玩笑,撫著胸口道:“幸好今日與寧道友說開了,否則將來聽到寧道友與道君和離的消息,寄某少不得要自作多情一番?!?/br> 他并不擅長說這樣的話,態(tài)度不算自然,說完,薄面皮上立刻顯出些窘態(tài),生怕言辭不當(dāng),引發(fā)什么誤會。 “未必能聽到消息。”寧青青眨了眨眼睛,俏皮地說道,“他希望復(fù)合,我會考慮。倘若當(dāng)真復(fù)合,就沒有必要多此一舉再宣布和離的事情。” 寄懷舟裝模作樣地嘆息:“啊,這下寄某是徹底沒戲了。” 一人一菇彎起眼睛笑開。 “寧道友,請吧。”寄懷舟引寧青青進(jìn)入寄如雪居住的雪廬。 昆侖并無積雪。 這些晶瑩蓬松的白雪是從別處搬來的,用結(jié)界固定在圓頂?shù)氖瘡]外。 隨便春風(fēng)如何吹拂,它們也不會融化分毫。 ‘寄如雪……’寧青青默默念了念這個名字,心中覺得這位元神轉(zhuǎn)生的道君還挺講究。 進(jìn)入雪廬,滿目凈是浮光掠影。 只見地面鋪著重疊千層的密鮫紗,煥彩輕移,珠光微蕩,令人不忍踏足。 墻壁是至為通透的靈玉,外頭的雪光與天光映在玉面上,好似在玉質(zhì)中流動的云絮一般,美景天成,任意一處絕無重樣。 一張雪玉案,雕滿精致繁復(fù)的雪花紋,紋間還流淌著碧水,真真叫做春水破冬雪。 而那個出言不遜的少年,身著團(tuán)花錦簇的靈絲大紫袍,歪歪斜斜倚坐在雪玉案后方,左右兩旁各服侍著一位酥雪半敞的艷麗女子,正執(zhí)著夜光杯,喂他葡萄美酒吃。 寧青青:“……”此情此景,當(dāng)真是與想象之中截然不同! 少年吊起眼角來看人。 十五六歲的模樣,唇紅齒白,任誰見了都得贊一聲俊俏。只是滿身盡是風(fēng)流頹唐氣,伏在那里就好像一條沒骨頭的蛇。 寄懷舟嘆息著,躬身作揖:“寄前輩。寧道友到了?!?/br> 少年揚起一只雪白的手,趕蒼蠅一般揮了幾下:“去,去去!” 道了三個“去”,那便是趕寄懷舟和兩名艷麗女子走。 寄懷舟夾緊眉心,帶著兩位衣裳不整的女子離去。 寧蘑菇目送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然后回過頭,憂郁地望向寄如雪。 只見這少年咧開了鮮紅的唇,笑容更是比方才頹廢了十倍不止,活脫脫像個沉迷酒色的紈绔子弟。 他拍著桌招手:“坐過來,愣什么愣。” 蘑菇嘆氣:“寄如雪,你還記得滄瀾界中的側(cè)夫人嗎?” 她可不曾忘記,那位側(cè)夫人挾持她的時候,動作有多么干脆利落——尤其是一刀扎進(jìn)她鎖骨下面時。 而此刻…… “嗐!”寄如雪雙臂一張,整個上半身都趴在了雪玉案上,“別提了,我就是被下了降頭,降頭明白嗎?就是那種……” 他張牙舞爪,揮動著兩只華麗的袖子胡亂地比劃了一番。 “那種!就是那種!” 紫衫狂舞。 寧青青:“……”恐怕智力正常的生物都看不懂。 寄如雪憂郁地嘆了一口氣,年輕鮮嫩的面皮上擠出三道抬頭紋,生無可戀地盯著她:“嘖嘖嘖,一想到我居然抱著具臭烘烘的尸體過了幾百年,嗚呼!只有漂亮jiejie才能撫慰我飽受摧殘的心靈?!?/br> 寧青青:“……” 她蹭過去,坐到寄如雪對面。 低頭一看,只見這雪玉桌上布置著結(jié)界用以隔絕冷熱,冰涼沁爽的美酒仍冒著寒氣,而那些刀工精細(xì)猶如觀賞品的熱食則像剛剛出鍋一般。 “吃!陪我一起吃?!奔娜缪┐蠓降?fù)]手。 寧青青暗想,此行是要從他口中挖出內(nèi)幕,自然該與他拉攏關(guān)系才對。 她毫不客氣地從雪玉案的側(cè)屜中取出一副新碗筷與杯盞,很有主人作派地給自己斟酒、夾菜。 蹭吃的時候最要注重氣勢。 只要自己理直氣壯、氣壯山河,那么旁人絕不會感覺哪里不對,并且很可能上前拍馬屁。 沒吃幾口,寧青青便意興闌珊地放下了玉筷。 這些菜肴中看不中吃,與謝無妄的手藝相比,火候差得太遠(yuǎn)了些,甚至連他隨手買來的陽春面都不如。 “不好吃?”寄如雪軟綿綿地問。 “我來尋你,是有要事?!睂幥嗲嗾笪W?,“事關(guān)天下安危,自然食不知味。” “噗嗤!”寄如雪笑著指了指她,“有趣有趣,你是個妙人。方才夾菜倒酒的時候就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吃了兩口分明嫌棄,倒是講起了大道理。” 