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她長嘆一口氣,啞聲開口:“其實我勸過夫人。我與夫人都見過谷主當初與玉瑤在一起的模樣,谷主他的性子,本就是這樣的。當初,因為谷主總是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玉瑤也沒少與他爭執(zhí)吵鬧。這件事上,的確是夫人自己鉆了牛角尖,倒是沒必要苛責谷主冷待夫人。而且,夫人在教導少谷主的時候,確實帶著些怨氣,誤導了不少?!?/br> 聞言,藥王谷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望向音之溯的目光更加同情。 音之溯在醫(yī)道、藥道上的造詣無人能及,不知挽救過多少性命。 谷中弟子有問題向他請教時,他總是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教到徹底明白為止。他沒有半點架子,待人一視同仁,谷中之人無不尊重愛戴這位谷主。 誰也不希望這樣一位恩師人品有瑕疵。 這般想來,其實谷主也沒什么大錯,醉心醫(yī)道藥道,為的是救蒼生,并非為了什么白月光而苛待妻兒。 在成親之前,連雪嬌明明已經(jīng)知道他是這樣的性子,卻還是嫁給了他。既已接受他是這樣一個人,為何又要斤斤計較呢? 音之溯動了動嘴唇,半晌,只嘆息一聲:“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玉瑤,是我耽誤了夫人,也沒教好孩子。怪我。” 連嬤嬤定定地看著他,神色隱有掙扎。 片刻之后,似是下定了決心。 “罷!罷!罷!人都沒啦,也沒什么好瞞的。”老嫗朝著天空眨了眨眼睛,嘆息道,“谷主啊,你實在是太過單純!當初玉瑤之所以離開你,其實……原因都在夫人哪!” 聞言,音之溯迷茫地眨了眨眼,解釋道:“不是的,我與玉瑤在一起時,一心一意待她,與旁人絕無半點瓜葛。” 老嫗搖著頭,苦笑不止:“是??!在你眼中,夫人不過是一個普通病人而已,你待她并無絲毫不同??墒?,夫人她喜歡你啊,她總是待在你的身邊,處處留下自己的痕跡,在玉瑤面前說些誤導的話,讓玉瑤以為你和夫人私下做過不清白的事情……玉瑤自然要生氣與你吵鬧,可你卻只顧著你的藥道,沒有好生向玉瑤解釋,還說她無理取鬧?!?/br> 音之溯搖頭:“那時我與連雪嬌屬實什么都沒有,我問心無愧。若是玉瑤不走,我絕不會和連雪嬌在一起?!?/br> 老嫗輕笑出聲。 周遭眾人也齊齊恨鐵不成鋼地嘆息起來。 寧青青耷拉著眼角和唇角,悄聲嘀咕:“不走才是傻子吧!說得這么好聽,他終究還不是與連雪嬌一起繁殖了?” “不是每個人都像他。”謝無妄淡聲道。 寧青青搖頭,擺出老神在在的模樣:“這你就不懂人類了。倘若一個人,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良心或是道德之上,那么這個人必定全盤皆輸。玉瑤還算是聰明,知道有坑便及時逃走了——音之溯容了一個覬覦他的女子在身邊,那么他必定要犯錯,早晚而已!” 謝無妄不由垂眸認真看了她一眼。她從前便是這樣說的,但他向來不以為然。 她瞇著眼睛思忖片刻,又道:“所以,問題不在連雪嬌,而在音之溯,因為哪怕沒有連雪嬌,也定會有別人。世間好男人那么多,又何必守著一個不好的音之溯?玉瑤肯定能找到更好的男人!” 旁觀者清,聰明過人的蘑菇三下五除二便理清了脈絡。 謝無妄氣息消失。 那一邊,老嫗輕聲一嘆:“玉瑤離開之后,谷主你迷迷糊糊誤食多情花,將夫人錯認成玉瑤,與夫人成就了好事,因為責任,你娶了夫人?!?/br> 音之溯臉頰泛紅,低低地道:“那是一個意外?!?/br> “意外?不是意外!”老嫗笑了,“谷主你琢磨藥道的時候向來神游天外,那多情花汁,是夫人特意涂在你常用的藥勺上的,你哪里會有防范呢?!?/br> 音之溯怔怔張開口,臉色一寸寸變得雪白:“什……什么?” 