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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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棋局 二人去后, 本就肅穆莊嚴(yán)的大殿愈顯凝重,褚晏收斂心神,看內(nèi)侍崔全海親自奉上棋盤、棋具, 踅身退下時,不動聲色朝自己一瞥。 這是極具暗示性的一瞥, 褚晏早在御前做侍衛(wèi)時就領(lǐng)略過這樣的示意,雖然時隔多年, 但他還是在第一時間讀懂了這位故友的提醒。 唇角一牽, 褚晏大喇喇笑起來,摸著下頷走至官家對面坐下,端詳著墨線縱橫的棋盤道:“臣這剛從北邊殺回來, 氣都還沒喘勻一口,官家就急著再跟臣?xì)⑸弦痪?,這便是贏,恐怕也有點勝之不武罷?” 官家淡笑, 不以為然地拈棋,道:“你還當(dāng)是十年前,披起戰(zhàn)甲,拔了寶劍, 朕也可以跟你在武場上一分高下?老了, 朕眼下也就只能跟你在這棋局上切磋切磋了?!?/br> 褚晏聽他憶昔嘆老, 許多被塵封心底的往事也不由起了漣漪,然只是一瞬,褚晏定神道:“那官家的棋局可不比大遼、大金的陣地好闖,臣今日要是僥幸贏了,可得討點獎勵?!?/br> 官家失笑:“你想要什么獎勵?” 褚晏道:“臣也老大不小了,官家要是不介意, 不如就給臣賜個婚吧?” 官家一枚白子夾在指間,抵于半空僵滯不動,抬眸時,對上褚晏一雙坦蕩的笑眼。 這樣虎虎生威的一雙笑眼,官家已經(jīng)多年不曾見得了,原以為這份風(fēng)采已和當(dāng)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一起,伴隨著遠(yuǎn)征的號角徹底離去,卻原來,它還是深藏、久存于一簇不熄不滅的心火里。 官家收攝心神,勾唇應(yīng):“是你太挑,不然,威震三軍、文武雙全的褚家主帥何至于孤身至今?” 褚晏聳眉答:“是很挑,所以很怕自己挑上的人挑不上我,這不,只能仗著今日跟官家下棋的機會,厚著臉皮討個恩典了?!?/br> 他笑得一半認(rèn)真,一半勢在必得;也一半調(diào)侃,一半聽天由命。官家笑笑,似很淡然地應(yīng)承了他的請求,繼而緩緩落下了那顆白子。 “嗒——” 開局。 ※ 日晷悄移,漫射于大殿地磚上的春暉更濃一寸,氤氳青煙后,一對相對而坐的君臣不再言語。 只是執(zhí)棋,下棋。 空蕩蕩的棋盤慢慢被密密匝匝的黑白吞噬,攻,防,進,退……一步一營,俱默無聲息,也鋒芒交迸。 是陷阱,是絕境,也可以是轉(zhuǎn)折,是希望,是柳暗花明。 然而……及至香爐里最后一根青煙燃盡,褚晏收回緊壓于指間、無處可落的黑子。 黑白交錯的棋盤上,等待他的只是山窮水盡,斷港絕潢。 官家坦然收袖,目光略過勝券既定的棋局。 褚晏定住心神,自嘲一笑:“就說官家的棋局不好闖,看來,今日是臣自取其辱了?!?/br> 官家不以為然,把繳在手中的黑子一顆顆放入盒里,道:“一局棋罷了,不至于有辱可取,不就是想要個御賜的婚禮么?你在前線效忠多年,此次又于北伐戰(zhàn)場立下大功,還怕朕連一樁婚都舍不得賜給你?” 