寧蘑菇:“……” 她垮著臉問他:“聽你話中之意,將玉瑤尸身帶在身邊,并非出自你的本心?” 提到這個,寄如雪鮮嫩的面皮上立刻涌起忿忿之色。 “從一開始就不對勁。怎么看她怎么美,她說什么我都不過腦子就信,見天搖著尾巴圍著她轉(zhuǎn)……這些都算了!她死了以后,我居然從魔域那邊——哦,如今已經(jīng)沒有魔域,被謝無妄給踩平了??傊耶?dāng)時從魔域那邊弄了些惡心的黑蟲子,塞了她一肚子,就為了保那具尸身不壞,與它朝夕相伴,噫!好惡心?!?/br> 寄如雪拍著桌子跳了起來:“這是人干的事兒嗎!” 寧青青無情道:“是你干的事兒?!?/br> 再補(bǔ)一刀:“大家都知道?!?/br> 寄如雪:“……” 他把一張小俏臉皺成了紅紅白白的一團(tuán),抱著腦袋跌到層層鮫紗毯上,像個真正的少年一樣打起了滾。 “我不想活啦!” 寧青青道:“這么說來,謝無妄焚毀魔尸,倒是幫了你一個大忙。那你方才還罵他?” 寄如雪一骨碌爬起來,憂傷地抿了抿紅潤的嘴唇,半晌,幽幽吐出幾個字:“見不得他那囂張樣?!?/br> 想起那日在滄瀾界,他狠狠捏住了謝無妄的心臟,對方非但不怕,反倒冷著一雙陰沁沁的黑眼睛,失望地說出“如此,便予你一線生機(jī)”的模樣,寄如雪就恨得咬牙切齒,只想在地上瘋狂打滾。 太氣人了!怎么可以這么氣人! 豎子,何其猖狂! 還搞得像是自己欠他一條命似的。 轉(zhuǎn)生成功之后,這個巨大的陰影就一直罩在寄如雪的頭上,讓他有種……自己是謝無妄兒子的錯覺。 寄如雪悲憤地抬起眼睛,恰好看見寧青青正用老母親一般的眼神注視著自己。 寄如雪:“……” 寧青青問:“這么說來,你與謝無妄其實并無仇怨?!?/br> “現(xiàn)在有了!”寄如雪咬牙切齒,“他殺我一遭!” 他兀自撲騰了一會兒,終于沒了力氣,軟綿綿地伏回雪玉案上,懨懨道:“謝無妄是人凰族余孽的事,是玉瑤告訴我的。她說謝無妄那一族必要為禍蒼生,我便信了?!?/br>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死后方覺大夢一場,諸般行事,實在是荒誕離奇!圖什么???劍也不要,美人也不要,美酒佳肴金屋玉殿通通不要,背著具黑尸像老鼠一般東躲西藏算計謝無妄……我圖什么?。课腋嬖V你寧青青,轉(zhuǎn)生歸來,我,寄如雪,只想享受人生!” 寧青青:“……倒也不必矯枉過正?!?/br> “我偏要?!?/br> “好吧?!彼瓜卵劢牵澳悄銓⒂瘳幧砩系漠惓V幐嬖V我,然后繼續(xù)享受你的人生?!?/br> “她啊……”寄如雪瞇起了眼睛,手中緩緩轉(zhuǎn)動一只夜光杯,“我第一次見她,就被迷住了。她一靠近我,我的心跳就不聽使喚,滿心滿眼都是她,很激動,很狂熱。顛倒眾生,不外如是。嘖,我那時總想著,得虧音之溯那個藥呆子不解風(fēng)情,才便宜了我,撿著個女神仙!” 寧青青禮貌地抿住了唇,耐心先聽他說。 腦子里轉(zhuǎn)了個念頭——玉瑤輕易迷惑寄如雪心智,當(dāng)是那帶著神光的面具的功勞。 “沒幾年,謝無妄平定天下,玉瑤便該應(yīng)劫而死,但她并沒有死?!奔娜缪┑馈?/br> 寧青青不禁挑高了眉梢:“哦?” 寄如雪回憶著舊事,緩緩道來:“天下將定之前,她便讓我?guī)е穗[到了萬妖坑。在那里,她果然避過了應(yīng)劫之日的爆體而亡。只可惜萬妖坑處處兇險,我縱然全力以赴,也只撐過三個月便身受重傷,無力再護(hù)她周全。一次戰(zhàn)斗中,她被獨角妖電死了。再后來,我便帶著她的尸身離開了萬妖坑?!?/br> 寧青青也沒想到竟然能聽到這樣一件秘事,她正襟危坐,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寄如雪。 玉瑤在萬妖坑避過死劫,卻又死在了獨角妖的雷電之下? 獨角妖? “所以,”她問,“正是在那一戰(zhàn)中,須彌芥子掉到了獨角妖的尿中?” 寄如雪面色驚恐:“你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