老嫗搖頭,悲哀地看著他:“就算玉瑤沒有離開,夫人她還是會這么算計你。谷主啊,你太單純了。你有沒有想過,倘若在玉瑤未走時你便犯了那樣的錯,玉瑤該如何自處?她該有多么痛苦?要我說,玉瑤走得好啊,至少在她離開之時,你還是清白干凈的?!?/br> 音之溯有些無措,神色茫然,就像一朵被暴風雨無情摧殘的青色蓮花。 老嫗道:“你愧對玉瑤,一直想等她回來親口向她道歉,可是她再也沒有回來。世間太平,谷主你其實也知道,玉瑤再不會回來了。夫人陪著你、守著你,合籍幾百年終于守得云開,你總算接受了她,生下鳳兒……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往后只會是好日子,沒想到,終究還是逃不過報應哪!” 后頭的事不必她說,旁人心中已經(jīng)十分清楚。 連雪嬌癡于情愛,自然會貪心不足,想要得到夫君的全部愛意。發(fā)現(xiàn)未能如愿,便心懷怨懟,不經(jīng)意之間將心頭的毒汁灌輸給了自己的孩子,最終造就今日局面。 老嫗搖著頭,緩緩順著山道往外走:“老身本以為,能將這些秘密帶進棺材,不料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也是報應啊!說與諸位,只盼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莫到大錯鑄成之日,再追悔莫及哪……谷主,你是個好人,好好活下去吧,那一切,不是你的錯……” 眾人唏噓不已。 連雪嬌這個谷主夫人多年盡心盡力,付出良多。她比較看重權(quán)勢,會刻意打壓掐尖冒頭的弟子,但藥王谷的人大部分都與世無爭,與她也算是相處十分融洽。 她的辛苦與癡情,眾人都看在眼中。 如今聽到真相,也無法簡單地評判一句對錯,只嘆息著上前,稍微安慰音之溯幾句。 誰都知道,一旦世間風波平定,西陰神女便會應劫而逝。當初,他沒能好好陪著她走過最后一程,還令她那么傷心。 如今知道真相,音之溯心中不知該有多么痛悔。 再多勸慰也只是隔靴搔癢,只盼他能自己想得通。 他站在原地,走著神,目光漸漸便癡了。 當年的真相已然大白,但事情,卻還沒有結(jié)束。 谷道上,一個鐵塔般的身影疾速掠到近前,蒲扇大手在身前一抱,厚唇微微向下垂,沉聲稟道:“道君,屬下無能,未能查出音朝鳳沾染魔物的線索?!?/br> 刑殿殿主,虞浩天。 看到這位出現(xiàn),浮屠子忍不住將攔在身前的三個隱衛(wèi)扒拉開,松開縮緊許久的肚皮,掂著手迎上前,準備與他交流一下蚯蚓減肥術(shù)的心得。 很快,一道又一道身影落了下來,將搜集的線索報給謝無妄。 音朝鳳往日出沒的所有地方都被搜了個底朝天,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之處,唯一一樣稍微異常的,是在青城山的住處找到了一件煌云宗的弟子服飾,應當是音朝鳳匆忙返回藥王谷時不慎落下的。 另外便是,許多與音朝鳳接觸過的女子都有些神思恍惚,一副慕艾懷春的模樣,可怕的是,不管好說歹說,這些女子個個都像武霞綺和黃小云那般,抵死也不肯說出“jian夫”的名字。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發(fā)現(xiàn)。 音朝鳳是何時何地沾染了魔道,如何學得那些手段,魔蠱從何而來……都已隨著他的身死長埋地下,成了不解之謎。 第36章 蘑菇遇險 音朝鳳帶著母蠱化成了灰燼,寧青青身上的子蠱卻并未解去。 如他臨死前所說,中了魔蠱的受害者,很快便能與他在泉下相見。 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還有一事,”探查線索的刑官想起‘事無巨細’四個字,垂首稟道,“前些日子,青城山有鬧鬼的傳聞,三名弟子聲稱看到死去的黃小泉出現(xiàn)在樹林里,消失和出現(xiàn)都十分忽然?!?