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掙了下,沒醒。 他還是很重,道君之軀果然非同尋常,已脫離了某些世間規(guī)則。 寧青青艱難地拽著這一片碧玉浪花,把謝無妄運(yùn)向庭院。 “噌——噌——噌?!?/br> 挪得吃力極了。 到了桂花樹下,她吁一口氣,凝出蘑菇鏟,比照著謝無妄的身材開始挖坑。 他這般躺著,更顯得身量極高,精瘦,結(jié)實(shí)。 她時不時瞥他一眼,不知不覺憂郁地垂下了眼角。 這么好看的謝無妄,可千萬不要爛在土里啊。 * 謝無妄這一生,只做過半個夢。 自他有意識之日起,他就知道睡覺不能睡死,因?yàn)橐坏┱嬲]緊了眼睛,極有可能再無睜開的機(jī)會。 要睜著一只眼睡。 他為人謹(jǐn)慎,步步為營,心性沉穩(wěn)又狠辣,自幼便展現(xiàn)出過人的心機(jī)手段。 但在少年時,他還是犯了一個錯,并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一個憨愚老人的悲痛眼淚讓他卸下心防,他站在原地,任老人擁住他。 老人干枯的手掌顫抖著輕拍他的脊背,似是把謝無妄當(dāng)成了他那個慘死眼前的孫兒——老人是為了護(hù)住少主謝無妄,才狠心舍棄了最后一絲骨血。 謝無妄皺著眉頭閉上眼,不耐煩,卻沒吱聲,任老人摟著他。 有那么一瞬,他似是回到了未出生之前,周遭堅固,安心,溫暖,叫人放松和流連。 他不再防備,收起了暴虐的極炎,生怕傷到熟悉的老人。 就在他將額頭抵在老人瘦弱的肩骨上,眼前漸漸浮起赤紅guntang的熱浪、心神墜入短暫安穩(wěn)的夢鄉(xiāng)之時,一陣劇痛喚醒了他。 夢,只做到一半。 道骨,也被抽出了一半。 倘若他再遲醒片刻,老人便會徹底得手。就是這個人,將他一手帶大,像爹娘,像恩師,為他犧牲了一切,只余孑然一身。 世代相傳的忠仆、守護(hù)者,亦會背叛。這世間,還有何人可信? 他奪回道骨,重創(chuàng)了老人。他單膝摔跪在地,無力趕盡殺絕,赤紅著眼,眼睜睜看著那道佝僂的身影逃脫。 從此,謝無妄再沒有犯過錯,直到踏著鮮血登凌絕頂。 他的臉上總是帶著淺淡的笑,心卻永遠(yuǎn)是涼的。 老人給他上了最后一課,助他徹底變成一個無心無情,眼中只有大道的君王。 那個人,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他再沒有尋到任何消息。 直到……虞浩天帶回的羊皮地圖。 孟。那一族。 ‘孟、憨。’ 心底的陰暗狠戾短暫翻涌了一瞬,然后沉沉寂靜。 意志凝聚。 封閉心識療傷太久,他,該醒了。 正待回神,窺破的那一幕天機(jī)再度浮現(xiàn)眼前。 失去道骨的空虛疼痛難以言說,耳畔響徹著自己粗重的喘聲,雙目覆著血色,搖晃的視野中,女子的容顏模糊絕美,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色不明。 最可怕的,卻是心臟位置傳來的劇烈痛楚。 那般痛楚他從未領(lǐng)教過,用鈍刀將心臟絞碎,怕是也不及萬一。 彼時他只知道奪他道骨的女子生得像西陰神女,如今再望見這個模糊的輪廓,他的心中已無比清明篤定。 是她。 ‘到那一日,我必殺你?!?/br> 只是,時至今日他仍然不懂,那樣的痛意究竟從何而來? 痛到連他這樣的人,都能說出‘讓我痛’這三個字。 究竟是為何。 謝無妄緩緩睜開眼睛,心底一片冰冷。 他永遠(yuǎn)不會再犯相同的錯。 “簌、簌、簌……” 細(xì)細(xì)碎碎,有什么東西正在淹沒吞噬他。 他微一怔。 腦海中第一個念頭便是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需要多少時間來療傷。進(jìn)入玉梨苑之時,他已隨手設(shè)下了與元神相通的結(jié)界,若有外敵進(jìn)犯,便會將他從沉睡中喚醒。 他的身邊只有她。