褚晏揚唇:“一碼事歸一碼事,臣只是嚷嚷著以弈勝求賜婚,可不舍得拿戰(zhàn)功換姻緣?!?/br> 官家也笑:“有些姻緣,的確是得以戰(zhàn)功相換,不過你既然不舍,朕又還能強買強賣不成?” 褚晏唇畔痞笑一僵,“有些姻緣”四字,驀地刺痛他內(nèi)心最敏感之處。 官家倒并不看他,只是顧自道:“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定的姻緣,終不如天賜的良緣,譬如……你跟朕的小女慧妍,這次不正是因天意而結(jié)下一緣?要是此緣不休,能成你二人一生琴瑟,豈不是曠世佳話一段?恰應(yīng)了那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或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么?” 玉石撞擊的泠泠之聲響在空寂的棋局外,褚晏望著那一片死局,眼底笑意徹底僵凝。 自打入城以來就蟄伏于心底的預(yù)感終于被現(xiàn)實驗證,荒謬絕倫的決策,卻被冠以這世間最動人的、浪漫的辭藻。褚晏冷冷一哂,道:“官家這是要臣老牛吃嫩草啊?!?/br> 官家撥弄著玉盒里的棋子,笑道:“你二人都是為國為民的英雄,要是真能結(jié)成連理,乃是我大鄞一等一的喜事,世人稱頌還來不及,誰敢那樣笑話你?” 褚晏徹骨冰涼,微笑道:“那照官家這話,是篤定要招我這混不吝入皇家,做個跟悅卿一樣的金龜婿了?” “跟悅卿一樣”入耳,官家的臉是顯而易見的沉默,他不再笑,甚至不再虛與委蛇,褚晏心中更冷,因為他讀懂了這一沉默。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破天荒的提議,但顯然,面前這位看似波瀾不驚的君王,是并不愿意大鄞出現(xiàn)第二個像褚懌一樣的駙馬的。 尤其,這個人依舊姓褚,甚至還是褚家如今的當(dāng)家人——他。 褚晏心潮激涌,更深一層、也更令人齒寒的預(yù)想慢慢浮上心頭,但是他不能表露一絲的了然和慌亂,他只能保持微笑:“國朝有規(guī)矩,尚主就得斷官途,褚家有一個悅卿做例外,已經(jīng)足夠讓官家難做,臣又哪里忍心再趟這趟渾水,平白給官家添堵?恭穆帝姬風(fēng)華絕代,至勇至義,天下自有萬千郎君夢寐以求,官家就還是饒過臣,莫讓臣當(dāng)這天下人口誅筆伐的老牛了罷。” 大殿中許久寂靜,官家放落掌中玉棋,道:“可上回慧妍跟朕說,早在大漠患難時,她就已對你傾心不已了?!?/br> 褚晏面色驟冷,官家威儀地道:“朕欠她太多,唯有再為她覓得佳婿方能償還。你尚不曾為人父,或許難以體察這種愧怍,但人心rou長,同為大鄞人,俱是犧牲者,面對她,你心里多少也能有一份心疼。朕不求你跟她情投意合,恩恩愛愛,只要你婚后善待于她,跟她生個一兒半女,讓她這后半生有個念想和著落,朕便已心滿意足。至于官場上的事……悅卿嘛,早晚是要承爵的,屆時他獨當(dāng)一面,你不也正好把肩上的擔(dān)子卸給他嗎?” 褚晏收攏唇線,低著眉眼靜靜不語,官家無聲端詳他,心知已該點到為止,頷首一笑:“總之,良緣不可失,朕今日言盡于此,只是懇望,并非逼迫,事成與否,但憑你心意決定。