/br> 聽到這個名字,寧青青恍惚想起了什么,下意識地開口:“小狗?” 上一回迷迷糊糊想起一群人氣急敗壞地罵自己“竹葉青”,帶頭的人就叫黃小狗。 黃小泉,黃小犬,黃小狗?;驮迫返膼鄯Q便是這么來的。 黃小泉死得很慘,他與母親都死在煌云宗宗主的劍下,身上不少地方都被生生斬成了rou絮。 若真是鬧鬼,怎么鬧到青城山去了? 謝無妄眉目不動,淡聲道:“裝神弄鬼?!?/br> 眾人立刻想起了在音朝鳳的住處找到的那套煌云宗的弟子服飾。 音朝鳳扮鬼? 這個人到底把多少秘密帶下了黃泉? 沉默片刻之后,藥王谷一位須發(fā)皆白的長老緩聲開口:“世間之物相生相克,毒蛇的巢xue附近,往往會生長著能夠克其毒性的藥草。老朽年輕時,曾聽過一個傳聞——魔淵之下,大道孕育一物,名叫魔靈胎,此物能夠消解一切魔毒。” 魔淵? 上古時期世間妖魔橫行,仙門正道付出極其慘烈的代價,將魔物封印進魔淵、妖族驅(qū)趕到毒瘴沼澤密布的萬妖坑。 魔淵之下的魔物多如星河瀚海,在那樣的地方,的確很有可能自然生發(fā)出克制魔毒的解藥。 只不過……下魔淵這種事情,古往今來從未有人挑戰(zhàn)過。 魔物被封印在魔淵十數(shù)萬年,那底下說是修羅煉獄場也不為過,尋常人膽敢下去,恐怕還未站穩(wěn)腳跟便會被眾魔撕得渣都不剩。況且魔淵之下極為廣袤,地勢不明,有得進未必有得出。 寄懷舟懷中的仙劍“嗡”地一顫,帶著他的心臟‘怦’地一跳。 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起了不久之前斬釘截鐵的自語——我寄懷舟就算是死,跳進魔淵去,也絕不會喜歡一個壞女人! 驚恐的寄掌門下意識地摁劍后退。 忙亂之下,不知怎地將仙劍拔出了劍鞘。 “錚——嗡——” 沖天而起的劍意,就如一往無前的號角聲。 眾人齊齊看向寄懷舟。 “昆侖不愧是劍道之首!”藥王谷長老感慨萬千,“下魔淵,旁人聞之色變,寄掌門卻是當仁不讓,真是劍骨錚錚哪!除邪蕩魔,治病救人,與我藥王谷的理念一樣,皆是一片仁者丹心哪!” 夸別人的時候,也要順便夸一嘴自己。 寄懷舟:“……”不是,等等,我沒有,是我的劍它在自作主張。 神游天外的音之溯也被劍鳴震得回了神:“既如此,將谷中最上乘的凈魔清心丹藥以及療傷圣傷都取來,贈與寄掌門。祝愿寄掌門旗開得勝?!?/br> 眾人連聲稱贊,嚶嚶嗡嗡聚成了一片繁花錦簇。 想要出言阻止的葛長老噎得連打了七八個嗝。 寄懷舟眼角亂跳,解釋的話被迎面撲來的聲浪生生憋回了喉嚨,只余喉結(jié)干澀地滾動不止。 謝無妄輕輕一笑。 他的聲音總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再輕再薄的一笑,都能讓周遭的人聲瞬間中止。 谷中靜謐下來,謝無妄緩聲開口:“如此,青城劍派大弟子席君儒的性命,便交托給寄掌門了?!?/br> 言下之意便是,他的夫人,他自己會負責。 在謝無妄沉聲向部下交待正事之時,寧青青悄悄把自己的手從他那烙鐵一般的手掌中抽了出來。 寄懷舟出劍霎那,她已聞到了自己惦記多日的信息素清香——如那雪中松柏,鋒銳、寒冽,帶著一種堅強剛硬的味道,還能聽見清越的‘錚’音,讓她想到了百折不撓的孢子把身體拖成橢圓、在風中努力前進的樣子。 她激動得彎起眼睛,蹭上前去。 湊近之后,寧青青立刻就發(fā)現(xiàn)這股氣息并非來自寄懷舟,而是源自他的劍。 對于蘑菇來說,人類和劍類,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她及時調(diào)整了方向。 在她接近時,寄懷舟的劍也像她一樣激動,錚錚地低鳴著,劍刃上泛起了道道寒光,像一只雄孔雀在努力開屏。 “你要去魔淵啊?”她問。 寄懷舟猛然回神,便見雪亮的劍芒之中,一張小臉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