為防萬一,他特意耗費(fèi)大量元血替她融合涅槃骨,她本該醒得比他遲上許多才對——他承認(rèn)自己心中有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傷了她、對不住她、要哄回她補(bǔ)償她,但是他行事的原則,仍然只會從自身利益出發(fā)。 在任何情況下,他仍會防備任何人。因?yàn)樗侵x無妄,無懈可擊的謝無妄。 眼前的畫面緩緩凝聚。 他看到了她。 他的瞳仁微微收縮,一時仿佛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寧青青,她居高臨下地站在他的身邊,正在用一蓬蓬泥土活埋他。 兩道身影徹底重疊。朦朧的視野中,奪他道骨的寧青青與眼前的寧青青徹底合二為一。 謝無妄的動作快過了腦子。 兩段迷夢帶來的陰冷殺意糾纏著他的胸腔,呼吸間一片冰冷,滿心俱是最凌厲的殺機(jī)。 他的動作極快,卻又溫柔到了極致,掠起,抓她,壓下。 寧青青正在慢慢地填土,她小心翼翼地把土層像絲絲細(xì)雨一般鋪灑到他的身上,正在專注做事時,手腕忽然被他攥緊,然后便是一陣難以抗拒的天旋地轉(zhuǎn)。 她茫然地張了張口,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他摁到了土坑里面,他握著她的手腕,身軀沉沉壓著她。 她的脊背硌在坑底,后腦勺也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的手指不再冰冷,一點(diǎn)點(diǎn)收緊時,像是燒紅的鐵鉗鉗住了她。 她愕然望向他的眼睛。 “謝無妄?” 漠然的黑眸中沒有任何情緒,只有無盡的殺欲,濃郁得凝成了實(shí)質(zhì),像墨淚一般,糾結(jié)在他的眼底。 這樣的謝無妄,比往日更加好看,卻像個可怕的深淵,有種危險的美感。 他的呼吸極沉極緩。 “你在做什么?”他溫柔平靜地問。 另一只手像靜默漲潮一般,悄無聲息地環(huán)上來,觸了觸她的臉頰,然后緩緩滑向她纖細(xì)的頸,扼住。 雖未用力,但那明晃晃的惡意卻是讓她像嗆了水一樣難受。 “把你種回土里啊。”寧青青皺起眉頭,微抿著唇,又硬又平地說,“很累的,還斷了兩條小菌絲!” 他弄得她很不舒服。 蘑菇是很單純很直接的生物,絕不會給那些搶她食物或是傷她肢體的敵人好臉色。 更何況他還恩將仇報。 她生氣了。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不自覺地偏了偏俊美的臉:“什么?” 手上卸去了力道。不是。這不是那個“天命”。 他目光一頓,望向左右。 從地下新翻上來的泥土帶著一股特殊的氣味,說不上是不是香。頭頂桂樹輕輕搖晃,細(xì)白的桂花瓣飄落在身上。 這是庭院正中。 他想起來了。 當(dāng)初她抵死不入魔道,瀕死之時,她就是這樣把她自己埋在了桂樹下面。 她以為他是蘑菇,看他傷重,便……種他。 她以為把他種在地里,他就會好起來。 謝無妄失神片刻,單手捂了捂臉,心頭也不知是喜是愁。 他又一次,讓她受了委屈。 他摟住她,帶著她倒掠起來,一雙璧人,玉立在桂花樹下。 他抬起修長的手指,輕輕將她的亂發(fā)順到了耳后,另一只帶著薄繭的手,溫柔地?fù)嵊|著被他捏痛的纖細(xì)手腕。 “阿青,方才我不甚清醒,不是故意傷你——痛嗎?”他壓低了嗓音,最是溫柔動人。 她面無表情地抽手走開。 看著這道驕傲的、很有脾氣的小背影,謝無妄下意識追出兩步,然后緩緩?fù)T谠亍?/br> 他又想起了一些舊事。 他對日?,嵤孪騺聿簧闲?,有時只顧著擁她上榻,她嘀嘀咕咕在他耳旁念叨的那些瑣碎事情他只是隨口一應(yīng),隨著灼熱情愫離體,也就拋去了腦后。 事后她發(fā)現(xiàn)他忘了她的“要事”,便與他生氣。她不擅長吵嘴,鼓著臉蛋生著悶氣,冷戰(zhàn),留給他這么一個決絕的小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