半月后,范申將和賀家軍一并抵京,慶賀大典上,朕會逐一封賞,若在此之前你沒有異議,朕便在那日替你二人賜婚了?!?/br> ※ 東華門外,一輛華蓋綴纓的馬車在御道上漸行漸遠(yuǎn),車中,趙彭看著窗外熟悉的宮闕城墻,又一想稍后要見的容央,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便欲轉(zhuǎn)頭去分享則個,卻見對面所坐之人深眉斂目,全然不像個即將回家深擁愛妻的模范丈夫,趙彭不由敲窗警示。 褚懌抬眸,對上他明顯有不滿的眼神。 趙彭正襟危坐:“我那癡情如尾生的姐夫是被水妖抓走了么?” 癡漢尾生苦候愛人不至,水漲,不走,最終抱柱而死,實乃情深得驚天動地。褚懌默默在心中嫌棄不吉利,放下支在眉骨邊的手,道:“殿下對恭穆帝姬的了解多嗎?” 趙彭本就微惱他不把容央放在心上,這廂聽他張口就提趙慧妍,瞋目而視。褚懌及時打斷他荒謬的遐想:“她今日來得不尋常?!?/br> 趙彭欲言又止,想起先前在隊伍里隔窗所見的一幕,心中也終于涌起疑竇,道:“你的意思是,她不單純是為迎接大軍凱旋而來的?” 褚懌嗯一聲。 趙彭蹙眉,順勢想想,確如褚懌所言,如果趙慧妍今日單純是來迎接大軍,那怎么著也得先見他這個同胞哥哥一面,可是在城門口,趙慧妍非但沒來相問片語,更是壓根沒他這人般,滿心滿眼只是領(lǐng)軍在前的褚晏,仿佛…… 趙彭憶起當(dāng)時車窗外那些夾著口哨的歡呼聲,心里一個咯噔:“難道慧妍是專程奔褚大將軍而來?她……喜歡上他了?!” 褚晏翻山越嶺救下和親帝姬趙慧妍一事,早已被國人傳頌成一段佳話,所謂英雄救美、以身相許,趙慧妍如是因這一恩而對褚晏動了芳心,那一切便都解釋得通了。 趙彭越想越心驚,倆眼瞪得圓如銅鈴,褚懌倒是泰然,轉(zhuǎn)開眼道:“的確是專程奔四叔而來,但并非出自私情罷了。” 趙彭聽得頭越大,不明白怎么前者是,后者又非。褚懌道:“官家今日留四叔在殿中對弈,多半也和恭穆帝姬相關(guān),殿下回宮后,可多留意,若是官家貿(mào)然賜婚,還請及時勸諫?!?/br> 趙彭自然知道褚家再尚主會是個什么尷尬情形,尤其還是褚晏跨著輩分尚慧妍,那關(guān)系,簡直亂得不能細(xì)想,當(dāng)下迭聲答應(yīng)。 眼珠一轉(zhuǎn),又道:“不過……姐夫怎么就那么確定,慧妍想嫁褚晏并非是出自私情哪?” 趙彭記性很好,對趙慧妍曾愛慕過褚懌的事一直久記于心,這廂聽褚懌不承認(rèn)趙慧妍移情別戀,難免有點小人之心,懷疑他是礙于顏面不肯承認(rèn)自己失去魅力。 褚懌胳膊抵窗,顯然并不把他這一小猜忌放在心上,淡答:“眼神不對?!?/br> 趙彭挑眉。 還眼神不對?整這么玄乎。 又越想越好奇,湊近:“那怎樣的眼神算對的?” 褚懌收回靜遠(yuǎn)目光看他一眼,咫尺間,趙彭雙眸烏黑澄亮,跟自己日思夜想的那雙一樣,天真里透著掩藏得并不高明的狡黠。 褚懌默了默,道:“一會兒去府里看吧?!?/br> 趙彭:“……” ※ 二人抵達(dá)帝姬府時,正趕上譚院判從門口出來,兩廂撞上,自然免不了對容央近況的一頓詢答。 得知容央今日本是趕去了城樓,卻因突然腹痛而返回家中,趙彭急得驚叫,跺著腳在大門口前揪住譚院判的一對衣袖,好一頓千叮嚀萬囑咐。 等到條條款款、大大小小地交代完畢,扭頭去問褚懌還有哪里要補充的不,內(nèi)侍錢小令上來稟:“駙馬爺都進去有一炷香了?!?/br> 暮春的濃光鋪灑在郁郁蔥蔥的草木間,較之去年,今年府上的生機又盎然了一些。主院的那棵梧桐樹下,依舊是如昔日一樣的咋呼場景,紅的扎眼,綠的招人,黃的、紫的、藍(lán)的……一簇簇?fù)韥頂D去,盡態(tài)極妍。 褚懌長腿疾邁,穿過花海,踏上屋前石階。 紫檀木鑲邊的湖光山色絹紗屏風(fēng)后,有婦人羅衾蓋腿,撐著貴妃榻的扶手迤迤而坐,窗外斜打而來的春暉鋪在她纖薄的肩頭,把那弱不勝衣的柔美之姿拉成一個極靜謐、極朦朧的輪廓。褚懌腳步無聲,繞著屏風(fēng)悄然踱過去,一點點地把那輪廓收起來,封藏于心。 容央心間一動,轉(zhuǎn)頭。 有風(fēng)拂動窗前的花香,梔子的甜在春光里融化,褚懌站在屏外,容央坐在榻上,兩人驀然相視,一瞬之間,半晌無言。 ※ 趙彭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大門口趕來,及至主院前,給雪青、荼白等一堆人團團攔住。 趙彭自然知道這節(jié)骨眼該歸屋里那倆人你儂我儂,然而想親眼確認(rèn)容央情況的心情實在已不能按捺:“我不講話,不吱聲,我就看一眼……我隔著縫兒看一眼……” 聲聲懇求,直聽得一眾人心酸又感動。 荼白心軟,率先把人放行了,趙彭是以悄無聲息入得屋中,隔著一大扇絹紗屏風(fēng),看到那令自己久久呆立的一幕。 褚懌是蜷躺在榻上的,臉貼著容央隆起的孕肚,容央則靠著扶手而坐,摸摸孕肚,也摸摸孕肚旁褚懌的頭。 光線有些昏暗,趙彭看不清褚懌究竟是睡是醒,只是驀然間像被雷擊中,全身是奇異的、麻癢癢的觸感。 待得退出來時,褚懌蜷躺在容央身邊的形象依舊在腦海里揮之不去,那恬靜乖順的模樣,恍惚間,竟也像是容央的一個孩子般…… 作者有話要說: 趙彭:啊,原來,這就是狗糧…… 第107章 、突破 春風(fēng)和暢, 長天如碧,趙彭負(fù)手站在帝姬府外,凝望碧空久久不語。 錢小令道:“殿下在想什么?” 趙彭感慨道:“你說, 是不是男人成了家,就能重新做回小孩了?” 錢小令似懂非懂, 笑道:“原來殿下想成家了?!?/br> 趙彭斜乜他一眼,走下石階, 錢小令追上去, 不迭道:“其實早在殿下離京前,官家就有意給您定親了,只是……唉喲, 殿下當(dāng)心腳下,只是那時候……” 趙彭不耐煩地掐斷:“你腦袋里能不能想點正經(jīng)事,別一天到晚八卦得跟個老婆子似的?!?/br> 錢小令嚴(yán)肅道:“這真不是小的八卦,現(xiàn)在京中想跟殿下結(jié)親的人都快排到艮岳去了, 小的就是不打聽,那消息也是嗖嗖地往耳朵里飛啊?!?/br> 趙彭無語凝噎,撩袍在車中坐穩(wěn),錢小令斟酌道:“殿下可是回宮么?” 趙彭看窗外, 沉吟片刻, 道:“去宋府, 我找一找宋淮然?!?/br> ※ 落地罩前,一抹余暉斜傾下來,籠在一方凌亂的長榻上。 褚懌睫羽微動,在碎金似的暮光里睜開眼,眼前是容央隆起的肚,他愣了一下方反應(yīng)過來——自己回家了。 容央靠在引枕上坐著, 正靜靜地端詳他,看他醒了,便打趣他:“老大睡醒了?” 褚懌咧唇,大手放在她肚上摸了摸。